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季檸,你是不是快死了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以為我睡著了才說的這話,也不確定他需不需要我的回應,猶豫間,就這麽錯過了開口的最佳時機,對著黑暗失了眠。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並不能簡單粗暴的歸為“好”或“不好”。若非全然的“好”,就一定是“壞”的,這世間又能有幾個真正的好人?

就像我媽。她辛苦養大我,自己從來新衣服都不舍得買一件,卻願意花幾萬塊給我買琴,無疑是對我非常好的。可在我沒有達到她的某些期望時,她又會對我動輒打罵,將一切歸結於我體內另一半基因的“劣等”。

又比如我爸。我的記憶裏,他總是風趣幽默、開朗健談的,對我從來很耐心,隻要我提出的願望,他都會盡可能滿足。但他出軌時卻並沒有考慮到他的兩個孩子,甚至,我覺得他可能都沒意識到自己是個“父親”。

再說我。我鍾情於冉青莊,心心念念在他,甘願為他做那許多事。然而與他的相處中,我卻不止一次地出現灰暗的念頭,將他的感受放在次要。我告發他和林笙,我弄丟他的戒指,我隱瞞林笙回國的消息,我趁他醉酒行不軌之事……

他要說他不是東西,那我其實也挺不是東西的。

摸著枕頭下觸感冰涼、棱角分明的金屬勳章,我朝不遠處那個模糊的隆起小聲開口:“他說得不對,你很好。”

在我心裏,他永遠都是很好的。

上頭吸取大榕村的教訓,可能覺得四個人有點不行,就給陶念又加了兩個人。病房門口站兩個,醫院門外車裏坐兩個,四個人看著我和冉青莊,實行24小時嚴密保護。

我做檢查時,冉青莊、陶念和張慶三個大男人就陪我一起做檢查,做完了要等報告,陶念讓我們先回去,說他隨後會替我拿到病房。

冉青莊轉身的時候有些遲疑,坐旁邊同樣等候報告的兩名大媽停下交談,好奇地打量我們幾個。

“你們是朋友還是兄弟啊?一個人看病還能這麽多人陪著,你們感情真好啊。”

“朋友。”我衝她們笑笑道。

“哦喲,那真是不容易的,這麽好的朋友……”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感慨起來,說現在人情冷漠,這樣重情的年輕人實在少有,有時候親人還不如沒血緣的外人。

冉青莊看了看她們,視線轉向我:“你們先走吧,我和陶念一起等。”

我想說報告也不多,就兩張片子,不用兩個人拿的。可冉青莊已經走到陶念邊上坐下,顯然隻是知會我一聲,並不是在問我意見。

最後我隻能與張慶兩個人回了病房。

等待的過程有些漫長,我從角落搬出大提琴,怕打擾到別人,沒有運弓,而是改為彈撥。

大提琴的弦很硬,撥揍時泛音不充分,很容易找不到音準。但此時沒有聽眾,也就無所謂好不好聽了。

左手按弦,右手拇指向下斜掃過琴弦,低沉圓潤的音符像雨滴砸落在石階上,一個接一個蹦出。

一首簡單的《Happynewyear》,翻來覆去撥揍了十幾二十遍,到後來指腹都快撥腫了,冉青莊還是沒有回來。

右手拇指一如既往掃過琴弦,這次卻掃出了一段不和諧的音符。

我蹙了蹙眉,疑惑地看向右手,發現自己竟然在不受控製地顫抖,想要站起來,一腳踩下去,右腳軟得跟麵條似的,一下子連人帶琴跌到了地上。

房裏的異響馬上引起了外麵張慶的注意,他敲了敲門:“季檸,你沒事吧?”

我的右半身無法自控地抽搐起來,舌頭發麻,喉嚨裏艱難地發出“哢哢”的聲響。視線牢牢望著門口,我試著呼救,但很快意識渙散失去了知覺。

當我再醒來時,已經被轉移到了**,身上肌肉酸痛不已,動一動手指,最多隻能抬起幾厘米。

正在給我調試心電監測設備的護士一見我醒了,立刻朝外頭喊道:“解醫生,病人醒了!”

第一個衝進來的就是冉青莊,後麵跟著位四十多歲的女醫生,麵容瞧著和善端正,雖稱不上漂亮,但眉心正中有粒鮮紅的小痣,十分特別。我剛醒還有些暈乎,乍眼看去,都以為自己見到了菩薩。

“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難受?”冉青莊來到我身邊,摸著我的額頭問道。

我搖了搖頭:“渴……”

隻一個字,我都要被自己的聲音嚇到,那簡直就像是石頭磨過粗糲的砂紙,啞到不行。

冉青莊回頭去看那名“菩薩”,似乎是要詢問對方的意見。等女醫生點頭了,他才敢將我扶坐起來。

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大杯水終於解去幹渴,我舒爽地呼出口氣,再開口時嗓音果然沒那麽嚇人了。

“我怎麽了?”

“你暈倒了,昏迷了兩個小時。”冉青莊放下水杯,向我介紹麵前的女醫生,“這位是解蓉解醫生,這裏的神經外科主任,以後也是你的主治大夫。”

“您好……”我試著抬手,手卻抖得很厲害,別說握手,伸直都很難。

解醫生忙製止我:“你剛發作,需要好好休息,不要心急。”

我盯著自己顫抖不止的手,點點頭,收了回去。

在我昏迷的這兩個小時裏,解醫生已經看過我的檢測報告,並且與之前醫院的診斷結果基本一致,左腦有占位灶,從影像特點以及我的臨場症狀來看,考慮膠質瘤。

這是一種極易複發的顱內惡性腫瘤,由於它的侵襲式生長,使得正常組織與腫瘤組織沒有明顯的邊界,手術往往並不能完全清除病灶,放、化療的效果也非常差。

更糟糕的是,我的腫瘤位置不太好,沒辦法做定向活檢,要想取得病理結果,隻有開顱這一條出路。而又因為它的位置不好,使得手術風險巨大,直接就奔著九死一生去了。

能活著誰想死?但確實,作為一個普通人,放棄治療是我能想到的最不痛苦,也是最不拖累家人的選擇。

“我明白你的顧慮,關於手術的事,你可以再考慮看看。之後我會把你的檢測報告發給國內外的幾個神外專家,聽一下他們的意見,希望會有更好的治療方案。”分析完了病情,見我難以抉擇,解醫生沒有為難我的意思,留給我充分的考慮時間,頷首示意後,帶著護士小姐離去。

病房裏隻剩我和冉青莊兩人,一時變得很靜。儀器發出“滴——滴——”的規律聲響,像某種奇特的白噪音,反倒更突顯了這種靜。

“你……”

“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齊齊閉上。

過了會兒,冉青莊問:“你餓嗎?”

我暈的時候十點多,現在應該快一點了,雖然身體被濃濃無力與疲倦占領,旁的感覺都很淡,但我還是朝他點了點頭。

他去到外間,過了兩分鍾,端了一隻餐盤進來。有魚有蝦還有肉,菜色相當不錯。

我沒有力氣,他就一勺勺喂我,魚挑了刺,蝦剝了殼。

“你吃了嗎?”我咽下嘴裏的飯,問他。

又一大勺飯遞到唇邊,他回答道:“你吃完我再吃。”

我其實沒什麽胃口,吃到一半就不想吃了,可因為是他喂的,硬生生將一盤飯全都吃完了,結果撐得厲害。

“難受?”他可能看我臉色猜出來了,伸了隻手進被子裏,輕輕替我揉胃。

隔著薄薄的衣料,能感到對方比我的體溫更高出一些的掌心溫度,熨貼地覆在胃部,舒服地叫人昏昏欲睡。

可能是吃太多了犯困,又或者今次的發作確實過於消耗我的精神,我很快又昏睡過去,這次到晚上才醒。

我不知道冉青莊在這中間有沒有休息,但我一睜眼他就在我麵前了。

可能得到充分休息的關係,我的手腳除了還有些微的無力,已經沒有大礙。

晚飯我是自己下床吃的,沒叫冉青莊再喂。

我和他好像達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誰也沒提腫瘤的事。小心翼翼地,共同嗬護著一個易碎的泡沫,仿佛不去觸及,它就永遠不會破碎。

洗澡時冉青莊問我要不要幫忙。雖說都是看過方方麵麵的人了,但我這麽大個人還要他替我洗澡,到底怪不好意思的,於是大手一揮,獨自進了浴室。

逞強的下場就是閉眼衝水的一瞬間,整個人失去平衡摔下去,不小心還扯下了浴簾。

冉青莊幾乎是在我摔倒的下一秒就從外麵衝了進來,我都懷疑他是不是站外麵偷聽了,不然怎麽能行動這麽迅速?

“又發作了嗎?”他扶著我坐到馬桶上,來不及關花灑,身上頭發上都被淋濕了大片。

“沒有,就是不小心。”我不想讓他擔心,隻說是意外。

他盯著我的腿,半跪下來,緩緩伸手觸碰。我低頭一看,是一塊發紫的淤青。

記不清是昨天暈倒時摔傷的,還是今天暈倒時摔傷的了,明天起床,應該會有更多的淤青。

他的動作宛如羽毛滑過,有些癢,但不疼。一路往上,他檢查著我的身體,可能摔倒時是右側身體失去控製的關係,我的右半邊摔得特別嚴重,從肩膀到胳膊再到指關節,全都泛著紫。

輕柔地撫過我指節上的淤紫,他垂眼看著我的傷處,忽然喑啞地開口:“季檸,你是不是快死了?”

我怔了半晌,注視他不斷顫動的睫毛,一下子意識到,他並不是在問我問題。

其實他都明白的,他隻是想要我親手戳破這個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