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恐怕島上不止一隻耗子

觀星要數晴天最好,觀竹當屬細雨,觀落日,則天氣不好太晴,也不好太陰。最好天邊有些細碎的浮雲,隨著東烏西沉,一點點變幻出由紅到紫的霞彩。

這樣的傍晚,最適合巴赫。

輝煌過後的蕭瑟,喧鬧褪去的孤獨,仿佛量身定製的場景。當窗外的餘暉灑進教室,灑在琴身上時,琴弦都像是在喜悅的震顫。

如果它能說話,一定會隨我高喊:“巴赫是最好的!”

“你將來是打算當音樂家嗎?”

美妙的樂曲中,突然插入一道低沉慵懶的嗓音,意外的並不突兀,反倒與大提琴的聲音十分契合。

我睜開雙眼,看向不遠處撐著腦袋的冉青莊,道:“沒想過,應該會考音樂學院吧。你呢?”

琴聲並未就此中斷,繼續進行著,冉青莊陷入沉思,可能有一兩分鍾沒有回我。

我沒有太多與人相處的經驗,總是很怕自己又說錯話惹他生氣。他這樣長時間的靜默,尤為讓人不安。一分神,音準就出了問題,偏了一些,原本平滑的樂曲冒出不和諧的音符。

我很快調整過來,但心境還是受到影響,再不能好好享受這難得的落日美景。

“我想考警校。”

冉青莊望著窗外,大半邊身體都被夕陽染成金橙。

“我知道,我考不上。最終我必定無法通過背景調查,他們不會讓一個幫派成員的兒子進入警隊,但我還是想要試試。”

“我奶奶總說我很像我爸,但我不想像他。我絕不會像他一樣,成為這個社會的蛀蟲。”

左手的動作逐漸跟不上另一隻手,琴音一點點走樣,終致曲不成調。我蹙著眉,隻能懊喪地放下琴弓,終止練習。

與冉青莊高遠的誌向比起來,我的理想或許隻能用“淺薄”形容。

學大提琴是父母的主意,堅持下來是因不忍我媽傷心,想考音樂學院……是順勢而為。這樣想來,這一路竟沒有哪樣是我發自內心的渴望。

我其實不太理解冉青莊這種明知失敗還是想要嚐試的心理,我不懂他的執著,也不懂他的堅持。

“我不要做製造罪惡的人,我要做懲治罪惡的人。”冉青莊轉過臉,唇角微微勾著,是少有的笑模樣,“是不是覺得我很傻?”說著他輕笑起來,像是被自己逗笑。

“沒有!”我緊了緊握著琴弓的手,用力搖了搖頭,一時說不出什麽漂亮話,隻能笨拙地保證,“你一定能考上,一定能……成為你想成為的那類人。”

冉青莊一愣,笑得更厲害了。我被他笑得茫然不已,摳著琴弦胡思亂想,懷疑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笑夠了,也不看我,冉青莊拿起桌上的語文書,隨便翻開一頁閱讀起來。

“借你吉言吧。”他說。

雖然我不懂他的執著,也不懂他的堅持,我們並不在一條“道”上,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道就錯了。

千萬大道,有些道雖踽踽獨行、千難萬阻,可隻要在正的道上,就總能修得正果。

手機鈴聲持續地響著,連綿不絕,將我從睡夢中吵醒。

我掙紮著起身,摸過手機一看,發現竟然是方洛蘇的來電。

“喂?”我按下接通建,因為剛醒的緣故,嗓音還帶著濃重的沙啞。

那頭傳來方洛蘇重重的一聲歎息。來島上這些日子,我想著她和南弦都是成年人了,應該是可以好好解決感情問題的,便沒有再摻和他們的事。她如今突然來電,還這幅樣子,倒是讓我有些心慌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問。

“我和南弦離婚了。”方洛蘇答。

南弦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性格,這倒並不讓人意外。

“孩子呢,怎麽辦?”

方洛蘇笑起來,不是那種愉悅、歡喜的笑,帶著點無奈,帶著點揶揄。

“你怎麽這麽好騙?根本沒什麽孩子,我騙你呢。你逼得那麽緊,我隻能想這種陰招了。”

萬萬沒想到她這種謊也撒,我有些震驚,又感到一絲被欺騙的憤怒。

她聽我不說話,可能也知道我生氣,笑道:“我本來也不是什麽好女人,很意外嗎?我打電話來,主要是想和你道歉。那天我說的氣話你不要往心裏去,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不及你,是我虛偽。我不僅虛偽,我還虛榮。”

“我和辛經理的事是他老婆告訴的南弦,是我誤會了你。這件事如今盡人皆知,辛經理停職回家,我也被辭退了。現在辦好離婚了,我打算之後就回老家發展,再也不來崇海了。”

我統共也就幾個月時間了,看來這通電話要成為我們之間的絕響。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都快死了,還跟她計較那麽多做什麽?況且我們間本沒有什麽深仇大恨。

想明白了,我也就不氣了,道:“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也挺好。崇海節奏太快,把人都變浮躁了。”

方洛蘇淡淡“嗯”了聲,道:“以後有機會再聯係。”

她話雖這麽說,但我和她都知道,我們是不會再聯係了。

一陣沉默後,我們默契地選擇結束對話,掛電話前,方洛蘇像是忽然想到有事還沒交代,叫住我道:“對了,南弦那邊你不用擔心,我和他解釋過了。但他這個人你知道的,生氣的時候橫,氣消了又慫,可能需要點時間才能麵對你。”

那他自我消化的時間可要快一些,不然我不保證他能見到活著的我。

與方洛蘇講完電話,我起床準備洗漱,進到浴室,先看了眼髒衣簍。沒見有髒衣服,知道冉青莊還沒回來。

他已經有一星期不見蹤影,據陳橋說好像是跟著金先生離島去了外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刷著牙,一邊回想夢裏的場景。

那樣的落日,很長一段時間好像再沒見過。

我始終不知道那天冉青莊的心情為什麽那樣好,突然要與我談論未來。但總覺得從那天起,我和他之間就不一樣了。就像遊戲裏靠著刷好感度,把陌生人從“萍水相逢”刷到了“泛泛之交”。我和他也成了雖然交情不深,卻可以成為“朋友”的關係。

也因此,顯得我後來的所作所為越發齷齪與不堪。

元寶小少爺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級,每日學琴一小時已是極限,剩下的時間不是在吃東西就是在犯困,少數不餓也不想睡覺的時候,便是拉著我陪他玩貓捉老鼠的時候。

城堡裏幾乎是五步一崗,但因著小少爺的身份,沒人敢攔他。

他滿屋子胡跑著,有時候我都要被他轉暈,在宛若迷宮的城堡裏迷路。

“小少爺?小少爺?”穿過宴會廳,我徹底失去了金元寶的蹤跡,隻能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忽然聽到有人聲從前方一扇半掩的門內傳出。

“這件事再辦不好,你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

是金辰嶼的聲音,聽著十分惱火。

“給我去查,消息是從哪裏走漏的。”

腳下的厚地毯吸去了全部的足音,我走近了一些,對方卻全然沒有察覺。

“應該是賭場,那裏人多嘴雜,是最容易傳遞消息的地方……”另一道嘶啞的男聲道,“恐怕島上不止一隻耗子。”

我一下駐足,沒有再靠近。

這聲音我也認得,是那個光頭。

從陳橋那邊知道,光頭叫孔檀,外號蝰蛇,冉青莊來之前,是合聯集團內年輕一輩中最受金斐盛看中的。可等冉青莊來了,無論心智還是心性,孔檀都被他壓一頭。金斐盛更是對冉青莊青睞有加,迅速將其提拔成與孔檀平起平坐。

這便導致兩人一直都不對付。近兩年金斐盛漸漸放權給兒子,兩人就也開始幫著金辰嶼做事,表麵兄友弟恭,背地裏明掙暗鬥。

前陣子金家生意上出了點紕漏,什麽生意陳橋這級別不知道,我也沒想知道,但因為這點紕漏,孔檀就覺得一定是出了內鬼,嚴查了好一陣。冉青莊那支的人更是受到了特殊待遇,弄得島上人心惶惶的,都對他敢怒不敢言。

“老師,我在這兒呢!”身後驟然傳來稚嫩童音,嚇得我頭皮都麻了。

“誰?”孔檀一把推開房門,見到是我,眯了眯眼,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捂著胸口,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我……我在找小少爺。”

金元寶從後頭跑過來,扯住我的衣袖,大半個身體藏在我身後,用著膽怯又不太友好地語氣道:“我和老師在玩貓捉老鼠呢,不關你的事。”

孔檀一挑眉:“小少爺?”

金辰嶼這時從他身後轉出來,臉上不見惱怒,隻有令人熟悉的、像麵具一樣的笑容。

“元寶,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他招招手,小少爺便撲到他懷裏。

“不是和你說過,這裏是不能隨便亂進的嗎?”

小少爺仰起頭,不是很服氣:“這裏是我家,哪裏我不能進?”

金辰嶼寵溺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像拿這個弟弟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可以進,但你不能帶別人進啊。你怎麽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壞人呢?”他說著,抬頭看向我,唇邊的弧度更明顯了幾分,“你說是不是啊,季老師。”

我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渾身發冷,感覺自己好像成了一隻被丟進猛獸區的兔子——怎麽蹦躂,死都是早晚的事。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是不能來的。剛剛過來的時候,沒人攔著我……”我一指身後來路。

“季老師不用緊張,你當然不是壞人了。你是老幺的人,四舍五入,也是我們的人。”金辰嶼輕輕推著我的背,語氣和善地叫人毛骨悚然。

他和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外走。等離開那片不知名的“機要禁地”,送我們回到教學室,金辰嶼說自己還有事,就不陪我們了,帶著孔檀走了。

他一走,我立馬脫力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這才發現背上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