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上船

手機屏幕中十幾個撥出電話都未被接聽,昭然站在吱吱作響的踏板上,腦海裏閃過無數種假想。

照耀在頭頂的日光不知不覺被雲層遮住,烏雲從遠處天邊壓了過來,那些雲富有清晰而肮髒的輪廓,看起來仿佛浸滿髒水的濕潤棉花。

黑雲迅速席卷了頭頂的天空,忽然,生鏽的金屬一角撞破雲層,並緩緩向前行駛,逐漸顯露出豪華遊輪的全貌,舊紅船身印有一行有些掉漆的英文:MUSES(繆斯)。

巨大的航船使佇立在地麵的昭然也顯得渺小起來,猶如一道陳舊模糊的幻影,從空中漂浮而過,遊客們在欄杆邊談笑喝酒,或安靜眺望,隻不過人們的身體灰敗虛幻,有的人身上燃燒著火焰,有的人全身濕透,發梢結冰滴落著水,有的人脖頸套著打著絞刑結的麻繩。

他們那樣快樂,憂鬱的氣息卻從空中降臨,昭然閉上眼睛,腦海裏舊事糾纏,他恍惚打了個趔趄,扶住手邊的木杆才沒有失足摔進水裏。

繆斯號停靠在碼頭前,自動降下長滿海草和藤壺的錨繩,在入口與昭然腳下之間搭建了一塊由黑色霧影幻化而成的登船梯板,兩位穿迎賓製服的無臉女人走出來,禮貌地對他做出“請進”手勢。

與此同時,四年前的恩希市碼頭,兩位美麗的迎賓小姐正向即將登船的賓客們禮貌鞠躬,整個恩希市碼頭熱鬧非凡,禮炮在邊緣奏響,受邀而來的貴賓陸續登船,船上的服務生們將貴賓們的行李小心翼翼地提進預定的套房中。

高傲的貴婦們簇擁著比自己更高傲的貴婦,滔滔不絕地稱讚夫人手中金絲鉸鏈的鏤空手袋,年輕的大小姐們從豪車後座下來,用厚毛皮氅裹住單薄的裙裝,說笑著跑過短短十幾米沒有空調暖風的路,開心地擺個姿勢,隨行跟拍的攝影師們便一陣風似的跑過去按下快門。

男人們西裝革履,輕描淡寫地向家人賣弄自己的見識,繆斯號船長三百米,寬近四十米,噸位達十一萬,十七層甲板,六個豪華餐廳和十四間酒吧,每天都會有空中運輸機降落在甲板停機坪上,將各國最新鮮的食材送到廚房,冷鮮倉庫直通船身附帶的微型潛水裝置,航線將定時經過特定區域,到時專人會下水捕撈金槍魚等食材,保證貴賓在最短時間內享用到最新鮮的肉品。

鬱岸坐在碼頭倉庫頂上,遠遠眺望著人們滿臉幸福地走進地獄,昭然在迎賓小姐的指引下登上甲板,小岸跟在很遠的地方,混進貴賓中間,時刻提防著被昭然發現。

本來鬱岸可以利用和小岸同一張臉,以同一張邀請函上船的,不過一天前他找到了更好的辦法。

昭然在賭場跟厲先生單獨談了一會兒,威逼利誘之下,厲先生隻好答應履行與小岸的承諾,教他三招。

於是第二天趁昭然上班,小岸就跑去厲先生家拜師學藝,鬱岸靠在房子外,用透視核監視房間裏麵的情況。

不過掃視了一大圈回來,房子裏空空****,厲先生單身獨居,並沒對小岸設埋伏。

厲先生信守諾言教了小岸三招簡單的賭術——變色、竊金和觀心,分別是利用視覺遮擋來切換撲克花色的手法、偷拿不屬於自己的牌的手法,還有通過觀察對手細微的表情來判斷他牌麵的方法。

這些技巧本身並不複雜,但需要長時間的磨練,鬱岸悄悄站在外麵偷師,手指跟著比比劃劃,還真模仿得有模有樣,等回家可以去捉弄昭然玩。

一隻流浪的黑貓悠哉徘徊,踩著鬱岸的頭跳上厲先生家的窗台,懶洋洋地舔著缺口瓷盤裏新添的貓糧。

小岸學得飛快,因為自己偷偷研究了許久魔術手法的緣故,學厲先生的技巧便可以融會貫通,安靜練了幾個小時,已經足以糊弄外行了。而且他在生人麵前不愛說話,厲先生見多了心急浮躁的學徒,小岸波瀾不驚的樣子倒有點討人喜歡。

臨近中午,厲先生端了些清炒的小菜進屋,沒想到小岸還在練,專心致誌地盯著麵前的棋牌骰子,機械重複的練習並未讓他感到枯燥,反而手法越練越快。

厲先生摸摸下巴上的短胡,委婉地說:“你要真想學,以後常來吧。厲某不才,飯桌上多雙筷子罷了。”

小岸卻說:“能活再來。”

厲先生不明其意,搖搖頭,自己品起小菜。

這一練就是一整天,小岸不僅沒吃東西,甚至沒挪過地方,眼裏隻有那些被他撚皺掰彎的牌。

眼見天色晚了,厲先生隻好趕他,天黑路上畸體多,還是趁早趕快回家。小岸舔舔幹裂的嘴唇,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給先生鞠了一躬就跑了。

“這小孩。”厲先生搖搖頭,彎腰收拾地上的散牌,幾乎每張牌上都黏著印上指紋的血絲,小孩手指嫩,搓了一天,大約要起泡了。

厲先生一拍腦門,拿了管藥膏追出門外,剛拉開門,就對上了鬱岸的臉。

先生還沒開口,鬱岸主動鞠了一躬,遞了兩瓶酒上來。他也不習慣說話,隻是早上昭然囑咐給先生買瓶酒帶去,給了三千塊,剩下的自己買零食吃。

“嗯,小毛頭。”厲先生並沒推脫,目光略微掃過鬱岸的眼睛和落滿風霜的外套,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你跟剛才那孩子真像。進來坐坐?”

鬱岸以為自己沒說話就一定不會露餡,沒想到厲先生隻與小岸相處了一天,就能察覺到小岸和自己的區別。

“嗨,厲某靠眼睛吃飯,眼神好不稀奇。”厲先生背著手進屋,“那小壞種昨晚在賭場公然動手,可把我嚇了一跳,你看起來比他穩當些,但也是個惹禍精的麵相。”

“您會看相?”

“不會,隻是見的人多了而已。”厲先生端出一盤鹽炒花生米和小炒肉,邀請鬱岸席地而坐,就著新拿來的酒享受起來,“我看那孩子一心赴死,一時不忍心,又覺得人各有命,說也無用。”

鬱岸沒有喝酒,拘謹地坐在小桌邊,厲先生家中裝修簡樸,隻有幾件簡單家具填充。

“你賭術精湛,生活卻比我想象中簡樸很多。”

“不敢當。”厲先生擺手笑著灌了杯酒,挑出兩片肉隨手扔到窗外的貓糧盤子裏,“我孤身一人,能贏時也不敢多贏,恐怕惹禍上身,賺些小錢糊口就滿足了。我的手藝粗糙,我們兄弟幾個都沒得師父真傳,隻有小師妹賭術精湛,深得老爺子喜歡。”

“師父病重的時候,仇人趁機叫上百來號人上門要挾,把我們哥幾個打成重傷,最後逼一個小女孩應下生死賭局,總共賭五局,第一局敗者砍左手小指,第二局敗者砍右手小指,第三局敗者砍左腳,第四局敗者砍右腳,第五局敗者砍頭。”

“小師妹為了讓對方放鬆警惕,前兩局故意裝作學藝不精慘敗,當著所有人的麵自己砍了兩根手指,後三局翻盤,兩敗三勝,拿兩根手指換了仇人的命,也換師父安心辭世。”厲先生無奈唏噓,“可憐的姑娘啊,她去哪兒啦。不敢尋,怕仇人聞著味找上門來,你是昭先生的人,我才敢胡說幾句,憋悶得慌。”

“斷了雙手小指,擅長賭……?”鬱岸愣了一下,“她是不是叫匿……”

“厲蘭。”

匿是藏匿進茫茫人海的意思。

“你認識?”厲先生有些醉了,“真怕她一個姑娘漂泊無依,在外麵挨了欺負。”

“隻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彈個腦瓜崩能讓我摔一跤。”鬱岸擺擺手,“如果你等得住,四年後我帶她來這兒見你。”

鬱岸起身告辭,恰巧目光往窗台上一瞥,那上麵放著一張硬質票卡,和小岸偷來的繆斯號邀請函差不多,但沒那張又是燙金又是火漆封蠟那麽華麗。

“繆斯號的邀請函?”

“是啊,船上那麽多貴賓,總得有人伺候才行,他們請我去當賭場的荷官。十四天給八萬,好買賣。”

鬱岸沉下臉,看著厲先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說:“我能跟你換這張邀請函嗎。”

厲先生摸不著頭腦:“你……拿什麽換?”

“你的命。”鬱岸冷道,“別上繆斯號,這是我的忠告。”

他的黑眼仁像一潭不見底的死水,厲先生莫名感到後脊一冷,考慮半晌,半信半疑地將邀請函拿過來,遞到了鬱岸手上。

昭先生的人他惹不起,搶劫就搶劫嘛,搞得這麽嚇人。

……

繆斯號啟航的禮炮尚未停歇,鬱岸並未在貴賓區上船,而是在碼頭的地下一層,和穿戴整潔,提前接受過培訓的服務人員們一同從較低層的甲板處上船。

鬱岸把純黑兜帽和儲核分析器提前放在了小岸的行李箱裏,自己穿著荷官製服,亮出厲先生的邀請函,接受極其嚴格細致的搜身,每個人都要進入檢查帳篷,脫光所有衣服,檢查一切可能攜帶危險物品的地方,最後才能放行。

接受檢查時,他有些心不在焉,右眼皮一直在跳。

既然他們會請厲先生當荷官,肯定也要從各地請不少別的賭桌高手過來當荷官,眼神犀利,深諳賭術,小岸花兩天學到的皮毛,在這兒出千豈不是一抓一個準。

隻能祈禱他還有Plan B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