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祝爸爸一路平安
十分鍾後,路口變得繁忙起來,救護車和警車的警燈警笛閃爍鳴響,家長們的黑色豪車也抵達現場,值得注意的是,尹炳鬆居然也來了,他屬於幫閑性質,大佬家的羔子出事,最忙乎的就是他們。
尹炳鬆站在一個穿黑色羊絨大衣的中年男人身邊竊竊私語著,男人眉頭緊鎖,一言不發,時不時看一眼鎖在警車裏的男女青年。
眾目睽睽還有視頻證據,遑論路口密密麻麻的攝像頭,醉駕,超速駕駛板上釘釘,任誰也翻不了天。
杜麗是強烈刺激下的暈厥,很快就醒轉過來,出人意料的是,她沒哭沒掉淚沒歇斯底裏,反而異常冷靜,做出一個連易冷都震驚的舉動。
她走到殘破變形的小卡車駕駛室旁,對交警說這是我老公,然後從不忍直視的屍體身上取出了錢包和手機,卻沒拿鑰匙。
“帶好咱家的鑰匙,記得回家的路。”杜麗輕輕說道,拿起手機找到丈夫老板的號碼打過去通知死訊。
泔水老板趕過來,屍體拉走,現場勘查清理,肇事者也被交警帶走,黎明的街頭恢複了平靜,沒人會記得今夜有一個丈夫和父親離開。
武玉梅怕杜麗想不開,執意送她回家,人在這種時候是最需要溫暖的,大家不約而同全都去了。
杜麗和小李的家是船廠新村裏麵租的一居室,麵積三十幾個平方,幹淨整潔,牆上貼滿了獎狀,餐桌上放著裝生日蛋糕的紙盒子,一個小小少年從被窩裏爬起來,睡眼惺忪看著這幫陌生人。
“爸爸呢?”少年問道。
“爸爸出事了,以後你要堅強。”杜麗並沒有騙孩子,他們的兒子已經十二歲,滿牆的獎狀證明他是個聰慧的孩子,說什麽出遠門是哄不了孩子的。
還沒徹底清醒的孩子懵懂地點點頭,還沒反應過來:“媽媽,蛋糕等爸爸回來一起吃。”
站在門外的武玉梅和謝文俠已經忍不住淚奔了。
杜麗抱住了孩子,依舊沒哭,還把一群人請進來,說家裏條件簡陋沒那麽多椅子,咱們一起給孩子爸過生日吧。
盒子打開,裏麵是個普普通通的蛋糕,蛋糕店裏最便宜的那種,上麵寫著祝爸爸生日快樂,還畫了個小人,三根蠟燭點上,沒人唱歌,隻有長久的默哀。
杜麗說:“咱們祝爸爸一路平安。”
孩子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是巨大的衝擊讓他連哭都不會了,母親直勾勾的眼神更是把他嚇壞了。
武玉梅把大家拉出來說別都在這兒,我在這守著,你們白天再來換班,我看杜麗不大對勁。
雖然杜麗隻是第一天上班,又是雇傭關係,萍水相逢的沒必要這麽上心,但沒人反對,這家人太可憐了,能幫一把是一把。
家裏頂梁柱沒了,沒人能睡得著,武玉梅也是死過老公的人,同命相憐,感同身受,一直陪著杜麗,問她家裏還有什麽人,能不能趕過來參加葬禮。
杜麗搖搖頭,說我們倆都沒有親人,我老公父母雙亡,我爸去世,我媽早就改嫁了,其他的親戚也不來往。
聽著杜麗絮叨著他倆當年一起去深圳打工的愛情故事,武玉梅潸然淚下,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身上蓋了件衣服。
杜麗獨自出門,坐在冰冷的門口台階上一直到天亮。
早上小紅帶著早點來換班,杜麗一宿沒睡,憔悴不堪,頂著黑眼圈去交警大隊處理善後事宜,武玉梅怕她應付不過來,就讓老黃陪著去。
易冷帶著杜麗來到交警大隊,負責辦理此案的警官不在,同事說這案子很複雜,一時半會鑒定報告出不來,你們回去等通知就行。
肇事者開的是百萬豪車,紈絝子弟醉駕超速致人死亡,按照交通法規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人應該刑拘才是,易冷問了一嘴,接待他們的交警說我不是經辦人,我不知道細節。
易冷能猜到肇事者一方肯定在想辦法逃脫法律製裁,幸虧他昨夜錄了視頻拍了照片,肇事者想輕鬆逃脫沒那麽容易。
“我這裏有第一手資料,可以交給警方做證據。”易冷展示了手機裏的視頻,警官看了一眼,說等張警官回來再說。
易冷就坐在交警隊坐著等負責警官回來,他按照公示牌上的手機號碼打過去,一直沒人接。
遠處有人指指點點,然後一個人走過來,問易冷:“你是李丹楓的家屬?”
易冷點點頭。
這個人三十來歲年紀,穿著得體,沉穩幹練,應該是肇事者一方的辦事人員,果然,他請易冷和杜麗借一步說話,四人來到交警大隊停車場空曠處。
男人遞給易冷一支煙,易冷擋了回去。
“事情已經發生了,看開點。”男人自顧自點上煙,很平靜的勸解著,“咱們這邊有什麽要求,可以給我說,我姓王,是專門處理這個事兒的。”
易冷說:“該賠的賠,該判的判,醉駕超速致人死亡,不是違法,屬於犯罪,這個你應該懂。”
姓王的說:“我當然懂,不然也不會來和你們談了,張老板那邊已經談妥了,就看你們了,你說得對,咱們按法律來,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當然了,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我也得為咱們爭取最大的利益,人都死了,留下孤兒寡母的總得過日子吧,這樣,你們出個諒解書,十萬塊分分鍾到賬。”
杜麗沉默不語。
姓王的又說:“肇事的是個小姑娘,還沒成年,一輩子路長著呢,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易冷眯起眼睛:“誰說車是小姑娘開的,分明是個男的開的,二十出頭的小子,化成灰我都認識,我這裏有照片有視頻,現場拍的,你要不要看看。”
姓王的死死盯住易冷,這個突如其來的證據出乎他的預料,這個人是專門處理交通事故的掮客,辦這種事情駕輕就熟,可目前的狀況他暫時處理不了,這意味著原先的方案不管用了,得請示一下再做處理。
昨夜慘劇發生之後,肇事者回過神來就給他爹打了電話,他爹是老江湖了,當機立斷,如此這般安排一番,小夥子一番鬼話,忽悠的身邊女孩願意幫他抵罪,所以當交警來到時,兩人是一起進的警車,女孩子裝作嚇傻啥也不說,男孩指證是她開的車。
當然交警不會認定就是女孩開的車,於是將兩人都拘走采血化驗酒精含量,等待後續調查。
這就有了操作空間,肇事者的父親動用全部社會資源展開大營救,本來說想讓從酒吧到十字路口的攝像頭全都很不巧的處於維修狀態,但是這種操作十年前還能哄得了人,現在純屬侮辱大眾智商,隻能插花著來,有的好有的壞,酒吧門口的就壞了,路上的沒壞,但清晰度不夠沒拍到駕駛座上的人。
他們的意思是醉駕超速這些逃不掉的罪都認了,隻是偷梁換柱把頂缸做實,反正女孩隻有十七歲,駕照都沒有,把責任推給她,未滿十八歲可以從輕處罰,操作成緩刑,一天牢不用坐就能出來。
首先人家女孩得願意,女孩的父母也得同意,該給的好處不能少,然後是交警隊這邊要打點好,不能讓人家為難。
最好辦的反倒是苦主的安撫,肇事者一方已經調查過了,車主是郊區養豬場的小老板,專門弄輛車從城裏飯店拉泔水喂豬,這生意是違法的,抓著會重罰,所以有了操作空間,答應老板賠他一輛新車就行了。
死者方麵,據養豬場老板說是個無親無故的外地人,一家三口討生活,挺不容易的,這種人要麽好打發,要麽難纏,但總的來說,不會比前麵的更難搞定。
能在短時間內把前麵幾項都搞定的,必然不是一般家庭,易冷不知道的是,開車的男孩叫高小攀,今年二十三歲,大學剛畢業就進了江尾區政府,現在是事業編科員,看起來好像條件一般般,但他出自江尾赫赫有名的豪門高家。
往前三十年,高家還是貧苦漁民,他們家出了兩個大出息,一個就是造船廠集團的總工高明,是從普通工人到技術員,再到工程師一條血路殺出來的,高中學曆硬生生考了自考本科,進修的工科碩士,無論技術還是管理,船廠上下沒人不服他。
還有一個就是高明的堂哥高朋,那也是個傳奇人物,一樣的普通工人起步,靠敢拚敢幹做到車間主任,後來下海創業,打造出一個大大的企業集團,身家上億,黑白通吃,是江尾最有實力的大佬。
高小攀就是高朋的獨生子,所謂虎父犬子,高朋很清楚自己的成功不具備複製性,也不指望兒子能接手自己打下的江山,所以早早籌劃讓兒子進體製抱鐵飯碗,無奈兒子學曆都是混的,考公難於上青天,隻能先弄個事業編,曆練半年再參軍鍍個金,回來進政法口,這條路都鋪好的,卻被一起車禍打亂。
男孩子都喜歡速度與**,高小攀算是比較規矩的了,至少沒弄個法拉利蘭博基尼,隻有一輛低調的M3而已,平時也不大開,就昨天和朋友聚會多喝了幾杯,開的快了點,闖了個大禍。
王金海回到公司向高朋做了匯報,說對方有點難纏,孤兒寡母好像找了撐腰的。
“讓他們開條件,開多少都接著。”高朋說。
兒子不能有任何閃失,一旦交通肇事罪成立,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再整什麽緩刑都白搭了,因為仕途完蛋了,給兒子製定的人生道路就得重新規劃,搞不好就走了歪路了,這哪能行。
對方手裏有視頻,可謂鐵證如山,但架不住有錢能使鬼推磨。
王金海再次出動,他打聽到給死者家屬撐腰的是玉梅飯店的人,到現場去轉悠了一圈,登時就有了辦法。
現在主攻目標從杜麗變成了手握視頻證據的飯店廚子黃皮虎,王金海下午來到飯店,找易冷單聊。
“看得出大哥你也是外麵混過的,咱們就敞開了說,你開個價,看我能不能接得住。”王金海說。
易冷表示自己沒資格開價,這事兒得讓苦主開口。
“一個正當年的大活人沒了,家屬肯定一時半會接受不了。”王金海歎了口氣說,“死者的月工資是三千塊,一年下來三萬六,按照國家規定,賠償標準是上一年度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乘以二十年,咱們不按那個標準走,太低了,就按他的工資來,二十年就是七十二萬,再湊個整,八十萬,你問問苦主能不能接受。”
易冷說我可以幫你問問。
王金海說:“這個賠償不是保險公司走的,保險公司隻有交強險這一塊,所以這錢是這邊家裏出的,咱們事先說好,錢不是一次付清,你把視頻交出來,出具諒解書,這邊就付一半,等官司落定,再付一半。”
易冷點點頭,他經曆過比這個殘忍無無奈十倍百倍的事情,人世間不是每件事都能得到一個正義結果的,再說此刻他不代表自己,不能由著性子來,隻能從杜麗母子的利益出發,為孤兒寡母博取最大的權益。
“我等你回話,但是我得提醒一句,這事兒就跟拆遷補償一樣,越早答應,給得越多,有些人自以為聰明當釘子戶,拖到最後一毛錢都拿不到。”王金海說完,夾著手包走了。
易冷來到船廠新村杜麗的出租房裏,這裏布置成了簡單的靈堂,李丹楓的遺像掛在牆上,桌上擺著香爐貢品,紙盆裏燒著紙錢,杜麗和李臣母子倆悲傷的坐著,謝文俠在旁陪著。
李丹楓在本地沒多少熟人,養豬場的老板剛走,留下上個月的工資和撫恤金燒紙錢一共五千塊,本是沒交社保的臨時工,給這些已經仁至義盡。
火葬場那邊已經安排好了,沒有追悼會儀式,直接火化,也沒買墓地,先把骨灰盒寄存起來再說,這些事兒全是店裏同事們在張羅。
易冷把事情說了一下,杜麗說我現在不想和他們討論這個事情,我老公屍骨未寒,他們就來討價還價,讓我覺得我在拿老公的命做生意。
謝文俠勸道:“姊妹,有時候隻能忍氣吞聲,聽姐一句,胳膊拗不過大腿,姓高的有錢有勢,你晚一天答應,他能給你砍掉一半的賠償金。”
易冷奇道:“俠姐你都知道是肇事者是高家的少爺了。”
謝文俠說:“江尾這地方有啥秘密,車牌號碼四個六,誰不知道是高衙內的車,可是這車具體是誰開的就不敢說了,亂說話會被高家修理的。”
這麽一說,杜麗也不得不嚴肅麵對這件事,她將決定權交給了兒子,對李臣說兒子你現在是大人了,幫媽媽做個決定,一個人喝醉酒撞死了你爸爸,現在這家人要找人頂缸,讓咱們交出證據,這樣會給咱們八十萬賠償,否則的話,一分錢不給。
六年級學生李臣問媽媽:“如果不交證據,是不是這個壞人就要蹲監獄?”
杜麗說是。
李臣毫不猶豫的做了決定,寧可不要八十萬,也要交出證據,讓那個壞人坐牢。
易冷問孩子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
李臣說:“讓他在監獄裏住著,就不會再開車撞死別人的爸爸了。”
杜麗緊緊抱住兒子,淚如雨下。
謝文俠陪著掉淚,連易冷都把臉扭到一邊,為自己的市儈和現實羞愧,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都懂得道理,一群大人反而不懂,這個世界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