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渠寺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那一日所有人都看見了丞相嫡次子十八歲連中三元的風光,也包括長公主春宜。

那時她才十四,不懂什麽是一見傾心,隻覺得那個狀元郎像是照著她夢裏的模樣長的。

後來他入國子監,她知道他叫李洹,知道他是那個迂腐老丞相的兒子。

國子監的那一年是不可以臨摹的一年,她最早到最晚走,不再去街坊遊園,也不去行宮避暑,一年四季,從未缺勤。

他是文人也是權臣,但在國子監時,他不過是個善講詩書的哥哥。

春日提燈看劍,夏日披蓑遊山,秋日采菊釀酒,冬日炙橘畫梅。

這樣的日子,她歲歲年年都不嫌煩。

她懷著少女心事想,等著及笄就好。

他一年連升三品,得聖寵,卻被自己的嫡親哥哥暗算,瞎了雙眼,壞了身體,藥石無醫。

老丞相痛斥他長子為何至此,長子涕泗橫流。

“我這庸庸碌碌二十餘載,總是被你比較,我每晚都做噩夢,夢見他官運亨通,夢見我被眾人遺忘。”

“爹!既生瑜,何生亮!”

長子投河,次子眼盲後帶發出家,老丞相乞骸骨,帶著一家人回到了祖籍。

這件事後來成了秘聞,兄弟反目成仇本登不得大雅之堂,眾人刻意不願提起那原本前程似錦的李洹。

除了她。

第一次去尋他,是他剛眼盲,她年幼不知委婉,問他願不願意做駙馬。

他並不震驚,隻是笑得無奈,就像是她不聽他話,偏要去雪地裏撒歡的那種無奈。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隻好盯著他眸上的白絲帶。

“公主性子純良童稚,該尋一個少年意氣的兒郎,而不是殘疾的老學究。”

她氣得下山後才想起來,他也曾是少年意氣的兒郎。

那日起,她未曾提起過他,好像已經忘記。

及笄之日,玉貴妃問她要尋一個什麽樣的駙馬,她腦海裏浮現的不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而是清渠寺梨花樹下,一襲白衣勝雪的他。

她才知,原來自己喜歡的不是一個什麽樣的他,隻是他。

夜晚山路崎嶇,她走得跌跌撞撞,走到最後一身泥濘看不出一襲盛裝原本的模樣。

李洹問她為何哭。

“我怕死,也怕狼,更怕你再拒絕我一次。”

他歎氣,“這裏沒有狼,公主也不會死,隻是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貧僧一年前已經給了公主。”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一身孤勇像個笑話。

寺廟中的小沙彌留她在客房休息一晚,她固執要下山,隻身一人來,便隻身一人走。

李洹指著他眼睛上的白布條說:“公主看,山路崎嶇,貧僧連送您一程都做不到。”

可他千算萬算,算不出春宜會半路藏進草叢。

小沙彌扶著他,他跌跌撞撞往下走,衣袍被刮破,狼狽茫然。

“師弟,你可看見了春宜公主?”

春宜衝著小沙彌搖頭。

“看見了,公主往山下去了,我們回去吧師兄,你可不能著涼。”

她看著細雨中的背影,終於放棄了這個人,原來愛是時常覺得虧欠。

她隻想著他安穩一點,不用再像那晚一樣,雨裏一身狼狽。

時間從來都是良藥,歲歲年年之後,她早已忘卻了那一日的心動,也忘了心動的感覺,所以找了衛曄做替身。

重來一世,國恨家仇,哪一樣不比這兒女情長重要。

她決定去尋他,不過是手中沒有趁手的人用。

那棵梨樹還在,樹前掃落葉的小沙彌也還在,他看見春宜時瞪大雙眼。

“公……公主,您怎麽來了?”

她將手中糕點盒遞給他,“你師兄呢?”

他指了指殿中。

她提著裙擺悄悄往裏走,本以為自己輕不可聞,可剛到殿前,就看見他望了過來。

“你能看見了?”她不知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李洹搖頭,“不過是聽見公主的聲音了。”

他神情那麽平和,就像是習慣了自己的眼疾。

也對,已經過去了四年,他的世界漆黑了四年。

四年光陰,他愈發像一塊璞玉,僧袍穿在他身上看得出他清瘦了許多,這一次他的雙眸沒有被絲帶擋住,讓人無法直視他的雙眸。

他眼裏的空洞,如遠山,如深海。

“李洹,清渠寺的風景甚好,我想來看看。”

他扶額淺笑,嘴角輕勾,這一瞬竟然和四年前的模樣重合。

“公主開心就好,哪一日厭倦了,就自行離去吧。”

清渠寺中人煙稀少,更別說有什麽香油錢,幾個和尚在屋前種了菜,可以自給自足。

可是卻沒有什麽東西招待貴客。

“師兄,智根問我該做些什麽飯食。”小沙彌智行撓著自己的小光頭一臉為難。

李洹放下手中的竹卷,因為看不見字,他就將自己從前會背的書都纂刻在竹筒上。

“無礙,公主不是挑剔的人。”說完後,自己扶額笑了起來。

“算了,我去做吧。”

智行走在李洹前麵,領著他去廚房,心裏驚歎寡淡的師兄居然一天笑了兩次,笑得那麽鮮活。

而且師兄從來沒下過廚。

春宜逛完寺廟後繞到廚房,看見正在揉麵的李洹。

李洹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他拿起毛筆時揮灑自如,彈琴時曲高和寡,舞劍時剛勁有力。

就連揉麵時也別有一番滋味。

他細細叮囑正在炒菜的智根,“記得少鹽少油,不要炒得太過,不放蔥花,醋可以多放半勺。”

“我知道啦師兄,你說了好幾遍了。”

李洹笑了笑,不知何時弄了些麵粉在臉上,明明是至純至善的白色,敷在麵上居然有點妖冶。

春宜悄悄離開。

“這是寺廟裏師弟做的麵,公主將就品嚐。”李洹把麵端過來。

幸好他是看不見的,看不見春宜打趣的眼神。

“你這師弟手藝真好,就連口味放得都合我心意。”

他麵色不改,“那再好不過。”

後來春宜的飯菜都是那個“師弟”親自做的。

清渠寺的後麵有一大片荒地,春宜閑暇時就在廂房中畫著自己想要的庭院圖,並沒有留人侍候,睡醒就去大殿聽他誦經,入睡前聽他在梨花樹下彈琴。

他閑時她就主動纏上去,說著今日的裝束,說著京城的變化,說著她能看見的一切。

他隻是靜靜聽著,點頭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