第十章 棉花糖

過年的熱乎氣維持了四五天之後終於漸漸消散,我也有時間集中精力看書了。

雖然這讓我奶奶很不高興。

“小靜啊,別再看著成成學習了,他不是都考上大學了嗎。”

“媽,這他自己願意學的,我們喊他出去鍛煉都不聽。”

“這孩子別著魔了,之前我就給你們說了別老逼著學,你們非不聽,現在哪有小孩願意學習的……”

“不過他中學不也是這樣嗎……”

奶奶和我媽的對話在隔壁房間的我聽得一清二楚。大年初五的午後空氣裏滿是慵懶的味道,環境中的熵也一直衝擊著我想要集中到書本上的思緒。

“小成成,別再學習了,去找朋友玩玩吧。”我奶奶拿著一把鈔票走進了房間,“這些錢你出去花。”

“沒事的奶奶,我手機裏有錢。”得到了一個強力的放下書的理由,我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需要我買什麽東西嗎?”

“那你帶條黃花魚吧,晚上讓你爺爺用醬燜一下,記得回來吃晚飯。”

※※※

我走在積雪融化後的濱海公路上,讚美著風平浪靜的天氣。不遠處白色的公交站在湛藍的海天背景中顯得非常突兀,就像牆根上點了一塊油漆。

我慢慢踱步到公交車站的棚子下麵,看見裏麵有一個女生正在等車,她用圍巾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戴著露出五指的手套在玩手機。

“還好今天沒風啊,不然像這樣在海邊走真要凍死了。”

她像被嚇到一樣有點突兀地轉過頭,眼裏防備的神色變成了驚訝。

“哎,方成,你回來了啊。”

眼前女生的模樣和兩年前幾乎一樣,大眼睛,低馬尾,大棉襖,渾身給人一種軟軟的感覺,一提到她的名字我腦子裏就會出現一團棉花糖。

她叫寧雨安,和我一個大院裏麵長大的發小。從幼兒園開始我們兩個人就在一個地方上學,而高中的時候直接在一個班裏麵。

“你也去參加同學聚會嗎?”

“啊……同學聚會,有這事嗎?”我這幾天看書看得有點恍惚,看來是錯過了很多信息。

“是啊,你都不看群的嗎?話說你在大群裏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出聲來了。“從前你就這樣,老師布置的東西你總是忘,動不動就問我。”

不過高中老師從來不跟我生氣,應該是因為我學習好吧。

“這我還是在的,就是……這幾天過迷糊了沒怎麽看群。”

我摘下手套掏出兜裏的手機,點開了收進群助手裏麵的高中班級群,裏麵正熱烈討論著聚會的安排,看了幾秒我就被凍得把手縮了回去。

“那你要一起去嗎?”

“我……不去了吧,我就出來走走放鬆一下,晚上還要回去吃飯。”

同學聚會每個假期都有,缺席一次也沒什麽的吧。

“那我也不去了,陪你走走吧。”

我和雨安並排沿著海岸線走著,遠處的海島和貨輪就好像畫在無紡布上的背景,映襯著她的粉色棉衣和毛線帽子,帽子上掛著的兩個小球自然地垂到胸前的緩坡上。

“嗯……你們現在在研究什麽啊。”

這似乎不是散步時候應該聊的話題。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說這種話,你就不在乎我過得怎麽樣嗎?”

“那你過得還好嗎……感覺和之前沒什麽變化。”

我仔細觀察了一陣,杏核一樣的眼睛,淺淺的臥蠶,粉麵含春,鼻梁微翹,嘴唇豐潤。和高中時候唯一的區別是沒有痘痘了,不過整體看起來確實沒什麽變化。

寧雨安意識到我在打量她,很自然地跟我對上了視線。

“不過一般女生到大學裏都會變好看吧。”

“呃……我是說神態氣質都沒怎麽變,不過確實變漂亮了。”

“你既然想知道我在研究什麽,應該沒忘了我學什麽的吧。”

“好像是醫學……還是神經科學之類的……我記得你之前和我發過切腦片的圖。”

那個畫麵是會讓人記很長時間的。

“我現還在做類似的工作,對體外的腦組織進行電位測量。”

說到這她停下步子,轉身倚靠著路邊的欄杆,欄杆下是被海浪捶打的黑色礁石,一群海鷗正在淺灘邊上下翻飛。天空澄碧如洗,幽藍色襯托著海平麵盡頭的島嶼。更遠處幾架戰機畫出了潔白的尾跡,那是海軍航空兵正進行例行訓練。

“測量這些電位是為了什麽呢?”

“我們現是通過探測電信號推斷神經元的行為,研究神經係統裏麵的什麽自組織特性,據說和癲癇病的成因有點關係……”

“對!是你跟我說過這個!”

她被我嚇了一跳,身邊的海鷗倒是沒什麽反應,畢竟它們腦子裏隻有整薯條的事。

“你能詳細說說自組織嗎,我現在看的東西和它也有關係。”

“你對這個這麽感興趣嗎?我們出來散步就說這個?”

我明顯感受到了語氣裏的不滿。

“呃……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咖啡館挺不錯的,要不要去那坐一坐?”

“行吧,你請客就行。”

我們走進了一家漁民的舊房子改造成的咖啡廳,我和這裏的老板之前就認識。

這棟小海草房的門口有一排大小不一的多肉,或許是其他花在海邊不太好養活。走進房門之後室內堆疊的青石磚和鋪滿房梁的幹海草就會映入眼簾。角落裏的小火爐在安靜地燃燒,把大海帶來的寒意阻擋在雙層玻璃外麵。

她點了超大杯的香草雪頂拿鐵,我隻要了一杯烏龍茶。

脫下大棉襖的雨安體積縮小了一圈,深灰色的蓬鬆的毛衣映襯著她紅潤的臉,高領下方被織物包裹住的形狀清晰可見。

“咳,跟人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的臉哦。”

“呃……對不起,這是不可抗力……”

寧雨安白了我一眼,取下搭在椅子背上的棉襖抱在胸前,我急忙把視線轉移到牆上掛著的漁網上。

“你還是不能喝咖啡嗎?之前你說過一點點咖啡因都能讓你興奮一晚上。”

雖然有點浪費,但是之前去X巴克的時候我從不點咖啡,因為我是對咖啡因極端敏感的體質。

“是的,大一考試之前喝了咖啡結果大翻車了,現在還有點心理陰影。”

“你的大翻車是90分還是95。”

“我沒有那麽厲害……你點的這個是不是熱量太高了點……”

我印象裏寧雨安從不減肥,但身上贅肉不多,大概是脂肪都集中到某個地方了。

“反正是你花錢,那我不點個貴的。”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雖然看起來沒下去多少。

“你在上海上學的時候見不到雪吧。”

“但是冬天還是很冷的!尤其是下完雨。”

寧雨安用桌上擺著的紙巾擦了擦嘴角的奶油,然後拿起一個精致的金屬勺緩緩攪動著剩下的咖啡。

“我好討厭上海的氣候,夏天熱得沒法出門,冬天就濕乎乎的,還不下雪。”

“你夏天本來也不怎麽出門……”

肉眼可見的原因。

“是啊,我很辛苦的。”她向後一仰倒在椅子背上,胸前的棉襖抱得更緊了。

寧雨安成長的很早,她初中的時候就曾經在放學路上被小混混騷擾過。當時我恰好路過打了110,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報警。

從那之後我們就經常一起坐她爸開的車上下學了。

高中的時候還有一次下暴雨,她全身都被淋濕了,呆在樓梯間猶豫要不要進教室。我當時在桌洞裏正好有一件從來沒穿過的衛衣就讓她換上了。

想到這我感歎了一下這個既不溫柔也不正確的世界對她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