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打得好

是啊,我快死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下個星期。不確定是哪一天,但我確實快死了。

兩片嘴唇像是粘了強力膠,怎樣也無法張開,我沒想到承認自己快死了有一天竟會變得這樣艱難。明明之前與南弦聊起這些時,我還振振有詞,說自己已經想得很清楚,要放棄治療,要有尊嚴的死,轉眼好像都成了假大空。

“每個人……都會死的。”我幹巴巴地說道。

溫熱的水流打在瓷磚上,水聲嘈雜,狹小的浴室裏又悶又熱。

水珠從冉青莊被打濕的頭發上滴落下來,他緩緩用額頭抵住我的手腕,問:“你在獅王島遇到我之前,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生病了?”

“……嗯。”

得到我肯定的回複,他更緊地握住我的手,沒有再說話。

鼻尖貼著手背,他張開嘴,顫抖地吐息,一下比一下更急,像是被什麽扼住了喉嚨,逐漸到了難以呼吸的地步。

我擔心地用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他渾身一振,打在手背上的呼吸都短暫地停滯了刹那。

“我不是有意要瞞著你的,這件事也就南弦知道,我媽和我妹我都沒說呢。”我摸著他的耳垂,盡量用輕快地語氣道,“人各有命,壽數天定。我就是……從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早晚都能再見到的,沒什麽可為我難受的。”

他徐徐吐出一口氣,隨後鬆開我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替你洗吧。”

關於死亡的話題就這樣戛然而止,他轉身拿來架子上的花灑,調了調水溫,示意我背過身去。

除了眼尾有一點微紅,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綻,仿佛無風無雨的雪原,一眼望去,便隻覺得靜。靜到讓人不敢發出絲毫聲音,就怕驚動了霜雪,引起毀滅性的雪崩。

坐在馬桶上,他替我細致地洗了頭發,又洗了身體,期間沒什麽話,有也是簡單地讓我閉個眼、抬個手之類的。

洗完澡,幫我穿好衣服吹完頭,不顧我的阻止,他將我攔腰抱起,步出浴室穩穩放到了外頭的病**。

背脊觸到柔軟床鋪的一瞬間,鬆開冉青莊的脖頸,我簡直有種自己已經不良於行全靠他照顧的錯覺。

“你衣服都濕了。”衝進浴室時,他衣服就被淋濕了一些,後來給我洗澡又淋濕了一些,現在大半衣服都是濕的,看著都覺得難受。

他聞言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道:“我去洗一下。”說完再次進入浴室。

可能白天睡太多的關係,晚上我睡得就不是很熟。也因此,冉青莊每一次起身我都有所感知。

幾乎是每隔一兩個小時,他就會過來確認下我的情況。替我掖一下被子,探一下體溫,像是怕我在他睡著的時候偷偷摸摸就死了。

我又好笑又覺得心酸,忍了大半夜,在天幕微微發白之際,終於忍不住,一把將他拉上床。

他愣了愣,下意識就想起來,被我無尾熊一樣的抱住。

“這麽擔心就跟我一起睡吧,反正床很大。”

他撐著床,似乎沒想到會被我這麽直白的拆穿,過了會兒才道:“被護士看到會挨訓的。”

“那就在她來之前起床。”我蹭著他的下頜,將他更往**帶了帶。

這次他沒有再掙紮,順從地躺到我身邊。

就這麽安穩地睡了幾個小時,再睜開眼時,發現冉青莊從後頭整個人貼著我,將我牢牢箍在身前。我一動,他就不安地收緊手臂,呼吸也粗重起來。

好像隻有這個姿勢才能讓他感到安心。認識到這一點,我便又躺回去。

就這麽幹熬著,直到外頭護士敲門,冉青莊悠悠轉醒,我才急急下床去上廁所。

在醫院住了幾天後,嚴霜來了一趟,帶來了金辰嶼的最新消息。

他們在海運碼頭附近的一棟老舊建築裏找到了他,雙方當即展開了激烈的槍戰。金辰嶼腹部中槍,駕車逃離時不慎墜海,經過幾天的全力搶救,命救回來了,人不知道還能不能醒。

這個結局也算是意料之中,我並沒有太多驚訝,但嚴霜接下來說的事,卻有些超出我的預料了。

“有內鬼?”我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嚴霜與冉青莊對視一眼,道:“獅王島上讓金辰嶼逃脫,之後追捕他多次失敗,加上你們大榕村遇險,一次可能是偶然,這麽多次已經無法再用偶然解釋。不過你放心,我們大概鎖定了目標,相信他很快就會露出馬腳了。”

她的話也算是解了我之前的疑惑,為什麽金辰嶼開直播那天好像知道冉青莊會不在大榕村一樣。因為他確實知道,內鬼告訴他了。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嚴霜走後,我問冉青莊。

他收著桌上的杯子,道:“我們有臥底有線人,犯罪分子也會有,這很正常。”

還很正常?我以為黑警隻存在電影裏,原來真的有啊。

我出神地想著,忽然聽到冉青莊道:“明天,傅檢察官會來一趟。”

我抬頭看向他,他拿著杯子正在吧台那兒衝洗,見我半天沒反應過來,隻好進一步補充:“林笙也會來,你要是不想見他,我就另外找地方見傅慈。”

哦,原來是這個。

“沒關係。”我指指裏間,衝他笑笑,“我到時候躲裏麵去就好了。”

冉青莊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翌日一起床,眼睛就感覺有點模糊。我雙眼度數並不高,離開獅王島後覺得麻煩,就一直沒去配新眼鏡,除了看電視不太清晰,對日常生活基本沒什麽影響。

正常來說,近視是不可能一夜之間升高幾百度的。

“你的眼睛怎麽了?”在我連續撞到床腳牆壁後,冉青莊也察覺到了異樣。

“我……我看不太清。”我眯起眼,連他的臉都很難看清。

冉青莊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將我按坐下來,自己快步出去叫人。

解醫生還沒上班,值班醫生用手電照過我的眼睛後,沒看出什麽,讓我先去做個檢查。

眼科走一圈,儀器體驗個遍,最後確定不是眼睛本身的問題,說可能是視神經受到了擠壓,簡而言之,是腫瘤引起的視野模糊。

這幾天我的病程發展突然變得比過去半年都要快,這讓我有些擔心,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撐到秋天。

本來還想著撐過今年,和冉青莊、媽媽還有小妹一起過個年呢,現在看來有點懸了。

回病房的路上,冉青莊一直牽著我的手,每到前麵有台階或者障礙,便會出聲提醒。

就是這麽巧,進電梯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傅慈他們。

我其實一開始沒認出來,隻是覺得前麵兩個人都挺高的,直到傅慈開口,說了句“滾開”,我才一下子認出來。

“我就是開個玩笑,別動氣嘛傅叔叔。明天我爸媽讓你去吃飯,你看你有沒有空……”林笙說著,應該是看到了我們,沒再繼續說下去。

傅慈背對他按下電梯鍵:“要是讓我發現你再假借你爸媽的名義讓我去你家……”

“傅檢。”冉青莊出聲叫他。

傅慈回過身,這才發現我們:“……好巧。”

“正好做檢查。”我說。

沒多久,電梯來了。我、冉青莊,加上陶念和衛大吉,以及傅慈與林笙,一行六個人進到電梯,往同一樓層而去。

上升過程中,本來挺安靜的,直到林笙突然開口:“你們還真是醫院常客啊。上次是他,這次是你。”

我轉頭看向他,辨不太清他的表情,隻看到他的嘴一直在動。

“我們醫院的神經外科也很有名,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他仰頭看著不斷跳動的樓層數,道,“這次免費。”

“叮”地一聲,電梯門緩緩開了,我剛想說不用了,我已經在你們醫院看過了,話沒出口,身旁冉青莊也不知被林笙哪句話觸怒了,又或者隱忍許久,忍無可忍,掠過我,直接抓著對方衣襟便強拖著出了電梯。

“你幹什麽?”

林笙想甩開他,被一拳湊歪了臉,差點站不住摔到地上。

“這拳是替季檸打的。”冉青莊說著又要揚拳,叫反應過來的陶念與衛大吉衝過去一左一右拉住。

“冉哥,別動手別動手!”

“有話好好說,怎麽說動手就動手了呢?”

冉青莊被他們架住動不了手,直接一腳將林笙踹到在地。

“這腳是替我自己踢的。”他聲音冰冷道。

林笙捂著肚子坐在地上,拿手抹了抹嘴角,不知道是起不來還是不想起來,就那麽坐著發起笑。

“王子終於醒過神啦?你自己蠢到連真正喜歡誰都不知道,怪我?”他支著膝蓋,不斷火上澆油,“遲來的深情比草賤,人快死了才知道珍惜,你他媽做樣子給誰看呢?”

他仿佛不怕死一樣,陶念他們幾乎要抓不住冉青莊。我扶著牆,眼睛看不清,也隻能在一旁幹著急。

漸漸有人聽到動靜圍了過來,身後方傳來一聲歎息,下一刻,傅慈大步走過去,擋在了冉青莊和林笙之間。

“夠了,我不是來圍觀你們演偶像劇的。冉先生,請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也注意我的身份。”他對冉青莊說完,又回頭警告林笙,每個字都咬得很重,“今天剩下的時間,不要讓我再聽見你說一個字。你父母的麵子是有限的,別逼我跟你撕破臉。”

林笙仰頭與他對視片刻,自己默默扶著身後的牆站了起來,之後果真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林笙和陶念他們一同待在病房外頭,傅慈則和我們進了屋。

“這次來,是還有些證詞需要跟你確認。”他往沙發上一座,自顧打開公文包往外掏文件。

冉青莊讓他等一下,扶著我進了裏間。

“我就在外麵,有事叫我。”替我掖好被子,冉青莊轉身就要走。

我從他聲音裏聽出他情緒不太高的樣子,悄悄拉住他手指,捏了捏,道:“打得好。”

他似乎是笑了下,抬手使勁揉了揉我的腦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