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真的是小朋友嗎

我驟然驚醒過來,發現車已經熄火,車內獨剩我一人,而冉青莊不見蹤影。

環顧四周,車子停在一個露天的停車場裏,不遠處可以看到墓園的門頭。我下了車,漫無目的地往裏走,思緒和記憶還有一部分停留在夢裏。

原來冉青莊真的有替我包紮傷口,他還說要替我把分數贏回來,還把自己的巧克力棒給我吃,要我心情好一點……

想起越多,我越覺得自己卑劣不堪。運動會是高二的事,就算高三我倆因為小黑和兆豐漸行漸遠,我怎麽就能那樣對他呢?

為了錢?為了保送名額?為了他不再理我?

我竟然為了這些東西向學校告發他……

如果能穿越時空,我真想回到八年前,撬開那時候季檸的腦殼,看看腫瘤是不是早就在裏頭生根發芽了,不然怎麽能做出這麽喪心病狂的事?

猶記得冉青莊被開除後,學校裏談論起他,語氣總是不太好。那些人帶著嬉笑,帶著嘲諷,當花邊新聞一樣到處瘋傳他和林笙的種種。

他們將他當做笑柄,汙蔑他本來就是學校的毒瘤,不僅自己腐爛生蛆,連帶著還要帶壞校草。

替他說話的聲音不是沒有,但很快就被淹沒在茫茫人海中。

分明林笙也是當事人之一,可大家好像都下意識地把所有的錯都歸結到冉青莊一人身上。老師是,家長是,同學還是。

他們往他身上潑髒水,將他塑造成人人喊打的妖魔鬼怪,說他蠱惑人心,說他一無是處,說他秉性奇差。

而造成這一切的,是我,都是我。

可能沒睡好,我走著走著就感到有些喘不上氣,心口處一抽一抽的疼,好似犯了心疾。

難道是癌細胞擴散到髒腑了?

揪著胸口的衣物,我緩緩走到一旁,在路邊花壇狹窄的邊沿坐下。

蜷縮著,靜坐了片刻,待那疼痛一點點消失,我長長籲了口氣。抬起頭,茫然地環顧周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墓園深處。

由於並非清明冬至,雖說是周六,但墓園的人並不多。偶爾路過一兩個人,都會好奇地朝我這邊看上一眼。

我若無其事起身,隨便找了個方向繼續深入。尋找冉青莊之餘,也仔細看起墓碑上的字。

有的人壽終正寢,有的人英年早逝。有的人孤孤單單,有的人一家三口齊聚。

不知我死後會葬在哪裏,我媽會不會也把我撒海裏?

現在一個墓好像挺貴的,撒海裏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環保,還省力。

實在找不到人了,我掏出手機翻出冉青莊的號碼,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按了下去。

鈴響三聲,對麵接了起來。

“你在哪裏?”不等冉青莊開口,我先一步問道。

他靜了靜,反問我:“你在哪裏?”

搜尋片刻,找到路旁一個標識牌,寫著“5-23”。手機緊貼耳畔,我報了坐標,乖乖等待對方指示。

“往前走,看到8-12左轉。”

冉青莊說完並沒有即刻掛斷電話,我也就一直舉著手機與他保持通話。

走了大概三四分鍾,終於看到8區的指示牌。

“我找到了!”

加快步伐小跑著轉進小道,遠遠就看到一名穿著駝色長風衣,帶著時髦墨鏡的年輕女人與我相對走來。

她的頭發極短,短到甚至隻能稱之為板寸,下頜小巧,嘴唇豐潤飽滿,耳朵上戴著誇張的金屬耳環。短短一段十來米的路,到我們擦身而過,哪怕她戴著墨鏡,我仍能感覺到她持續的“注視”。探究的,好奇的,還有些警惕。

這注視太過莫名,我停下腳步不由低頭檢查了下自己周身,看有沒有沾到什麽奇怪的東西。

“季檸?”

興許是見我遲遲不到又不出聲,冉青莊忍不住在手機那頭叫我的名字。而沒貼著手機的另一隻耳朵此時也聽到了他的聲音,我連忙應聲,不再去管那個奇怪的風衣女人,朝冉青莊所在的方位快步走去。

墓園裏每座墓碑旁都種著一株小小的塔柏,全被修成棒棒糖的造型。有的人家祭掃完畢,會將帶來的花插在上頭,乍眼看去,還以為是柏樹開了花。

我就是在掃過這樣一株“開花”的塔柏時,找到的冉青莊。

他聽到聲響轉過頭,見是我,將耳邊手機收進兜裏,又看回麵前墓碑。

我同樣收了手機,走到他身旁。

冉錚的墓是一座合墓,一塊大碑上分了三小塊,最左邊是冉錚,當中空著,再過去是冉青莊的爺爺奶奶。

墓前點著兩支紅燭,放了一小瓶白酒,三顆蘋果。香爐裏青煙嫋嫋,叫墓上的照片都顯得模糊了。

同樣是寬眼皮,深眼窩,五官硬朗,鼻梁挺拔,冉青莊長得很像他爸爸,隻是照片上的冉錚看著年紀要再大一些,氣質更成熟,目光也更沉穩。

“我奶奶說不想離我爸太近,死了也成天替他操心,當中就隔了一個。”冉青莊盯著墓中間那塊還沒刻字的空碑,平靜道,“這以後是留給我的。”

雖說在活著時就買好墓碑,或者親人落葬時順便把合墓買了,這種操作都是常有的事。但冉青莊的語氣卻讓我格外不舒服,就仿佛……他已經隨時隨地準備好躺進這小小的墓穴,比我還要坦然麵對死亡。

我抿了抿唇,抽出三支長香,就著蠟燭點燃,朝墓碑拜了三拜。

叔叔,雖說素未謀麵,但我已久仰多時,再過不久我們或許就要在下麵碰頭了,先提前打個招呼,到時再登門拜訪。

你在下麵缺什麽跟我說,我到時候看能不能帶給你。你生前沒怎麽管過冉青莊,死後起碼有個做爹的樣子,好好保佑他,叫他無病無災活到老。

心中默念完,將香插進香爐,直起身時,冉青莊與我交錯著彎下腰,把一根點燃的煙擺放在了冉錚的墓前。

凝目佇立片刻,直到香全都燒完,煙也被風吹得燃到一半,冉青莊轉向我,朝來路抬了抬下巴,道:“走了。”

回到墓園主道上,我與冉青莊並肩行在一地碎陽間,誰也沒說話。

和緩的風吹過麵龐,不知是誰家在燒紙錢,鼻端全是嗆人的煙味。

冉青莊比我高許多,腿自然也比我長。他閑庭信步地走著,我若不刻意追趕,久了身形就會和他差半截。

“你在車裏怎麽不叫醒我?”我加快步伐追趕上去。

冉青莊雙手插兜,看著前頭的路,懶洋洋道:“你是什麽還在喝奶的小朋友嗎?到哪兒都得粘著?”

哪裏就到哪兒都粘著了?都到門口了難道還能不進來嗎?總是要講禮數的……

我雙唇囁嚅著,想替自己爭辯,又不知道除了“我沒有”這種蒼白無用的屁話還能怎麽回複,最終隻得選擇閉口不言。

行到停車場,冉青莊說自己要抽根煙,讓我先進車裏。我看到不遠處有間小賣部,就問冉青莊要不要喝水。

“礦泉水就行。”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煙和打火機,往角落的垃圾桶走去。

小賣部雖小,但貨品豐富,除了祭掃用的香燭鮮花,飲料零食一樣不少。

我拿了兩瓶礦泉水去結賬,路過零食貨架,眼角掃到架子上擺放的熟悉紅色包裝,不由停下了腳步。

最後結賬時,除了兩瓶水,還多了一盒巧克力棒。

在車上又等了兩分鍾冉青莊才回來,一坐下,我就將手裏的巧克力棒遞了過去。

他皺著眉往後讓了讓,我追著送到他唇邊。

他看清是什麽,有些錯愕,抬眸與我對視,但也沒有張嘴的意思,似乎與我僵持住了。

“好吃的。”我哄著他,“吃了……心情會好。”

“我看起來心情很差嗎?”冉青莊問。

這讓我怎麽回答呢,我就沒見他心情好過。

我隻能道:“吃了會更好。”

他畢竟也要開車的,不可能一直跟我這麽強下去,思索片刻,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咬住了巧克力棒。

我滿意地收回手,重新取出一根塞進自己嘴裏。

冉青莊發動引擎,但沒有立刻駛離停車場。迅速將巧克力棒吃完,他拿起杯架上的礦泉水連灌好幾口,似乎是要衝散嘴裏的甜膩。喝完了水,他這才拉下手刹,駛出停車位。

他這模樣不像在吃喜歡的零食,簡直跟逼他服毒自盡一樣。

我動作微頓,不確定地問:“你……不喜歡吃嗎?”

冉青莊往我這邊瞥了一眼,略有些嫌棄道:“你真的是小朋友嗎?多大了還喜歡吃這種東西。”

我怔然少許,垂下頭,望著手裏的紅色紙盒,嘴裏原本全然的甜突然泛起絲絲苦意。

他忘記了……

他或許記得那天的比賽,記得在醫務室偷懶,記得我狼狽地出現在他麵前,他好心地替我包紮,但他不記得巧克力棒的事,也不記得和我說過吃甜的心情會好。

真可笑,我竟然以為從生灰的犄角旮旯裏找回遺失的記憶,自己就可以通過一盒巧克力棒與冉青莊取得共鳴了。

結果人家根本就不記得這事。我這邊心心念念,他那頭莫名其妙。

我真的……永遠學不乖,永遠在自以為是。我怎麽會覺得,他就一定也會記得呢?

轉動著手裏吃剩一截的餅幹棒,我忍不住唇邊泛起苦笑。

如果我今天沒想起來,你這盒小餅幹就真的誰都不記得啦。徹底消失在這世間,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還好我都想起來了。冉青莊忘了就忘了吧,隻要我記得就好。

隻要我記得他曾經給過我一盒很甜很甜的巧克力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