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好喜歡他。好想要他。

“我為什麽要幫你?”

僻靜的操場一角,林笙靠在單杠上,視線望著遠處的籃球場。雖然猜到他可能不會輕易幫我,但被這麽直白的反問多少還是讓我有些意外。

一陣難堪湧上心頭,麵皮都在發燙。他說得對,他的確沒什麽理由一定要幫我的。不過是死了一隻無主的流浪狗,凶手還是群不滿十八的小混混。這樣的事一年不知道要發生多少起,對於新聞報道來說,內容未免太過貧乏,沒有爆點。

想明白了,我也不打算繼續求他:“抱歉,是我強人所難了,就當我沒有提過……”

“幫你也不是不行。”林笙忽然改口。

我腳步一頓,詫異地看向他。

他收回放在遠處的視線,與我對視,道:“但我有個要求。”

這世道,要求別人給你辦事,總不可能白白給辦的。兆豐如此,林笙也是如此,我倒是沒有太驚訝,或者說這才是人之常情。

“隻要我能做到的,你盡管說。”

林笙笑笑,過來勾住我的肩膀,道:“幫你可以,但我們約好了,這件事裏不能出現你。”

對於他故作親昵的姿態,我有些別扭,正要不動聲色掙脫他的桎梏,就聽到了他說的話。

我不由怔了怔:“不能……出現我?”

“對,不能出現你。”林笙捏捏我的肩膀,語氣一派和善道,“你的功勞要全都歸我。不然我辛辛苦苦為你做嫁衣,不是也太虧了嗎?”

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種事能有什麽功勞,難道他還要靠這個評三好學生嗎?

我本來就不是為了從中得到什麽才去追查這件事的,不過是想還小黑一個公道,想給冉青莊一個安慰,想用非暴力的手段了結這件事。能不能在這當中擁有姓名,我無所謂。

“好,一言為定。”我幾乎沒有猶豫便答應下來。

林笙見我答應,進一步擴充他的條件:“這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冉青莊。”

聽到冉青莊的名字,我眼尾條件反射似的**了下。

“這件事我找了南職的人幫我調查,他也是知道的。”

林笙挑了挑眉,似乎覺得麻煩:“那就除了他,別再讓別人知道。你能做到我就幫你,不能做到就另請高明吧。”

我能找的也隻有他了,哪裏還有第二個選擇?但凡有第二個選擇,哪怕次一點的,我都不會來找他。

“我明白了。我不會再讓別人知道的,包括冉青莊。”

林笙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留下一句“交給我吧”便往籃球場跑去。

遠遠看到他似乎是與人迎麵擊了擊掌,換了場上的一個人下來。籃球場上都是他們班的人,看不清楚是不是有冉青莊,但有個身影異常高大,跳得也很高,看著像是。

我站在原地看了許久,直到上課鈴響起,這才緩步往教室走去。

當晚我就寫了封三千字的長郵件,將來龍去脈全都寫明,並附上兆豐好不容易找到的沒有經過剪輯的完整露臉視頻,發到了林笙的郵箱。

林笙沒有回複我,但幾天後,《博城都市報》便將南職幾人虐狗的事做了詳細地刊載。其中還加了不少匿名學生abcd的證詞,證明以高偉帶頭的那幾人平日裏就是欺男霸女的存在。老師懶得管他們,家長更是直接放任自流,他們整日混日子,敲詐、霸淩、打架鬥毆,儼然就是個黑惡小團體。

【許多變態殺手也是如此,起初隻是虐待動物,發現沒有人管,他們就逐漸開始囂張起來。越是囂張,便越沒人管,如此惡性循環下來,就使得他們的行為一次次升級,逐漸朝犯罪發展。】

文章大部分用的都是我的稿子,隻是加入了更多“殘忍”、“血腥”、“變態”、“罪犯”等等這樣的詞匯,刺激人的眼球。

最後的主題,從虐狗又拔高到現代教育上,質問社會到底怎麽了,為何會培養出這樣一個又一個的潛在犯罪者。

《博城都市報》雖然隻是地方報紙,但創刊已有四十多年,在博城人心中地位非凡,具有深遠的社會影響力。

報道一出,雖說沒到登上晚間新聞,掀起全民熱議的程度,在我們當地卻也造成不小的討論度。

“聽說了嗎?虐狗的找著了,是南職的學生。”

午間休息,我翻開練習冊,筆尖落在紙上,聽到身後的交談聲,不自覺停下動作。

“肯定就是南職的啊,都穿他們校服了。惡心死了跟這種學校做鄰居,看到他們就心煩,把我們學校的檔次都給拉低了。”

“誰說不是呢,我朋友知道我是宏高的,還跟我打聽隔壁南職是不是真的有人吸毒賣春?靠,我怎麽知道?我跟他們又不熟!誰會跟那群烏合之眾有來往啊……”

“噓,小聲點,我們班可還有烏合之眾的朋友呢。”對方雖是這樣說,聲音卻不見得有壓低幾分。

“怕什麽?我敢說他敢認嗎?通過這件事我算是知道什麽叫‘身在曹營心在漢’了,要放以前兩軍對壘的時候,這種人就是要被拖出去亂箭射死的。跟人家林笙一對比,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吧?都不知道怎麽想的,吃裏扒外的東西。”說到最後,逐漸義憤填膺,就差對著我的後背啐上一口,罵一聲“狗賊”了。

“要不怎麽沒人跟他做朋友呢?一天到晚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幹,比女孩子都嬌弱,跟誰沒學過樂器似的。”

“可能就是我們學校沒人願意和他做朋友,所以才去隔壁發展的吧。一天到晚悶不吭聲的,像個背後靈一樣……”

兩人竊笑起來,絲毫不掩飾話語裏的惡意。

握緊拳頭,霍然起身,身後的笑聲消失了,我卻沒有勇氣轉身,隻是快步離開了教室。

說來也巧,一出門便碰上冉青莊、林笙幾人從走廊另一邊走來,臉上不約而同掛著汗水,似乎是剛打完球要回教室。

“還是林笙有本事……”

“這次真是大快人心。”

“長得帥,成績棒,心地善良,有勇有謀,打籃球還總是投三分球,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種人啊!”那人越想越氣,一把勾住林笙脖子,死命撓他的頭,撓得林笙哇哇大叫。

冉青莊臉上帶著淺淡的笑意,嘴裏說著別鬧了,出手拽住那人後領,輕輕一扯,將林笙解救出來。

幾人打鬧間,冉青莊無意地一掃,終是發現了前頭愣愣站著的我。

唇角下壓,他若無其事收回視線,笑容已經從臉上消失。

他也和他們一樣。

他也和他們一樣看我。

我閉了閉眼,將腦袋垂得很低,縮在一邊,讓他們先行通過。

兩方交匯,我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用跑的衝進廁所,將自己鎖在了隔間裏。

對著門緩緩蹲下,我將臉埋進雙臂間,隻想一輩子呆在裏頭,再也不要出去。

眾口鑠金,積非成是。我算是知道言語化為利刃,一把把戳在身上到底有多痛了。

然而就算我現在跑出去大喊:“你們都誤會我了!我不是叛徒,兆豐跟我隻是互相合作!”有幾個人會信?又有幾個人會當我是神經病?

這件事裏最悲哀的,已不是眾人對我的誤解,而是就算我想解釋,也無人可說,更無人願聽。

“季檸可以啊,高偉那幾個癟三這次真是踢到鐵板了。”兆豐朝我豎起大拇指,“這件事影響太差,學校再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經把他們幾個開除了。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你是沒看到他們一個個臊眉耷眼的樣子,恨不得把書包套在頭上走。”

“該!”一旁周辰亦嗑著瓜子道,“這麽變態的人,我都沒臉說自己跟他們是同校。”

周辰亦和兆豐是同班同學,家裏就在宏高和南職後頭的那條街上開小飯店。學校不能補課後,兆豐說他去想辦法,隨後便找到周辰亦,問能不能借他家飯店補課。

周辰亦與兆豐關係極鐵,回去就跟他爸媽提了。每對父母都有顆望子成龍的心,一聽是宏高的學生給補課,周爸周媽當即就拍板同意了,隻是有一個條件,希望補課能捎帶上他們兒子。

一個兩個都是補,對我來說沒什麽差別,也就答應下來。

與兆豐相比,周辰亦沒有太多的上進心,基礎也差得多。我同兆豐講題,他一般就在旁邊嗑瓜子,或者吃他媽送來的糖果點心。

“我聽我媽說,這幾天好多人往他們家門口送花圈,潑紅漆,還丟臭雞蛋。幾家人家好像都準備搬走了。”小飯店做的都是周圍本地人的生意,街裏街坊出了什麽事,彼此互相說一嘴,沒幾天就全傳開了。

“搬走了?搬走好啊,搬走這地方就清淨了。”兆豐用塗改液修正卷子上自己寫錯的地方,頭也不抬地道。

“搬走了是挺好的。其他幾個不怕,但我感覺高偉那個人多少腦子有點問題,被開除後沒來學校拿過東西,另四個人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這人我看著就瘮得慌,搬走了好,不然我都怕他知道是你背後算計他,給你套麻袋。”周辰亦道。

兆豐不屑地嗤了聲:“這怎麽能叫算計?這是正義的鐵拳你懂不懂?”他抬起頭,亮出自己的拳頭道,“況且我會怕他?你讓他來,看老子不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我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用筆尾輕輕敲了敲桌麵,打斷兩人的對話道:“好了,別聊無關的了,快做題。”

周辰亦趕緊把眼轉開,撐著腦袋,繼續嗑他的瓜子。

兆豐經我提醒,注意力再次回到麵前試卷上,不一會兒湊過來,指著試卷上最後一道題問我該怎麽做。

一月份的天,六點以後就很暗了。

自從開始給兆豐他們補課,我都會用利用課間休息把作業做了,實在做不完的,就帶到小飯店去做。

六點放學,我總會練琴練到七點,給冉青莊送完早餐包,再去找兆豐他們。補課補兩小時,差不多九點結束,到家緊趕慢趕也要九點三刻左右。洗漱一番,躺到**已經是十點半,一天的時間排得相當緊湊。

這天我照常練完琴,臨走前去給冉青莊送早餐。將袋子放進櫃子裏,正要關上,斜後方突然響起一道人聲。

“你在做什麽?”

我嚇得差點夾了手,忙退後一步,驚懼地看向來人。

林笙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瞥了眼半開的櫃子,道:“我回來拿東西的。你在我們教室門口做什麽?”

“我……”我手心全是汗,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時根本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林笙直接過去打開了冉青莊的櫃子,我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是你在給他送早餐嗎?”他拿出那隻看起來廉價又簡陋的紅色塑料袋,遞到我麵前,“別送了,整天紅豆包多沒營養?以後我會給他帶別的早餐的。”說完不等我反應,直接鬆開了手。

我狼狽地接住,將袋子捧在懷裏,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羞愧得簡直要無地自容。

緊抿住唇,我盯著鞋尖,無法反駁,也不知道如何反駁。

“不要告訴他……”

從喉嚨裏擠出微弱的聲音,我祈求著林笙,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冉青莊,不要讓他更討厭我。

林笙沉默半晌,忽地笑了:“放心吧,我不會說的,誰都不會說的。”

得他承諾,我鬆了口氣,正要離開,他抬手攔住我。

“他在門外等我,你要不要等會兒出去?他看到你會不高興。”

我更緊地抱住懷裏的袋子,愣愣看著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啊,好……我過會兒再走。”

我找了處台階坐下,開始發呆,等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嘴裏塞滿了紅豆麵包,手上還握著喝到一半的早餐奶。

一個沒控製好力道,半滿的早餐奶從吸管裏飛射出來,弄得滿手都是。

我慌忙起身,進廁所洗了個手,出來時,將早餐袋子順便丟進了垃圾桶。

已經夠久了,他們應該走了吧?

我往樓下走去,行到底樓,兆豐突然來了電話。

我以為他是問我到哪兒了,一接起來,卻聽他慌裏慌張地要我趕快去找冉青莊。

“高偉回來了,到處找冉青莊說要弄死他。你有沒有冉青莊電話?讓他注意著點,晚上別出門了。喂?季檸?你聽到沒?季檸!”

我背著琴,往校門口狂奔而去,冷風刮著麵頰,刀割似的疼。

大提琴加琴盒七公斤左右,平日裏背著不算很沉,這會兒跑起來卻相當要命。我急喘著,一路不停歇地跑出校門,四下尋找著林笙和冉青莊的身影。

所幸學校前頭那條路一到晚上就十分僻靜,沒幾個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我看了左邊沒人,馬上去看右邊,恰巧看到冉青莊和林笙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冉……冉青莊!”我跑得太急,氣力不足,又離的太遠,聲音根本傳遞不過去。

見他們沒有停留,我咬緊牙根,隻得繼續奮力追趕。

那條路非常窄也非常暗,兩邊都是綠植,大晚上不注意的根本發現不了裏頭藏了個人。

等我趕到轉角時,便正好看到穿著黑衛衣的高偉跳出來傷人的一幕。

冉青莊似乎感覺到什麽,剛想回頭,已經來不及。對準要害,重重一擊,毫不手軟,高偉是真的想要冉青莊的命。

眼見他再次揚起手裏的金屬水管,而林笙隻是臉色慘白地傻傻站在一邊。我撿起一塊綠化帶裏的石頭,瘋了一樣跑過去。

“滾開!”我怒吼著,手裏的石頭朝高偉扔過去,準確地擊中他的頭部。

高偉整個一踉蹌,捂著被石頭砸中的地方,冷冷瞪向我。

“我已經報警了,你有種別逃!”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掄起背後琴盒就要打他。

他興許是叫我的氣勢震住了,也可能是聽到報警就慌了,沒有戀戰,拎著水管轉身就跑,沒一會兒便消失地無影無蹤。

我見他被嚇走了,趕忙丟下琴盒撲到冉青莊身邊,查看他的情況。

他頭上泊泊流著鮮血,已經失去意識。我顫抖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發現還有呼吸時,整個人一鬆,近乎停止的心髒得以繼續跳動。

“他沒死吧?”林笙終於回神,蹲下身焦急詢問冉青莊的情況。

我瞪他一眼,顫著手脫下外套,小心搬動冉青莊的腦袋,將衣服墊在他的傷口處。

林笙報了警,隨後救護車趕來,我們倆一道將冉青莊送到了醫院。

我身上沒有很多現金,錢都是林笙墊的,字也是他簽的。

冉青莊被推進急診室,林笙到外頭跟趕來的警察說明情況,我一個人坐在醫院的走廊裏,注視著滿手鮮紅,重溫八歲那年的噩夢。唯一不一樣的,是這次真的很冷。

也不知該說冉青莊命硬還是幸運,檢查過後,醫生說他沒什麽大礙,隻是頭皮撕裂傷,或許會有點腦震**,但不危及生命。不過整晚他都需要待在急診室裏留觀,直到醒來。

“要通知他奶奶嗎?”林笙站床邊問。

我看了眼躺**無知無覺的冉青莊,憂慮道:“先不要說吧,他奶奶心髒不好,受不了刺激的。”

上次老人家犯病就是因為受了驚嚇,冉青莊現在這個樣子任誰看到都要嚇一大跳,奶奶萬一再犯病,說不準比冉青莊目前的狀況還要凶險。倒不如等明天人徹底醒了再通知她,也好讓她今晚睡個安穩覺。

“那我想辦法瞞一下吧。”林笙點點頭,也覺得有些道理,拿手機出去,過十來分鍾回來跟我說,已經搞定了。

“我跟他奶奶說他和我吃飯被我灌醉了,今晚住我家。”他說著掏出幾張一百的紙幣塞到我手裏,道,“這些給你,我有點事,我媽催我回去,你給他找個護工吧,我明天再來。”

還不等我說什麽,他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匆匆離開了急診室。

急診室有七八床床位,每個床位都躺著一名病人。

伴隨儀器的輕鳴,三號床的病人忽然呻吟著要上廁所,可護工在處理六號床的嘔吐物,直到那呻吟都快成嚎叫了,護工才趕來將病人扶下床。而他們才走出門,六號床“哇”地一聲,又吐了滿地,引來周圍一片怨聲載道。

我低頭盯著手裏的錢,將它們整齊地疊起來,塞進了褲兜裏。

給兆豐發去短信,簡單說了下事情大概,讓他不用擔心。隨後我離開急診室,到走廊裏給我媽去了個電話,告訴她我今晚可能要在醫院裏照顧同學。

“怎麽回事?”她一下緊張起來。

“有個同學摔了一跤,傷到了頭。”除了起因簡化了些,其它信息我都照實說了,包括冉青莊家裏的情況,以及這邊急診室的情況。

“檸檸真是長大了。”我媽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點欣慰道,“這是好事,你做得很好。明天反正是周六,也不用上課,你照顧他吧,媽媽早上來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難得的休息,我也想讓我媽好好睡到自然醒。

她不再堅持,叮囑我幾句要注意安全,結束了通話。

冉青莊躺**昏睡著,我就坐床邊背英語單詞。到了半夜,他突然夢囈著喊熱,我一摸他的手,滾燙滾燙的。

急忙找了醫生來看,說是正常的現象,給打了針退燒針。

我看他嘴唇都幹裂了,問醫生能不能喂水。

醫生道:“給他嘴上沾點水吧,主要是他現在沒有意識,容易嗆到。”

於是我拿了棉簽,每隔幾分鍾便一點點小心地將他的雙唇沾濕。然而這點濕潤並不能滿足他,他舔了舔唇,眉心緊促起來,很快又嚷嚷著喊渴,要喝水。

他先前掛了水,身體是不會缺水的,隻是這會兒高熱才讓他這麽不舒服。

我撫著他蒼白的麵頰,替他擦去汗水,輕聲哄道:“等你醒了就能喝水了,你乖啊,忍一忍。”

他好像聽到了我的聲音,沒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冉青莊的眼睛總是很有生氣,睜開的時候,會從中流露出各種情緒。冷漠的,溫柔的,傷心的,憤怒的……我差不多把他所有的情緒都見識完了,特別是發脾氣的時候,他眼睛裏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讓人兩股戰戰,膝蓋都要發軟。

“快點好起來吧。”輕聲說著,我鬼使神差地覆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深夜時分,急診室也安靜下來,病床兩邊拉著隔斷簾,除了儀器發出的聲響,不時會傳來幾米外工作台護士們的小聲交談聲。

我魔怔一樣,捧住他的臉,渴求地吻著他。

內心濃烈的情感毫無預兆衝破枷鎖,嘶號著控製我的大腦,讓我根本無法停止這近乎變態的行為。

好喜歡他。

好想要他。

我頂開他的齒關,將舌頭探進對方灼熱的口腔,完全已經忘了這是醫院,忘了隨時隨地都會有護士過來查看這床的情況。

意亂情迷地,不知道吻了多久,耳邊突然響起刺耳的鳴叫。我猛地睜開眼,恰好對上冉青莊微微半張的,還顯得十分迷茫的雙眸。

他一隻手抬起,鬆鬆抓著我的手臂,似乎是想要推開我。

宛如一盆冰水兜頭潑下,從頭頂到腳底,冰冷徹骨。我狼狽地退開,帶倒了身後的椅子,護士很快趕過來,檢查了冉青莊情況後,給他重新戴好了心電監護儀。

“沒事的,就是夾子掉了,重新夾好就行。”護士以為我是被儀器聲嚇住了,忙安慰我,“你要不要去外頭休息一下?裏麵有我們在,有什麽問題我會去外麵叫你的。”

偷偷瞄一眼冉青莊,他閉著眼,靜靜躺在那裏,沒有清醒的跡象,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我的幻覺。

“不用了,我……我想在裏麵陪著他。”我扶起椅子,謝過護士的好意。

護士走後,我給了自己一巴掌。後半夜都老老實實,再也沒有對昏迷的冉青莊下手。

林笙是第二天的一早來的,見到我時非常驚訝,問我怎麽不找護工。

冉青莊彼時已經退了燒,隻差清醒。我將錢還給林笙,猶豫了會兒,走前讓他不要跟冉青莊主動提起我,如果冉青莊問起,就說壓根沒見過我。

“為什麽?”林笙歪著頭,不是很明白。

因為怕他知道是我非禮他。

我抿抿唇,想了個似是而非的理由:“說了他也不會領情。”說完背著琴轉身離去。

周一到了學校,大家都在討論高偉被抓起來的事,說搞不好還要判刑。

兆豐一見到我就問我周五那天的具體情況,聽到我說高偉一擊得手還想來第二下,直呼不得了。

“這可太驚險了。”周辰亦嗑著瓜子道。

冉青莊休養了沒幾天就回來上課了,後腦勺貼著紗布,臉色不知是心情不好還是身體不舒服,反正不大好看。

我送作業到老師辦公室,無意中聽到他們班主任聊起他,說他被那一棍打得有些狠,醒來不僅把周五那天的事忘了,之前兩天的事也都記不清了。

到此我心頭一鬆,這幾天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犯人找到了,高偉伏法了,和南職的仇怨也該告一段落。我天真地以為,隻要自己先開口,哪怕無法和好如初,也總能與冉青莊回歸到和平相處的狀態。

那天他遠遠走來,我舉起手,想跟他問好。問問他身體怎麽樣了,問問小梨花怎麽樣了,問問他奶奶怎麽樣了……

張開口,手仍舉在半空,冉青莊與我擦身而過,沒有任何停留地往走廊另一端而去。

我這朵烏雲,微不足道,甚至都沒辦法讓他為我停下腳步。

怔然放下手,緊緊在身側握成拳頭,我回頭望著冉青莊的背影,第一次對他生出了類似“怨恨”的情緒。

也是我那陣子和醫院特別有緣。沒過多久,我媽在家裏滑了一跤,摔傷了腰,隻能躺**靜養,什麽活兒都做不了了。我請了三天假在家照顧她,到第四天時,她怎麽也不肯再耽誤我的學業,咬牙切齒地將我罵出了家門。

我媽行動不便,做不了飯,白天光吃饅頭,水都很少喝。到了晚上,由於周辰亦的關係,我得以占一點便宜,每天能帶三個菜回家。

雖說兆豐體諒有老有小在家等著我,將補課時常縮短到一小時,但我總覺得別人體諒是別人心善,我卻不好順杆子往上爬,占了一點便宜還要再占一點。

說好了兩個小時,就是兩個小時,一分一秒都不能差。

可這樣一來,回到家也要九點多。

“哥,你每天帶回來的菜都好好吃呀。”小妹嘴邊沾著米粒,吃得兩腮鼓鼓。

雖說她也會在我沒回家前吃些餅幹麵包之類的點心墊肚子,但仍舊餓得厲害。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我為她摘去那粒米,心裏想著:這個小妹妹啊,投到我們家真是很倒黴。我好歹還享受了八年父母雙全、衣食無憂的日子。可她呢,一出生就沒了爸爸,媽媽忙著養家,少有溫馨陪伴的時候,現在竟然連頓飽飯也吃不到了。

我這個做哥哥的可太沒用了。

但凡我有用一些,也不至於讓她吃這殘羹剩飯。

隻要得到學校的保送名額,我就能擁有一筆不菲的獎學金。錢有時候不是萬能的,但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卻如雪中送炭,絕渡逢舟,是至關重要的。

名額遲遲不下來,我著急地找班主任打聽,最終得到消息,那唯一一個名額,會在我和林笙中產生。

那筆錢可能連他一個月零花都不夠,他卻仍要和我搶。

林笙就像我眼裏的一根刺。

那一刻,他的存在越發地讓我感到不適。

那天早晨,捏碎簽語餅幹,裏頭的紙條寫著——你可能在等待救贖,可你怎麽知道,你不是其他人的救贖?

有沒有人來救我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是冉青莊的救贖。

我隻是習慣性地離開前經過那條走廊,看一眼那個櫃子,然後……就看到了教室裏的冉青莊和林笙。

透過門上的小窗,我不敢置信自己目睹的一切。

兩人肆無忌憚地親吻著,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原來他不是惡心男人,隻是惡心我。

被搶走了,他被搶走了……

為什麽要來搶我的?家世,樣貌,林笙明明什麽都有了,為什麽還要來搶我的?

他是我的,他本該是我的。

無數念頭湧上腦海,痛苦卻很少。

我一直盯著他們,直到冉青莊抬眼看向我。

他發現了我,卻不準備停止。好似挑釁一般,手指更深地插進林笙發間,另一隻攥在腕間的手更用力地將對方扯向自己。

林笙仿佛無法呼吸似的,指尖都微微**。白皙脖頸戰栗著向後仰著,毫無招架之力的姿態,仿若一隻脆弱的,被猛獸一口咬住了脖頸的白天鵝。

喉結滾動著,像是要把那些即將衝口而出的怒吼與質問全都壓回去。我退後一步,又退後一步,遠離那扇可怕的門,直到再也看不到門裏的兩人,這才轉身倉皇逃離了學校。

那之後,我就像具行屍走肉。按照程序去補課,拿著飯菜回家,洗漱完躺到**,睜眼到天明。

鬧鈴一響,我起床去學校,到大門口才覺出有哪裏不對,想了一圈,發現是忘了帶大提琴。

十幾年來,我去哪兒都帶著它,它已宛如我的半身。我卻把它忘了。

我捂著臉,頭疼欲裂。眼前一會兒是小妹扒著飯,吃得狼吞虎咽的畫麵;一會兒是媽媽躺在**,倔強地朝我丟枕頭,讓我滾去上課的畫麵;一會兒又是林笙與冉青莊在教室親吻的畫麵。

回過神時,我已經稀裏糊塗地站在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門前。

我告發了他們。

將我所看到的,關於林笙與冉青莊的種種,全數告知了教導主任。

我平靜地掀起驚濤駭浪,將他們一個個卷進深淵。

痛苦更少了,晚上我甚至能睡得著覺。沒有愧疚,不會自責,我變得麻木不仁,沒有良知。

現在看來,那更像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大腦覺得我可能無法承受那些複雜的情緒,未免身體崩潰,便暫時替我隔絕了它們。

林笙轉學出國後,我順理成章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保送名額。周末在家收到保送通知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緒蜂擁而至,猝不及防地又都回來了。

我顫抖地捏著那張紙,被那些複雜的,揪成一團的情緒擊倒,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小妹驚恐地跑來,問我發生了什麽,結果看到我手裏的保送通知書一下子歡呼起來。

“媽媽,哥哥拿到名額啦!”她跑進臥室,同媽媽一起分享這份喜悅。

是,我拿到名額了,用不光彩的手段,卑劣的,藏著私心的,靠告發競爭對手……拿到了最終的名額。

我搖搖晃晃起身,沒和家人交代一句便衝出了門。

之前冉青莊留堂,曾跟我說過他家大概的位置。我知道他家在哪個小區,也知道約莫是哪一棟,隻是不清楚是一樓的哪一家。

我這頭看看,那頭望望,在兩家人窗外探頭探腦,沒多久便被冉青莊發現。

他開門出來見我,站在台階上,問我想做什麽。

“對不起……”

我剛走向他,他就退後一步,嫌惡地蹙起眉。

我無措地停下腳步,痛苦於他對我更不如前的態度。

“你隻有這些要說嗎?”他站在高處,冷漠地看著我。

我也不知道除了道歉我還能說什麽,如今再說任何的話都像是狡辯,甚至連道歉本身,都透著一股虛偽做作。

“對不起……我,我很需要錢。”

我將自己的無恥說的這樣理直氣壯,連冉青莊都有些出乎意料。

“你很需要錢。”

他平淡地複述完我的話,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往屋裏走去。

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猛然回身揮開我,似乎連我一絲一毫的觸碰都無法忍受。

拳頭已經揚起,手臂肌肉緊繃著。我仰著臉,閉起眼睛,不躲不閃,等著他的拳頭落下,希望他的拳頭落下。

但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臨。

“我不想再見到你,季檸。”

胸口被不輕不重推了一下,我往後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

再抬頭,冉青莊已經關了一樓的入戶門。

“咳咳……誰啊青莊?”年邁虛弱的聲音自屋裏傳出來。

“沒有誰,推銷的。”冉青莊走至窗前,一把拉上窗簾,隔絕了我的窺視。

隔了幾個月,我又去找過冉青莊一次,從窗戶看進去,裏頭家具都搬空了。

我著急地向人打聽怎麽回事,鄰居說冉青莊奶奶上個月去世了,冉青莊賣了房子,之後就不知道去了哪裏。

他走了。

徹底的,走了。

他說不想再見到我,就真的再也不見我了。

那天春光明媚,街頭開著大片大片擁擠的櫻花,我走了一個多小時,一個人獨自走回了家。到家就發起高熱,病了許久才好。也不知是不是刺激太過,病好後就想不太起來關於冉青莊的事了。

我以為是癌症,是腫瘤讓我失去了記憶,但其實不是。

我沒有失憶,我隻是在一點點想起來,想起我曾經是那樣孤單地喜歡著一個人,那樣迫切地渴望著一個人,那樣痛苦地覬覦著一個人。而因為這份喜歡、渴望與覬覦,自己又變成了多卑鄙、多自私、多可怕的一個人。

腥鹹的海水從喉嚨裏嘔出,我大口呼吸著,眼前被明亮的燈光照得很不舒服。

“醒了醒了!”有誰在說話,“沒確認身份前,把他拷到裏艙。”

“這個孩子還有女人怎麽辦?”

“分開關押。”

這是三天的量,前天昨天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