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陸商番外 0417

冉錚每次都是來去匆匆。

冉青莊的記憶裏,父親很少笑,也不大跟他說話。每次冉錚回家,奶奶都會做一大桌好吃的,冉錚會邊喝酒邊詢問他們的近況,奶奶對他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他一般隻會待兩三天,隨後在奶奶的罵聲中收拾行李再次離家。

“你到底要混到什麽時候?你不為我這個老婆子想想,也要為你兒子想想吧?他長這麽大,你盡過做父親的義務嗎?”

“你別老是不說話,我怎麽養了你這麽個兒子……”

“真是來討債的啊……”

無論奶奶哭鬧還是打罵,冉錚總是走得很堅決。冉青莊那會兒八歲不到,還很小,不是很懂事,隻覺得每次見到冉錚,奶奶事後都要難過好久,就不大想要他回來,甚至和奶奶說過不想要這個爸爸了。

奶奶聞言紅著眼,抱著他直流眼淚。

“造孽啊。”

冉青莊那會兒不懂“造孽”是什麽意思,但猜得出應該不是什麽好詞。

後來,家裏的小土狗小寶不見了,他陪著奶到處尋找,周邊的馬路、小區都找遍了,一無所獲。

兩天後,那隻看到誰都搖尾巴扭屁股,長著黃色斑點的小狗,半夜被人拋回了他家院子。第二天一早,他在奶奶驚悉的尖叫聲中醒來,迷迷瞪瞪地起床走到院門口,隻來得及看清院子中央有團血色的東西,就被奶奶一把推進了屋。

“造孽啊……”奶奶拉起窗簾,鎖了院門,坐在桌邊,嘴裏一連說了好幾遍。

冉錚聞訊趕回來,一進屋,先是看了冉青莊一眼,大手撫過小小的腦袋,什麽話也沒說,去到奶奶麵前。

“這事我來處理。”冉錚站在自己母親身前,聲音很沉,“我不會讓人動你們的。”

冉青莊躲在門口,悄悄地看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大概也明白一定是出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奶奶坐在桌邊,抬頭看著冉錚,抿著唇看了會兒,忽然起身給了冉錚一巴掌。

冉錚一動不動,眼裏沒有驚訝,也沒有惱怒,甚至連眼皮都沒抖一下,似乎早就等著挨這一巴掌。

奶奶從衣櫃裏尋了塊舊毯子,冉錚拿著去了院裏,再回來時,懷裏裹了包東西。

冉青莊被奶奶護著,按著腦袋不讓他多看。但當冉錚抱著那東西經過時,他仍能聞到透過層層包裹散發出的濃濃腥臭味,就像一塊放了很久很久的肉。

奶奶應該也聞到了,將他的腦袋更往懷裏按了按,又小聲地說了句:“造孽。”

冉錚留下了一個信封,裏頭大概有三萬塊錢,第二天就又消失了。

那之後,他們家再沒養過狗,奶奶也再沒提過小寶一句,哪怕她真的很喜歡那隻從小養大的小土狗。

對於再錚的恨意,應該也是從那時萌芽的吧。冉青莊不喜歡這個隻會給奶奶帶來哀愁和眼淚的父親,也不喜歡每次他出現後就變得沉重的家庭氛圍。

讀書後,冉青莊慢慢懂事,開始明白冉錚到底是個什麽身份,明白為什麽對方總是不回家,為什麽家裏的狗會無故被殺。對冉錚的憎惡與日俱增,他開始不叫“爸爸”,如果對方回家,他就躲開。

冉錚應該是感覺到了,但他從未試圖緩和父子關係,一如既往地來去匆匆,隻留錢,不留一句廢話。

有沒有父親對他來說都沒差別。冉青莊是這樣認為的。他為有這樣一個父親感到羞恥,很多次開家長會,老師問起他的父母,他都謊稱他們死了。

然後,冉錚就真的死了。

冉青莊十二歲那年,一天放學回家,發現家門口多了兩個陌生人。

“別啊,老太太,我們就是好意,您把卡收著吧……”

“是啊,錚哥一定也想你們過得好一點的。”

奶奶揮舞著掃帚,邊打邊罵:“滾啊!都給我滾遠點,誰稀罕你們的臭錢!別再來了,髒了我的地兒!”

兩人穿著一身黑,人高馬大的,卻被個老太太追打得邊躲邊退,狼狽不堪。

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兩人丟下銀行卡,抱頭鑽進了停在門口的黑色轎車裏。

“密碼是錚哥生日,您有事隨時吩咐……哎喲,那我們走了。”捂著被飛天掃帚擊中的眼睛,黑衣人駕車逃也似的走了。

兩人走後,奶奶這才發現放學回家的冉青莊。她一下愣在那裏,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方才的一切。

“回來啦。”她牽起唇角,笑得十分勉強。

冉青莊撿起掃帚走向她:“他又怎麽了?”

他已經從剛剛的對話中聽出來了,那兩個人跟冉錚是一路的。

老太太動了動唇,彎腰撿起地上的銀行卡,讓他進屋再說。

冉青莊在後頭看著自己奶奶消瘦佝僂的背影,隻覺得對方轉瞬間就老了好幾歲,分明也才六十多,瞧著卻像七八十了。

老太太在桌邊坐下,將那張卡放到桌上,盯住它長長地歎了口氣。

“奶奶?”冉青莊覺出不對,走到他奶奶跟前,語氣中多了幾分忐忑。

“青莊啊,以後……這個家就隻有咱倆了。”老太太紅著眼睛,淚水順著不再平滑的麵頰流淌而下,“你爸不會再回來了。”

冉青莊雖然討厭自己的父親,總跟人說他死了,但當這天真正到來時,卻有些愣怔。

記憶中那隻總是充滿煙味的手掌,再也不會撫摸他的頭頂。奶奶不用再期盼他的消息,又怕得到他的消息。這個家也不會再因為一個人的到來那樣喜悅,又那樣痛楚……

那一晚他沒有睡著。他對冉錚的感情,遠比自己以為的要複雜。

因為冉錚,冉青莊從很小就定了自己的夢想——要做一名警察。要做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

奶奶說他很像冉錚,他總是反駁,不想自己身上有一丁點和冉錚沾邊的地方。冉錚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做的是令人不齒的勾當,他怎麽可能和他像?

但後來,他在高中惹了事,連累了家裏,還要他奶奶給他擦屁股。那一刻他又覺得,他果然是冉錚的種。

奶奶因為他的事犯了病,躺在病**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守著她,看著她麵容漸漸枯槁,沒人知道他心裏有多痛苦。

如果奶奶沒生冉錚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出生,這樣……奶奶說不定會過得更幸福。

“奶奶可能沒辦法……陪你太長時間了……”老太太吃力地抬起胳膊,摸了摸孫子的腦袋。

冉青莊抓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掌,努力壓抑著悲傷:“醫生說了,隻要好好休養就會好的,您別自己嚇自己。”

“我走了以後,你就……就把我跟你爸……葬在一起……我得看著他……”老太太好像沒聽到他的話,顧自說著,“我得看著……我……我想他了……”

冉錚活著時,她從未向對方吐露過自己的“想念”;冉錚死後,她也不曾對冉青莊流露出一絲諸如想念冉錚的情緒。

她同冉青莊一樣,對自己這獨子感情複雜。明明曾經對他那樣寄予厚望,那樣引以為傲,到頭來他卻自甘墮落,成了人人懼怕,避之唯恐不及的社會毒瘤。

她怨他,惱他,不明白他,但又不可否認地深愛著他。

“我得問問他……怎麽就走歪了……”老太太吃力地說著,“怎麽就走歪了……”

她不停地念叨著,翻來覆去說這幾句話,似乎平生執念,隻此一件。

老太大病了一場,沒過幾日,身體竟然慢慢好了起來,甚至可以自己下床走動。除了身形依然消瘦,她就像完全康複了。

冉青莊放下心來,以為苦盡甘來,以為劫難終於過去。

可老天好像以玩弄他為樂一般,一切“好轉”,不過是想要在他最無防備時給他致命一擊。

他和林笙的事被學校發現,學校為了安撫林笙父母,將他做勸退處理。而與此同時,奶奶再次倒下,而這次……她再也沒有起來。

短短的時間裏,他從充滿希望,到一無所有。

但他還是不認命!

他賣了房子,明知不可能有結果,仍然報考了警校。

不成功就不成功,被刷下來就被刷下來,起碼他試過了,努力過了,不會再有遺憾。

警校的選拔嚴格而謹慎,畢竟這不僅是在選一個職業的學徒,也是在選這座城市,乃至這個國家的守護者,最可靠的鋼鐵騎士。

冉青莊通過了筆試、體能測試,還有心理測試,經過層層選拔,成了最後的入選者。

但在做背景調查時,他毫無疑問地被刷了下來。

“你應該知道你為什麽不能通過。”穿著製服的考官看著他,手裏翻著一遝資料,“抱歉,你不適合這裏。”

冉青莊垂著眼,半晌沒有說話。

隻能走到這裏了……也好,總比沒有爭取過強。

“謝謝,打擾了。”他起身,轉身離開了那個小房間。

冉青莊以為,不切實際的追夢之旅到此結束,他終要回歸現實。可不承想,一個月後,江龍駿找到了他。

“我是罪案調查局反黑處處長江龍駿,你叫我江叔叔就好。”他做著自我介紹。

冉青莊檢查了對方的證件,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麽來找他,但仍是客氣地請他到屋裏坐下,給對方倒了茶。

“你跟你爸爸很像。”江龍駿吹著滾燙的茶,看著冉青莊的眼神滿是懷念。

“您認識我父親?”冉青莊自然而然地想到最合理的那一種可能,“您抓過他?”

江龍駿像被水燙到一樣嗆咳起來,好半天才笑著道:“認識確實認識,但我跟你爸爸認識的過程,可能跟你想的有些出入。”

“出入?”冉青莊皺眉。

“聽說,你想當警察。”江龍駿沒有再回答相關問題,他放下杯子,臉上慈和的笑容斂了一些,瞧著有些嚴肅。

冉青莊沒有隱瞞,也沒管他是從哪裏“聽說"的,很幹脆地點了下頭。

“是。”

“為什麽?”

“我要做跟冉錚不一樣的人,我要肅清罪惡,將那些罪犯全都丟進大牢!”

江龍駿凝視著他,目光複雜:“要做……跟你爸不一樣的人?”

冉青莊覺得對方有些奇怪,無論是看他的眼神,還是表情,都很奇怪。那種悲傷和心痛,就像他說了多荒謬的話,可難道他說錯了嗎?

那樣一個人,他連身體裏流著對方的血都覺得肮髒,又怎麽可能想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我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成為警察的機會。它可能充滿危險,可能會很辛苦,可能到最後,你也得不到官方的承認。”江龍駿站起身,正色道,“但你可以像你所說的,肅清罪惡,將罪犯全都丟進大牢。你,願意嗎?”

冉青莊直直與他對視,沒有問任何問題:“我願意。”

隻要有第一句話就夠了,其他的一切,都不在冉青莊的顧慮裏。

江龍駿聽了他的話,眼裏閃過一絲傷感,但更多的是欣慰。

“有你這句話,我就知道自己沒有找錯人。”他從外套內側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給了冉青莊,“你收拾一下行李,三天後到這個地方報到。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去處。”

冉青莊看了眼卡片上的地址,甚至不在他所在的城市。

江龍駿走後,他立馬上網檢索了對方的名字。屏幕上跳出來許多新聞報道,上頭附著照片,確實是剛才那人無疑。

冉青莊攥緊了拳頭,將那張小小的卡片緊握在手心。到這會兒,他才生出一點遲來的驚喜。

依照約定,冉青莊抵達了江龍駿給他的地址所在——一座訓練基地。

冉青莊提著行李跟著來接他的人穿過操場時,還能看到一些人在遠處整齊劃一地操練。

射擊、搏擊、武器知識……冉青莊在那個基地待了兩年,一直用的化名,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他從來沒有問過。

經過兩年的嚴格訓練,江龍駿宣布他考核合格,給了他一個任務。

“還有機會,你可以拒絕。”江龍駿將秘密檔案袋輕輕拍到冉青莊胸口。

冉青莊沒有一點遲疑地接過,拆開,抽出了裏頭的絕密文件。

“如果拒絕,兩年前我就不會來。”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當文件翻到下一頁,視線掃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時,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我的任務,和獅王島有關?”他手上的是合聯集團的一係列信息,包括獅王島的布局、集團內幾個高層人員的信息和金家幾人的資料。高層人員信息裏,他看到了冉錚的名字。

之前,他隻知道冉錚是被人開槍打死的,但並不知道其中內情。他一直以為冉錚是死於幫派火並,或者是仇家報複。看了這份檔案才知道,原來冉錚是為了救金斐盛的兒子死的。

想不到,冉錚在合聯集團還算數得上名號……

“我要你潛進這裏,去到金斐盛的身邊,成為他的心腹,替我們傳送情報,助我們搗毀這個罪惡之源。”江龍駿一指戳在文件上,沉聲道,“你願意和你父親一樣,背負罵名,承受白眼,為了心中公義,為了那些無辜的人,做一名警方的臥底嗎?”

冉青莊愣愣地看著他,臉上一片茫然。大腦就像被人用巨大的鍾擺狠狠撞擊,充斥著“嗡嗡”的聲響,以至於他什麽都無法思考。

荒唐。在那嗡嗡聲逐漸退去後,荒唐的情緒充滿了他的身體,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您在說什麽?冉錚……臥底?”他嗓音幹澀,喉嚨口緊得發疼。

江龍駿的臉上再次出現那種讓他看不懂的哀傷。

“你父親的資料,我們都已經銷毀了,但他確實是一名警察。當年政府為了反黑下了大力氣,他是第一批被送進黑道臥底的警察之一,我是他的聯絡員……”

冉青莊的指尖掐進了手中的文件裏:“您無須編這樣的謊,我也會接受任務的。”

冉錚怎麽可能是警察?這太可笑了。那個冉錚,那個男人……他最痛恨的那個人,他心目中最糟糕的父親……怎麽可能?

“為了不讓最親近的人遭遇危險,哪怕在冉錚死後,他的真實身份也不能公開。這是他成為臥底的那一天就知道的事,也是今天我要告訴你的事。”江龍駿道,“當年你們家應該收到過一張卡,裏麵除了合聯集團給的撫恤金,還有一筆“保險費”,那是政府發放的烈士撫恤金。你要不相信,可以去查。”

冉青莊知道那張卡,但因為裏頭的都是“髒錢”,他奶奶從來沒用過,後來賣房子搬家,他也不知道塞到哪兒去了。

“計劃細節改天再聊,你先下去休息吧。”江龍駿看出他受到的衝擊不小,沒有再刺激他,而是給他時間慢慢消化。

那一晚,他整夜失眠,隻要一閉上眼,腦海裏就全是冉錚生前的模樣。

江龍駿沒必要用這種事騙他。他心裏很清楚,這不是對方的作風。

太可笑了。

他一直想要做個與冉錚不一樣的人。到頭來,兜兜轉轉,冉錚才是那個他真正想成為的人。

黑暗中,他將手伸向天花板,在昏暗的光線下,打量著自己的手掌。

他可以做到嗎?做到冉錚也沒有做成的事。

五指漸漸握緊,有過短暫迷茫的意誌再次聚攏成一麵堅不可摧的盾牌,映照在冉青莊深不見底的瞳孔中。

可以。他能做到。他要完成冉錚未完成的事,他要繼承他的遺誌,扳倒合聯集團……

江龍駿本以為冉青莊會失落幾天,畢竟冉錚的事確實不是誰都能接受得了的。但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冉青莊便重新站到了他麵前。

他背脊挺得筆直,臉上的表情無比堅毅,用洪亮的聲音告訴江龍駿,他會完美完成指派給他的任務,他會成為和他父親一樣的無名英雄。

江龍駿看著他,恍惚中像是看到了當年的再錚。

“注意安全……”江龍駿拍了拍冉青莊的肩膀,用難以自抑的哽咽嗓音,說出了他自已都覺得可笑的四個字。

然而,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對冉青莊最好的叮囑。

至此,冉青莊成了警方的一名臥底,利用冉錚的兒子這一身份,順利潛進了危機四伏的獅王島。

他做得很好,有冉錚為他鋪路,他很快成了合聯集團最年輕的幹部。

這些年,他受過許多傷,遭遇過無數危險,也麵對過不少**,但心中的信念始終不曾有一絲動搖。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什麽人,知道他來自哪裏。

每個進入合聯集團的人都需要在身上文上一組數字,這是個不成文的規定。很多人會文生日,會文對自己有意義的日期,而冉青莊文的是他進入合聯集團那天的日子——4月17日。

這是一個分界線,是他給自己上的枷鎖。他需要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每次麵對鏡子,都要知道鏡子裏的那個人,不是真正的他。

冉青莊猛地睜開眼,從長久的噩夢中醒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去的事了,冉錚,奶奶,還有那些艱苦的訓練……他翻了個身,在曚曨的晨光中,看到了睡在他旁邊的季檸。

“選他,就是看中他沒有留戀。獅王島或許危機四伏,但他……無路可退。”

他想起自己睡前與季檸的談話。

陳橋死了,下一個又會是誰?

手掌遲疑地伸向季檸,對方似乎睡得並不安穩,眉頭輕輕皺著,不知道是不是也做了什麽噩夢。

指尖隔著空氣描摹著對方的眉眼,即將觸碰到時,季村似有所感地顫了顫眼皮,沒有醒,翻了個身。

麵對背對著自己的季檸,冉青主整個人就像凝滯了一樣,半抬著手,好一會兒沒有動靜。

片刻後,他緩緩握拳,深深看了一眼季檸的背影,收回目光,轉向了與季檸相反的方向。

選他,是看中他沒有留戀。

他不能有留戀,他不可以有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