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宴已過

當話題轉進到二食堂的魚香肉絲時,我們終於抵達了解老師的辦公室。

辦公室麵積不大,滿屋堆砌的書籍讓這裏顯得更加狹窄。一位老人正坐在那個有暖氣且能照到太陽的牆角讀著論文。他穿著合身的毛坎肩和裁剪得體的手工褲子,腳上踏著一雙樸素的布鞋,這種鞋我隻在描寫民國的電視劇中見到過。

解老師不顧年齡差距主動走過來和我們兩人握手。他站起來的時候很用力地在腰部捶了兩下,大概是剛剛在椅子上坐了太長時間了。

他長滿老人斑的手非常有力,甚至把我捏得有點疼。鬆開之後他伸手示意我們先坐在沙發上。

我看到那個女生坐在長沙發中間偏南一點的地方,自己就倚在另一側的扶手上麵了。坐定之後我發現對麵的書牆上全是關於複雜係統尤其是混沌理論的書,有中文的也有各種外語的。

漢字、拉丁字母和西裏爾字母構成的典籍交錯在一起,它們中有些看起來比我年紀大得多。

“我叫解琨,解是解方程的解,做姓氏的時候是多音字,琨是一個王字旁一個昆侖的昆。”

解老師有點吃力地回到桌子旁邊倚著,他的聲音平穩清晰,和蒼老的外表並不相稱。

“……是搞混沌研究的,咳!你們是這屆最優秀的本科生,感謝你們抽出寶貴的時間來見我這個老頭子。”

聽到這句話我有點慚愧,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之前的成績並不是最優秀的,也沒什麽科研的經驗,不過現在還可以用自己隻是本科生這個理由解釋過去。

“青春的歲月是多麽奢侈啊,好像有無窮無盡的時間,選擇任何方向都可以大展宏圖。”

老人苦笑了一下,我從裏麵讀到了些許無奈。

“我本科的時候很傻,根本沒有自己的興趣點,之後受到恩師的影響,才糊裏糊塗走上了現在這條路。”

我在考上這所大學之前就對解教授有過一些了解了。他是國內複雜係統研究的泰鬥,師從著名的前蘇聯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安德雷·柯爾莫哥洛夫院士,這位院士是整個複雜性理論的奠基人之一。

解老師拿起已經擺在桌上的紙杯,顫顫巍巍地給我們倒了**茶。我起身接過來遞給那個女生一杯。水蒸氣凝結成的水珠在不大的屋子裏飄散,帶來一種溫暖的錯覺。

“你們先互相介紹一下吧,之前就認識嗎?”

我們看向對方,目光相接之後我趕緊把頭轉回來了。

“我叫艾碧水,苦艾酒的艾,春水碧於天的碧水,是物理一班的。”

她如我所料先開口了。

“我,我叫方成,方正的方,成功的成,也是一班的。”

解老師看了我們好一會,似乎在期待更多的信息,不過我倆也都沒什麽可說的了。

“名字很有詩意啊,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我下意識地回味起小臂的觸感,一秒之後急忙把思緒拉回來。

“我一生都在做用隨機過程的數學模型來解釋混沌的工作。你們應該有所了解吧,混沌本身並不是隨機的。”解老師捋了捋斑白的頭發,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著辦公桌麵對著我們。

來之前為了讀文章我惡補了一下混沌理論,還是知道這一點的。

“嗯,混沌是從很少的確定性公式出發得到不可預測結果的現象,這種不可預測性是由於混沌係統是對初值敏感的,初始值一點微小的偏差都會被係統迭代的過程無限放大。”

這個長句子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討論純粹的客體概念的時候,人是不會糾結很多再說的。

維特根斯坦有一句名言:“凡是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談的,就應該保持沉默。”

中學時期我很喜歡拾他牙慧說些故弄玄虛的話。

“正確,事實上關於混沌的理論研究已經四十年沒有重大突破了,”他從桌子上拿起兩遝紙,分別交到我們手裏,上麵是影印出來的彩色論文。“直到這個工作的發表。”

我翻了一下手裏的文章,它和之前解老師發的郵件裏麵是同一篇,每張紙的頁眉上都清晰地印著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三個大寫單詞。

這是物理評論快報,簡稱PRL,是物理學領域接受投稿的頂級期刊。它還有很多子刊,比如PRA,PRB,最後到PRX,其中PRE是複雜係統方向的。

“這篇文章的作者稱自己的工作為Complexity Unified Theories,他簡稱為CUTs,也就是‘複雜性統一理論’的第一個部分。”

這名字顯然是照著大統一理論(Grand Unified Theories)起的。

“你們知道它解決了什麽問題嗎。”

“是調控複雜係統的問題吧。”

艾碧水說完掃視了我們一眼,我無意識地點了下頭。

“它串聯起來了不同種類的係統動力學,把自組織和混沌等等的複雜係統所展現出來的現象用統一的公式體係描述,根據這些公式我們可以預測和調控所有複雜係統的動力學。”

沒有讀完論文的我隻能先背下來她的話,同時趕緊從書包裏掏出記錄本,轉身的時候我從餘光裏瞥見解老師欣賞的神色。

“回答得很好。這個理論的重大意義在於,它告訴了我們外部的影響是如何引起係統固有屬性的變化的。並且這種影響對幾乎所有已知的複雜係統都適用。”

這些名詞聽得我雲裏霧裏,隻能先把原話記到本子上,日後再慢慢理解了。

“這個方向的研究和係裏開的其他課關係不是很大,你們現在應該就已經能讀懂很多文章了。”

老人端起保溫杯呡了一口,接著緩緩呼出一口氣。“可以確定的是,人類對複雜係統的研究會迎來一次大爆發。可惜我已經有心無力,隻能盼著你們這代人見證它日後的輝煌了。”

他的嘴角**著,矗立在窗前的身影十分落寞。

20世紀粒子物理的盛宴已過,係統科學研究會是21世紀新的盛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