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怪我沒朋友

小時候,當我媽覺得我沒能更好地達到她的期望時,就會打我。

打手練不了琴,打腿走不了路,所以她一般都是打我的背。

她會讓我跪在地上,抱著椅子,露出背部,用皮帶抽打我,直到她滿意為止。

小妹看到我挨打,總會哭著來護我,攔著我媽不準她動手。可她不知道,媽媽每次打我,都是怒到極致,對我失望透頂才會打的。那不再是平日裏的她,沒有什麽理智可言,越是攔著,隻會打得越狠。

後來我有感覺我媽要打我了,就會讓小妹去外頭待會兒,等完事兒了再開門放她進來。

有一次我媽打我打得有點狠。她氣急了沒來得及找到皮帶,用掃帚柄抽了我兩下。到第三下時,掃帚柄沒斷,掃帚頭整個飛了出去。也是因為這一飛,讓她覺得可能有點過了,沒再繼續,將掃帚殘軀往地上一擲,摔著門回了自個兒屋。

這一般預示著,今晚她是不會出來了。當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就會恢複正常,不再歇斯底裏,不再怒氣磅礴。她會消化掉所有的負麵情緒,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我記得雖然隻有兩下,但特別特別的疼。疼到我的肩膀立馬就不太能動了,連給小妹開門都有些勉強。

小妹那會兒隻有十歲不到,瘦瘦小小的,力氣卻很大,是推藥油的一把好手。

“哥,為什麽媽媽這麽討厭我們?”

為了不影響我們的成長,也為了徹底擺脫我爸的陰影,自他離世,這個家便再也不允許出現有關“父親”的話題。因此小妹始終不知道老季是怎麽死的,他又是個怎樣的存在。

我大部分時間都會覺得這樣挺好,給小妹留個好念想,讓她覺得自己爸爸是個正直的人,幻想對方是個救苦救難的大英雄,這些都挺好。但極少數的時間,當小妹向我表達對母親的不滿時,我又會覺得她可憐。

她不知道媽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也不知道是誰使她成為這樣。她甚至不知道,媽媽並非討厭我們,她隻是討厭從我們身上看到另一個男人的影子。

“嚴厲和討厭是有本質區別的,媽媽對我們嚴厲,都是為我們好。”我艱難地抬起胳膊,摸著小妹的腦袋道,“她隻是不想我們……走歪。”

我的話顯然無法令她信服,她蹙著眉又問:“可是老師說,打人是不對的。她為我們好可以講道理,為什麽一定要打人?”

我有些被她問住了,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隻能用千篇一律的借口搪塞。

“等你長大了就會懂了。”我說。

第二天我帶傷去到學校,老師、同學,沒有一個人看出來我身上有傷。

我一整天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忍受著後背傳來的陣陣不適,到放學,如常背著琴前往空教室練琴。

“你今天的琴聲怎麽怪怪的?”

那是從我成為監督員,冉青莊成為被監督者後,他第一次主動與我說話。

我一下停住動作,沒回話,隻是疑惑地看向他。

他自交疊的臂膀中抬起頭,臉上毫無惺忪之貌,視線上下打量我一番,猜測道:“你被人打了?”

我性格不算太好,練琴和學習占去了我太多的時間,讓我無心再去社交,因此沒什麽朋友,在學校裏總是獨來獨往。

一整天,老師、同學沒有一個人看出來我身上有傷,冉青莊卻從我的琴音裏聽出了我被人打了。

這耳朵,不學音樂可惜了。

“沒有。”畢竟是家醜,我下意識就想否認。

冉青莊明顯不信,繼續猜:“是不是隔壁技校那些小混混?”

我們高中在當地算是不錯的高中,曆史悠久,師資強大,畢業生遍布海內外知名大學。在我們學校邊上,還有個學校,不算太好的中職技校,校內混日子的多,認真學習的少。

兩所學校屹立在那兒好多年了,也不知是哪一屆結下的“世仇”,到我畢業,兩家仍是水火不容的狀態。估摸著,還要這樣一直下去許久。

他們覺得我們假清高,我們覺得他們真低級,彼此看不順眼,兩校的學生經常發生摩擦,一言不合就打架。而冉青莊可以說是我校高中部的主力軍了,從他入學以來,打過的架十七八場,有八成都是和隔壁打的。

他好像天生與那些人犯衝,見著了就別想太平的從眼前過。老師實在拿他沒辦法,便想著能不能將他與隔壁學生的放學時間錯開,從根本上有效地阻止衝突發生。

此事本來有些難辦,但因為有我,也就正正好好,皆大歡喜。這便是他在此被我“監督”的真正緣由。

“不是!”我怕他以為是隔壁學校打的我,鬧出什麽烏龍,趕忙如實以告。

“是,是我媽。我這次數學考得不是很好,她有點生氣,就打了我……”我放下琴弓,用指腹輕輕扣著琴弦,低頭小聲道。

冉青莊略有些意外:“你媽打的?”以椅子的後兩隻腳作為支撐,他向後微微傾斜,語氣驟鬆道,“哦,那沒事了。”

被他這一打岔,我也無心練琴,幹脆把琴放好,拿出作業開始寫。

眼角餘光裏,冉青莊的那張椅子一直晃晃悠悠的,就沒老實過。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媽能打我一頓,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筆尖頓在紙上,我側頭狐疑地看向冉青莊。見他翹著椅子,雙手枕在腦後,耷拉著眼皮,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問:“她去了哪裏?”

“沒去哪裏。”他也不看我,望著前方黑板,用著彼此都能聽到的音量道,“我奶奶說,應該是我爸在外麵認識的哪個不三不四的女人生下了我,又不想養我,就丟給我爸,自己跑了。我爸也不想養我,就把我丟給了我奶奶。”

如此突然得知他的身世,叫我一時有些錯愕。

“啊……那你,那你好歹有爸爸,我爸爸在我八歲那年就過世了。”這種氛圍我沒經曆過,總覺得應該是要說些什麽的,又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麽。笨嘴拙舌之下,說了最不該說的。

不老實的椅子刹那間靜止下來,冉青莊終於將視線落到我身上。

“我爸在我十二歲那年……被人開槍打死了。”他似笑非笑說完,從桌肚裏抓出書包,背到肩上,往教室外走去,“我也沒比你多享受幾年父愛。”

他走後,我懊惱地一頭撞在桌子上,不小心扯到背上的傷,疼得齜牙咧嘴。

“哎,不怪我沒朋友……”

晚上演出完畢,我正與團內其他男成員在更衣室內換衣服,小提琴手胡雯忽然著急忙慌地推開門闖進來,嚇得一眾男士趕緊遮住自己的重點部位。

“胡雯你幹嗎呀?”

胡雯一手撐在更衣櫃上,氣喘籲籲道:“不好了,小方的老公……和,和辛經理打起來了!”

她進來時,我正在解領結,一聽出事了,也顧不上好好解開,直接一把將領結扯下丟到一邊,拔腿往辛經理辦公室跑去。

遠遠的便看到一群人擠在樓道裏,我撥開人群,擠到門口,就見方洛蘇失魂落魄傻在門口,身後辦公室門緊閉著,時不時傳出一兩聲辛經理的慘嚎。

南弦雖然是個學音樂的文人,但到底也是個男人,辛經理被他這麽打下去,難保不打出毛病。

“你先回避一下吧。”我扯開方洛蘇就要去開門,手剛握上門把,就被方洛蘇從旁猛地一推,毫無防備地撞到了牆上。

大腦在一瞬間劇烈疼痛起來,讓我隻能勉強倚著牆做支撐,視線都有些模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告訴了南弦?”方洛蘇厲聲質問道,“我都說不跟你爭了,你要首席我也願意給你,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你先冷靜一下。”她現在懷著孕,不宜太過激動。

“你總是……總是這樣,一副正人君子,沒有任何汙點的樣子。你裝什麽呢?你不想當首席嗎?不想當為什麽不去和辛經理說直接把首席讓給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覺得我下賤。”方洛蘇淚流滿麵,用食指指著我道,“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活得累不累?你虛偽!”

原來她一直是這麽看我的。

劇痛很快過去,我卻仍然覺得恍惚。

“我……”

辦公室門倏地被人推開,長相白淨斯文的男子麵無表情站在門後,垂落的雙手血跡斑斑,衣襟也被扯出破口。

他的身後,辛經理倒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呻吟,叫著“救命”,看起來暫時死不了。

“南弦!”方洛蘇想要上前,被南弦直接無視,冷漠地推到了一邊。

對方直直到我麵前,冷聲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前因後果不提,種種打算暫緩,我的確是早就知道,這無可狡辯。

“……對不起。”我垂下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南弦怒極反笑,衝我比了個大拇指道:“很好,你可以。季檸,你很可以!”

他轉身朝樓梯口走去,擁擠的人群自動分開兩邊,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方洛蘇跟了兩步,回頭看了我一眼,最終叫著南弦名字追了過去。

我倚著牆,緩了許久,直到胡雯到我麵前,詢問我情況。

“你沒事吧?”

“沒事。”搖搖頭,看一眼辦公室內的辛經理,我建議道,“叫輛救護車吧。”

事後怎麽打南弦電話都始終正在通話中,應該是被他拉黑了。

我隻好給他和方洛蘇分別發去信息,希望他們能像成年人一樣好好交流,不要衝動。

信息發出去沒兩分鍾就來了電話,我一喜,以為是他們夫婦倆其中一個打來的,拿起一看,卻是個未知來電。

我失落地接起電話:“喂?請問哪位?”

對方自報家門,稱是金家的大管家,姓馮。

“是這樣,上次的演奏十分精彩,小少爺很喜歡。金先生與夫人一致認為小少爺的教育需要您這樣的人才,因此遣我來問一問,您有沒有意向跳槽?”馮管家侃侃而談,“我們在獅王島給您安排了一份更好的工作。無論是薪資待遇,還是福利補貼,絕對是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