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漩渦（4）
羅寧不想嚇著孩子，但這事他必須弄清楚。他把男孩拉到沙發上坐下，用溫和的口吻說道：“孩子，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能如實回答我嗎？”
男孩點了點頭。
“你真的失憶了嗎？”
“沒有。”
羅寧愣住了：“什麽？”
“我說，我並沒有失憶——你讓我如實回答的呀。”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羅寧的預料。“這麽說，其實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記得自己的父母是誰？”
“是的。”
“我不是你爸爸？”
“當然不是。”
“那你是誰？”
“你是問我的名字嗎？”
“對。”
“羅平。”
房間裏靜默了幾秒鍾，羅寧仿佛能聽到自己脈搏跳動的聲音。片刻後，他身體開始顫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說：“不，這不可能是真的……”
“羅寧，你長大了，我剛才差點都沒把你認出來。你現在完全是一個中年男人了。”
我本來就是中年男人。羅寧想這樣說。但他的喉嚨無法發出聲音。
“聽你剛才說，咱爸已經去世了？”羅平問。
“是的……”羅寧精神恍惚地回答。我在跟三十年前的哥哥對話。誰來把我叫醒，好嗎？
“爸怎麽死的？”
“冠心病。他一直不重視體檢，發病的時候，已經遲了。”
“那媽媽呢？”
“媽媽也在前年走了，因為乳腺癌。”
羅平露出悲傷的神情：“是嗎……爸媽都沒在這個世界上了。看來，我找你是沒錯的，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等等……你，真的是羅平嗎？”羅寧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
“對，你要怎麽才會相信這件事？”
羅寧想了想，問：“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1977年4月13日。媽生我的時候難產了，好在爸爸及時把她送進了醫院，才保住了我們母子的命。”
沒錯，這事羅寧聽母親說起過不下十遍。所以母親說，生他的時候，她再也不敢在家裏生了。
但他還需要驗證：“我六歲的時候，跟你上山去玩，結果發生了一件事，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和你上山去玩，結果我踩到了一條蛇，那蛇咬了我的腿肚子一口。我倆當時嚇壞了，以為我會毒發身亡，你趕緊趴下來，想把毒液吸出來。結果很久之後，我們才知道，那其實是一條無毒的菜花蛇。”
“對，這事我們沒告訴爸媽，隻有我倆知道。”羅寧渾身顫抖。
“是的，不過這個傷口，現在都還能看到。”羅平抬起右腿，向羅寧展示被蛇咬過的傷口——現在是兩個不起眼的小點。但羅寧清楚地記得，就是這個位置。
“你……真的是羅平？”羅寧再也無法控製情緒，眼淚奪眶而出。
“是我，弟弟，好久不見。”羅平的眼睛也紅了。
“你去哪兒了，哥哥？我看見你被漩渦卷到水裏了，再也沒有浮起來……我們找了你好久……直到我們覺得你不可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了。”羅寧哽咽著說，“結果你居然出現了，在三十年後……但你為什麽一點都沒變，還是十三歲的模樣？這些年你經曆了什麽？”
“我不知道，羅寧。我隻知道當我從水麵浮起來的時候，身邊的場景跟之前不一樣了，湖邊多出來好多漂亮的房子。我很驚訝，差點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地方，但仔細一看，又發現這裏的確是金秋湖。”
“對，金秋湖在十多年前就被開發成適合休閑度假的風景區了，你看到的那些房子，應該是修建在湖邊的度假山莊。”
“不管怎麽說，我遊上了岸，發現你不見了，我們脫在岸邊的衣服也不見了。直覺告訴我，這不再是原來的時代。我光溜溜地站在湖邊，感到茫然無措。這時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我麵前，問了我一些問題，然後把我帶回家，找了一套衣服給我穿上。這時，我看到掛在他家牆上的掛曆，得知現在是2020年，這才知道，已經過去三十年了。”
“那你為什麽跟他說，我是你爸爸呢？”
羅平苦笑道：“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跟他說呢？說我來自三十年前，現在四十歲的羅寧，其實是我的弟弟？你覺得他會相信嗎？加上我一絲不掛，他應該隻會覺得我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流浪兒吧。”
“是啊……”
“所以，我隻能謊稱你是我爸爸，希望借助他，包括借助警察，先找到你再說。”
“你找到我了，哥哥。我的天……你真的活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羅寧激動得難以自持，一把將哥哥擁入懷中，兄弟倆緊緊地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家門推開了。學完遊泳的羅小丹和媽媽返回家中。他們剛一進門，就看到了這感人的一幕。
母子倆都懵了——丈夫（爸爸）為什麽會抱著一個跟羅小丹差不多大的男孩，淚如雨下。他們怔怔地站在門口，張口結舌。
“這是……？”蘇鷗為之愕然。
羅寧和羅平一起從沙發上站起來。羅寧擦幹臉上的眼淚，有些尷尬地說道：“你們……回來了？”
“這孩子是誰？”蘇鷗問。
羅寧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告訴妻子實話，她會相信嗎？可是，他也想不到該編造怎樣的謊言。一時之間，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羅小丹感受到了家裏古怪的氣氛，問道：“爸爸，你怎麽哭了，他是誰呀？”
“呃……這是一個哥哥。”羅寧含糊其辭地說，“小丹，你帶哥哥去你的房間玩好嗎？我跟媽媽有事情要說。”
“好啊。”羅小丹最喜歡跟同齡人一起玩了，況且這個哥哥跟他長得有幾分相似，讓他產生一種親切感。他走到羅平麵前，對他說，“咱們去玩遊戲吧！”
羅寧對哥哥說：“羅平，你先去我兒子的房間，跟他玩一會兒，可以嗎？”
羅平點了點頭，跟羅小丹——他的侄兒——一起走進了房間。從背影看，他們就像兩兄弟，羅小丹似乎還要稍微高一點。
蘇鷗走到羅寧麵前，直視著他：“這是怎麽回事？你剛才叫他什麽？”
“羅平。”
“羅平？”
“對，他的名字。”
蘇鷗捂住嘴，緩緩搖著頭：“羅寧，我不敢相信，你居然……”
羅寧知道妻子誤會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能解釋，咱們進屋去說好嗎？”
說著便拉著妻子的手走進了主臥，關上了房門。蘇鷗望著他：“說吧，這是你跟誰生的孩子？在跟我結婚之前，還是之後？”
羅寧煩躁地翻了下眼睛：“不是跟你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嗎？這不是我的私生子！”
“羅寧，我不是傻子，不是孩子！你們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這是你某個遠方親戚的孩子吧？我剛才已經看到那感人至深的認親的一幕了！”
“沒錯，是認親。他是我的至親。但我們的關係不是父子，而是……”
“而是什麽？”
“他是我的哥哥，是我失散了三十年的哥哥。”羅寧無奈，隻有說出實話。
蘇鷗凝視著丈夫的眼睛，足足半分鍾。然後，她捂著臉，頹然坐在**，長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很難令人相信，但確實是事實。”羅寧說。
“羅寧，咱們去醫院好嗎？”
“去醫院幹嘛？”
“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麽問題，但是你的腦子似乎不太清醒。”
這次，換羅寧捂著臉歎息了：“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麽讓你相信這件事了，換成我可能也不會相信。”
“所以，說實話就這麽難嗎？”
“也許，讓人相信實話更難。”
“羅寧……”
“等等！”羅寧突然想起了什麽，“我知道怎麽證明這是我哥哥了！”
他衝出臥室，來到書房，從抽屜裏找出一本陳舊的老相冊。這本相冊珍藏著他對哥哥的記憶，他從來沒有拿給蘇鷗看過，但現在是時候了。羅寧把相冊拿回臥室，翻開之後，指著一張自己和哥哥的合影說：“你看，這個是我，這是我哥哥羅平——是不是跟剛才那個男孩長得一模一樣？”
蘇鷗仔細地看著這張照片，說道：“是很像，但這也證明不了他就是你哥哥。羅寧，需要我提醒你嗎？你40歲了，你哥哥不可能才跟小丹一樣大。除非……他得了電視裏報道過的那種長不大的病？”
“不，不是這樣的。呃……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這就是我失蹤了三十年的哥哥，而他不知道為什麽，保持了三十年前的樣子。”
“我之前怎麽從來沒聽你——包括你爸媽說過，你還有個哥哥？”
“因為我哥哥在他13歲那年的夏天，被一個漩渦卷進了金秋湖的湖底，然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便約好不再提起他，以免揭開心裏的傷疤。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因為太詭異了，我不認為你會相信。但事實是，這確實是我的親身經曆，而這就是我之後再也不敢靠近水邊的原因！”
“到底是怎麽回事，告訴我吧。”
“好吧。”羅寧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這件事，他三十年來第一次講過別人聽。但當初的經曆至今仍曆曆在目，令他難以忘懷。他詳細地講述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包括父母和村民們一起尋找哥哥，以及一個多小時前，警官和中年村民把羅平送到他家來的過程，全都講了出來。
半個小時後，他說：“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蘇鷗沉默了一刻，說：“抱歉，我接受的教育和認知，讓我沒法相信這樣的事情。”
“那我明確告訴你吧。”羅寧氣惱地說，“如果羅平真的是我的私生子，我會大大方方地承認，因為這畢竟是跟你結婚之前的事了，談不上有什麽對不起你。而且我會公開告知所有人，他是我的兒子，我會給他最好的生活，而不是編造一個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的拙劣謊言來蒙蔽你！”
蘇鷗望著義正言辭的丈夫，他堅定的表情讓人無法置疑。終於，她選擇了相信：“天哪，世界上真有這麽離奇的事情？”
“我也不敢相信。但這的確發生了。”羅寧說。
“那麽，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這就是我要跟你討論的問題。你知道，我爸媽都過世了。所以，我是我哥哥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必須住在我們家。”
“可我們家隻有三室。書房擺了書櫃和書桌之後，已經放不下一張床了。”
“讓他跟小丹住一間屋可以嗎？我可以把小丹的兒童床換成一張上下床。”
“這得問問小丹的意見。另外，你打算怎麽跟小丹說這件事。”
“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蘇鷗，你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麽不可思議。我連說服你，都費盡唇舌，所以我沒指望其他人會相信這件事。所以這事的真相，咱倆知道就行了，對外——包括對小丹，我們都要隱瞞羅平的真實身份。”
“怎麽隱瞞？”
羅寧思考了一刻：“就說，這是我哥哥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侄兒，寄宿到咱們家，是為了到城裏來讀初中的，可以嗎？”
“你準備送他去讀書？”
“當然了，不然他在家待著幹嘛？”
蘇鷗想了想，勉為其難地說：“隻能如此了。”
“我現在就找他談談。”
夫妻倆走出臥室，來到兒子的房間。他們看到，羅小丹正在教“哥哥”玩一款iPad上的遊戲。羅平顯然從來沒見過平板電腦（實際上，他連台式電腦都沒見過），對這種可以直接用手在屏幕上點來點去的新式電子產品十分感興趣。
“這東西真好玩。”羅平頭也不抬地說。
羅小丹走到爸媽身邊，小聲說：“這哥哥肯定是從農村來的，連iPad都沒見過。他剛才還問我空調是什麽，為什麽會吹出冷風。”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蘇鷗問羅小丹：“你喜歡跟哥哥一起玩嗎？”
“喜歡呀！”羅小丹毫不猶豫地說。
“這是你的堂哥，叫羅平。從今天起，他就住在咱們家，跟你睡一間屋，好嗎？”羅寧問兒子。
“真的？太好了！”作為獨子的羅小丹做夢都想要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夥伴，他高興得跳了起來。羅平放下iPad，望著羅寧，立即會意了。
“羅平，你到我們房間來一下，可以嗎？”羅寧對哥哥說。
“好的。”
羅平跟著弟弟和弟媳來到主臥。羅寧關上門，說道：“哥哥，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婆，叫蘇鷗。”
羅平衝弟媳點了點頭，蘇鷗也說了聲“你好”，表情有些僵硬。
“我們剛才商量了一下，由於你的經曆太過離奇，估計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們打算隱瞞你的真實身份。對小丹，包括對外，都宣稱你是我的侄兒，可以嗎？”
“可以。”羅平說。
“那就意味著，在其他人麵前，你隻能叫我‘叔叔’，叫蘇鷗‘嬸嬸’，真是委屈你了。”
“沒關係，我能理解。如果我當著所有人的麵叫你弟弟，反而會讓人困擾。”
“嗯。然後，我近期會幫你上戶口，再幫你聯係一所初中。哥哥，如果沒發生那件事的話，這個暑假過後，你就該讀初中了。”
“是啊。不過，我消失了三十年。這期間，世界肯定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當初學的知識，還能跟現在的初中銜接上嗎？”
“這個問題不大。知識體係並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隻是這三十年來湧現出了太多新事物，需要你去了解和適應。正好暑假還有二十多天，可以用來做這件事。”
“好的。”
“我們現在就出去吧，吃一頓豪華大餐，慶祝咱們兄弟重逢。”羅寧微笑著說，“哥哥，你真該好好看一下這個世界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