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借東風(一)

日光明亮,海水澄碧,岸上花木嫣紅青翠,清晰得如在眼前。

文儒海與孟劍卿乘坐的五牙艦繞過一道蜿蜒伸入海中的長長山脊,前方豁然出現數十艘大小船隻,人聲嘈雜,岸上山林中也擠滿了人,遠遠地可以望見十幾頂彩羅大傘張在那兒。

文儒海困惑地四處張望。這就是泉州港了嗎?為什麽他會看不見那座著名的跨海石橋?岸上似乎也不見繁華的街市?

孟劍卿突然說道:“這是月牙灣。泉州海商沉瓷的地方。今天想必是起瓷的日子。”

他將調好焦距的千裏鏡遞給了文儒海。

他想以文儒海那種酷好搜羅天下奇材逸事的脾氣,自然聽說過泉州海商沉瓷起瓷的習俗,不必他來解釋。

文儒海果然隻“哦”了一聲,沒有追問。

沉入海中的瓷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被海水衝刷,被海苔纏繞,被砂石侵蝕,數年之後,十不存一。但是有幸完整起出的這些帶著大海印跡的瓷器,往往有著人工所不能及的攝人心魂的詭異與美麗。其中極品,價比黃金。

文儒海久聞其名,但從未見過一尊真品,此時自是好奇心大起,盤算著無論如何也要了卻這個心願,才算不枉此行。

孟劍卿掃視著那些船隻,眉頭忽地微微一皺。

他認出了海上仙山的千裏船。

他不知道這艘船會出現在這兒。

是他忽視了,還是這艘船的確避過了錦衣衛無處不在的耳目?

文儒海興致很高,放下千裏鏡,說道:“我們也過去看看。”

孟劍卿想看的卻是那艘千裏船。

不出他所料,雲家兄妹都站在船頭,極有興趣地注視著那些潛入海中的起瓷人。

孟劍卿暗自一笑。他就知道雲家兄妹感興趣的不是那些瓷器,而是那些水性精熟的起瓷人。

五牙艦靠近時帶起的波浪使得千裏船動**起來。雲家兄妹立刻察覺到來船不同尋常的速度與巨大,轉過頭來,正望見孟劍卿。孟劍卿微微一笑,向他們拱一拱手。

雲燕然也略一拱手,同時注意到孟劍卿身邊那名有幾分眼熟的國子監生,雲燕嬌已低聲說道:“那是奉命來泉州祭祀媽祖的文儒海。”

他們對文儒海都頗有好感。但也隻略略注意他一會,便掉過頭去重新關注從海水中冒出來的起瓷人。

每一尊瓷器出水,都會引來一陣歡呼。

孟劍卿注意到,那些起瓷人的頭上,都縛著一條顏色不一的絹帶。縛同一種顏色絹帶的起瓷人,手中的瓷器都送往掛著同色大旗的那艘船。他暗中計數,成績最佳的,是縛著白色絹帶的那五名起瓷人,接應的小船,將他們起出的瓷器,送往飄著“蒲”字月白色大旗的一艘三牙樓船。

文儒海也已注意到那艘大船:“這個蒲家,是否正是蒲壽庚的後人?”

孟劍卿答道:“正是。”

蒲家本是波斯人,宋時便已來華,富甲一方,權勢也隨之日見增長,蒲壽庚更是任泉州市舶使數十年;宋末臨安失陷、帝後北擄,福建一省,不戰而降,蒲壽庚便是其中穿針引線人,是以蒙元之世,蒲家長盛不衰,直至洪武開國、平定福建,蒲家雖以當年曾出力保全福建一省軍民而自認為不無微勞,洪武帝卻深惡之,是以這一二十年來,蒲家家勢,已漸有衰微之勢。

不過現在看來,仍是尋常人家不能望其項背的豪富之家。

文儒海沉吟不過片刻,便將此事暫時放到了腦後,專心觀察那些海中起出的瓷器。見過十數尊之後,覺得盛名之下,不過如此,失望之餘,忽然說道:“不知這風俗是從何而起,勞民傷財。”

孟劍卿揚頜指向左前方:“據說起源於號稱‘泉州沈萬三’的龍家。”

文儒海看見了龍家的明黃色大旗和雙層樓船,詫異地道:“龍家怎麽敢用明黃色?”

孟劍卿微笑道:“龍家是趙宋宗室與南洋王室聯姻而來,自稱龍子鳳孫,因此蒙元時為避禍而以‘龍’為姓,算是半個外藩了,是以禮部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沒同他們計較。再說了,泉州海商的奢侈,天下聞名,真要追究起來,不知有多少違背禮製的東西,隻怕文兄這枝筆記不下來罷。”

他自然知道文儒海此行絕不隻是祭祀媽祖那麽簡單。福建原是陳友定的舊土。陳友定被俘後寧死不降,遺下舊部親族,為數不少。這一二十年來,具體情形究竟怎麽樣了,洪武帝這顆心,隻怕並未放下來。南洋大盜陳祖義氣勢正洶,傳言陳祖義是廣東人,但也有人說陳祖義是陳友諒或是陳友定的族人,這兩人的舊部親屬,多有私自出洋投奔陳祖義的。真實情形究竟如何,也是非得要弄清楚的。

文儒海沒有理會孟劍卿話中之話,隻疑惑地道:“怎麽不見龍家的起瓷人?”

的確,沒有一個起瓷人的頭上縛的是明黃色絹帶,更沒有一尊出水瓷器送往龍家的船上。

孟劍卿也生了疑惑。龍家這算怎麽一回事?

日已過午。各家起瓷人漸漸都疲憊不堪,回到各自船上去休息去了。

海麵上忽然間起了一陣**。有人歡呼,文儒海側耳聽去,竟似在叫:“殺仔,殺仔!”不免嚇了一跳。此地民風怎的如此血腥野蠻?

歡呼聲中,龍家的船頭,出來一個頭上縛著明黃色絹帶的瘦削的黝黑少年,精赤著上身,胸前背後,刺著一條條龍紋,或青或紅,在日光中猙獰可怖。

那少年往船頭一站,便有一種睥睨眾生的氣勢。

孟劍卿的精神不覺一振。轉眼看雲家兄妹,也是不眨眼地打量著那少年。

文儒海這才明白,眾人歡呼的,原是這少年的名字。

孟劍卿在一旁說道:“這個必定就是陳鯊。據說他從小就水性好到能夠與鯊魚一道戲水,所以泉州人都叫他‘鯊仔’。龍家到底是大手筆,雇了陳鯊來起瓷,想來必定可以起出其他人一輩子也挖不到的珍瓷。”

陳鯊在眾人歡呼聲中縱身投入了海中,幹淨利落得半點水花也沒有濺起,四下裏於是哄然一片叫好聲。

等到叫好聲慢慢平息下去之際,海麵上異常安靜,大家屏息靜氣,都在等待陳鯊的重新出現。

孟劍卿心中暗自計時,早已超過一般人能夠承受的閉氣時間,卻遲遲不見陳鯊出現,不覺心下微微驚駭。

陳鯊出身於陳友定一族。這樣的水性,這樣的氣勢,還有這樣受泉州小民崇拜……

他忽地心念微動,轉眼正迎上雲燕然的目光。

視線一接,他已明了,雲燕然已然看到他心中方才的念頭,並且知道他已看出這一點,卻半點也沒有要掩飾的意思,反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孟劍卿微微一點頭。

既然都在泉州,必定有機會與雲燕然見麵詳談陳鯊這件事情。

文儒海突然“啊”了一聲,不自覺地傾身向前。

突然間冒出海麵的陳鯊,左手舉著一尊美人肩花瓶,右手時時向歡呼的眾人招搖,踩著水慢慢兒向龍家接應的小船遊去。明澈燦爛的日光下,那尊美人肩的瓶身上,蔓延著海蛇水草纏綿而上的線條痕跡,妖美得令人窒息;瓶口處凝結著一粒小小的丹砂,更如同一顆別具風情的美人痣。

目送那尊美人肩小心翼翼地被送入龍家的船艙中,再不能看見,文儒海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他明白為什麽泉州海商會不惜代價來沉瓷起瓷了。

想出這個花樣來的人,真是天才。

文儒海第二次見到那尊美人肩,是在天後宮的媽祖神像前。

媽祖神像前一列排開三張神案,居中的自然是供奉禮部的祭品,泉州府的祭品居左,泉州海商的祭品居右,至於其他小民,隻能將祭品供奉在殿外了。

泉州府一十三家大海商,這一次供奉的是一十三尊海中珍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莫過於龍家起出的那尊美人肩。想必自海中起出後,這尊花瓶又經過精心的洗滌,海水的陰暗印跡已消失無蹤,即便在幽暗的神殿中,瓶身也閃爍著隱約的瑩光,如珠如玉,如一位蒙著麵紗隱在霧中掩口微笑的美人。

相形之下,禮部與泉州府的祭品,的確是顯得寒磣了。

文儒海與泉州知府汪仕文自是站在最前麵,緊接著便是一十三家海商的當家人。

孟劍卿站在文儒海右手側後,冷眼打量著神殿內各色人等。

十三家海商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排座辦法。最為豪富的龍家自然站在最前麵,緊接著便是樹大根深的蒲家,殿後的自然是近年來屢遭打擊、家產大大縮水的陳家——雖然不是陳友定一族,無奈姓了一個“陳”,難免要受池魚之殃。

龍家的當家人,是前任當家人龍吟的獨生女兒龍顏。

那個十八歲的年輕姑娘,蒙著麵紗,靜靜地站在十三家海商的領頭位置。

雖然這一路上孟劍卿已經給文儒海灌足了資料,乍見這一幕時,文儒海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這可真是……讓他開了眼界。

祭禮即將開始。

殿門處忽然一陣**。

孟劍卿轉頭望去,卻見雲家兄妹分開眾人施施然而入,雲燕嬌手中,捧著一尊三足青花瓷爐。

文儒海不覺“咦”了一聲。

讓他驚訝的自然是那尊青花瓷。

即使是孟劍卿,也看得出那尊青花瓷的不同尋常。那椰林落日掩映著寶塔佛殿的圖案,固然是遙遠的南洋風光;而那色澤,更是異常地絢麗生動,仿佛要活潑潑地跳出來一般,迥然不同於大家平時所見的那種淡藍乃至於帶幾分灰暗的青花瓷。隨著雲燕嬌一步步走近,瓷爐上轉側不定的幽豔光澤,越發令人移不開視線。

雲燕然的目光一掃過來,孟劍卿已知他的用意,站出來向錯愕的文儒海、汪知府與各家海商說道:“這位是來自海上仙山的雲燕然。雲兄你好,雲姑娘好。”

海上仙山的大名,在泉州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如雷貫耳。眾人恍然大悟之際,不免一陣忙亂,雲燕嬌則已將那尊青花瓷放上了供奉海商祭品的神案,之後自然而然地退到了龍顏身邊。

雲燕然則與文儒海及汪知府並肩而立,環視四周,朗聲說道:“這一尊青花瓷爐,才剛燒製出來,是海上仙山與南洋唐人供奉給媽祖娘娘的祭品。”

海商嘩然,文儒海也皺起了眉。

暄鬧之中,一直靜默的龍顏,忽然輕聲說道:“雲姑娘,燒製青花所用的波斯青,早已采盡,是以很久以來,即便是景德鎮,也再不能燒製出這樣絢麗的青花瓷了。請問雲姑娘,你們用的是什麽釉料?”

她說得輕柔,大殿中又如此喧鬧,卻字字清晰如在耳邊。若非長年練氣,絕不能如此。

孟劍卿不覺悚然一驚。

為什麽錦衣衛的資料中沒有提到這一點?是秦有名老了、精力難免不濟,還是因為負責收集泉州資料的人下意識地隻將龍顏看成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忽略了她這個人的真實麵目,又或者是龍家有意給人這樣的錯覺?

龍顏說出的正是大家的疑問。大殿中立時安靜下來。

雲燕嬌微笑答道:“這一種釉料,來自西洋一個叫做‘蘇麻離’的地方,所以我們將它叫做‘蘇麻離青’。我們的船載貨過多,所以帶得很少,隻夠燒製三件,其中兩件已送入宮中。”

龍顏“哦”了一聲,卻沒有了下文,隻轉過頭凝視著那尊青花爐,殿中諸人,自她的背影也可以看到她的專注與讚歎。

倒是蒲家的當家人蒲堅繼續提出了大家的疑問:“海上仙山遠道而來,特意奉上這樣一件祭品,不會隻是為了讓我們大家都見識見識這種新的釉料吧?”

要讓泉州海商迅速注意到這種新的釉料,這無疑是最快捷的方式。

雲燕然不及回答,龍顏已經回過頭來輕輕說道:“今天晚上龍家在流金園設宴款待汪大人、文先生和海商公會各家商號,還請雲姑娘與令兄屆時一定光臨。”

言外之意是:有什麽疑問,都留到今天晚上,大把時間可以問答。現在就不要延誤祭禮的正事了。

孟劍卿不由得微微一笑。

真看不出龍家這個文文靜靜的年輕姑娘,居然這麽會不動聲色的駕馭這樣的大場麵。

孟劍卿早知道龍家這個女兒很會花錢,隻是做夢也想不到她到底有多會花錢。

他與文儒海是隨汪知府一道赴宴的。龍家的流金園僻處城郊,背山臨水,斜倚城牆,暗夜之中,隻見燈光點點,無法估算究竟占地多少。大門外左右兩道長街,店鋪林立。赴宴的富商鄉紳,或轎或馬,在門外停下,便有龍家家仆前來迎接,接管轎馬,客人隨行家仆,每人千文打賞,由得他們在兩道長街的店鋪中自在消磨時光,等待主人出來。孟劍卿冷眼掃去,略一計數,不過半盞茶工夫,龍家已打賞了二三十人。其時物價便宜,便是泉州這樣的繁華都市,一千文也足夠五口之家三五日的開銷。龍家這一番宴客,僅僅這一項開銷,便已是驚人之數。

出來迎接汪知府一行的,是一名纖秀的白衣女子,看她衣妝,不過一名婢女,文儒海正在訝異,賈師爺已搶先一步向那婢女拱手笑道:“有勞柳姑娘大駕了。”

孟劍卿在他身旁低聲說道:“柳白衣。”

文儒海恍然。

柳白衣雖然隻是一名婢女,但是在龍家的地位,當真說得上一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尋常賓客,隻怕連她的麵都見不著。

兩名侍兒在前提燈,柳白衣引著他們一路左彎右拐,穿花拂柳,直至流金園,柳白衣方才退去,想來今夜宴客,她必定是要主持全局的,是以不能相陪。

流金園園中有園,盛夏宴客,向來在荷清園。白石立柱在廣有數畝的荷池上方撐起四個平台,曲欄連接,最後通向荷池畔一半淩空的觀荷台。其他賓客,都在那四個平台上就座,唯有汪知府一行與另十二家海商才有資格在觀荷台上就座——自然也包括雲家兄妹。

繁星滿天,星光之下,龍顏已立在觀荷台前迎接汪知府一行。這一回她沒有蒙上麵紗,但是星光中的秀麗容貌,仍是仿佛蒙著一層薄霧般縹緲朦朧。她輕輕走前一步,略福一福,輕聲說道:“汪大人,請。”

說話之際,她左手輕輕一擺,蟲聲蛙鳴之中,聽得“撲撲撲”一連串的輕響,各個石柱頂部的石燈籠中的巨燭,幾乎在同時燃起,透明如蟬翼的琉璃罩,在夏夜清風中將燭光護得牢牢實實,荷池上方,刹那間明如白晝。

孟劍卿自然知道這必是機關控製,但究竟是何等機關,製作得這般精巧,仍是令人詫異而且震驚。而燭光之中,環視四周,眼見得這荷池上的白石,分明都是上等漢白玉;觀荷台背山一麵的牆上,一列嵌著十二片大理石,蜿蜒連接,竟是一幅雄奇秀偉的山水長卷——文儒海長籲道:“富春山居圖。”

孟劍卿雖不通曉此道,但是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名氣何等之大,又豈能忽視?

要搜集這十二片大理石,不知費了多少心血與金錢?

觀荷台上共有一十六張花梨木案,龍顏與汪知府自是居中,文儒海與孟劍卿僅次於汪知府,龍顏身邊卻是雲家兄妹,其餘十二家海商及其隨侍子侄,分列兩方。正中一個大如荷花缸的青玉缸,缸中盛著冰塊,正在絲絲地冒著白霧,冰塊之中,又斜插著數個水晶酒瓶。

閩中冬季並不算冷,常無冰雪,這樣的冰塊,料想是從北方運來,窖藏在地下,直到盛夏時節方才取出。據說這個習俗也是起於龍家,其他海商起而仿效。每年冬季,僅僅是采冰運冰,每家所耗資費,便足已**盡尋常千金之家的家產。

文儒海坐下來,望見石台兩麵,竹簾輕攏,夜風將花香陣陣地送入簾內,怔了一怔,忽地長歎一聲:“水殿風來暗香滿。”

下一句是“冰肌玉骨涼無汗”。文儒海話已出口,才發覺說得不妥,主人家龍顏說到底也是個年輕姑娘,委實不應亂用蜀主形容花蕊夫人的句子。

幸得侍兒正取出冰鎮的酒來,人人注目,無暇來關注他的失言。

龍顏微笑道:“這是三年前運來的西域葡萄酒,需得冰鎮了方才入口。”

她輕輕揮一揮手,燭光幾乎在同時熄滅,荷池上下立時暗了下來。

隻餘下他們案上的酒杯在星光中熠熠閃爍。

果然是夜光杯。

一杯過後,燭光重亮。

文儒海喃喃地道:“意猶未盡,意猶未盡。”

如此美酒,隻許一杯。

龍顏絕不是吝嗇,隻是深知適可而止之道。

孟劍卿不覺暗自沉吟。

在應天府中,提起龍家與龍顏,哪怕是沈光禮,也是那種想法:龍家向來人丁單薄,龍吟死後,別無親族,留下這麽一個隻會花錢如流水的女兒,隻怕不太妙……

龍顏當真是他們原來所知道的那個樣子嗎?

還有,龍顏這個名字,真是古怪……龍吟為什麽要給女兒起一個這樣的名字?

酒過三巡,龍顏終於提起了大家心中的疑問:“雲姑娘,請問你與令兄專程來泉州,究竟有何要事?”

這也到了該細細商議的時候了。

雲燕嬌一笑,轉頭看向雲燕然。

雲燕然放下酒杯,環視四周。泉州城最重要的人,今夜均已在此。

他從容說道:“我們的來意,各位或許已猜到幾分。”

薄堅捋著長須慢條斯理地說道:“若是能不斷有海船將蘇麻離青從西洋運回中土……”

他沒有說下去,但是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瓷器在大明的對內對外貿易之中,居於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能再次大量生產出那樣美麗的青花瓷……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其中的重大意義。

另一名海商歎息道:“但是朝廷有禁令,每年出海的船隻和次數都受到嚴格限製。”

泉州海商空有富可敵國的財富、龐大的船隊以及訓練有素的船工水手,卻隻能一年年看著海船與水手老去。這個新興的帝國,並不是那麽信任這些與蒙元及國初爭霸諸雄的關係太過密切的海商,包括他們的船隊;尤其是在大海上還遊**著為數不少的譬如張士誠、方國珍、陳友定、陳友諒的舊部這樣的不法之徒的時候。

雲燕然微笑道:“但是如果在大明的旗幟之下,由大明的水師領航出海,那又大大不同了,是不是?”

眾人都是大為震動。這麽說來,竟是整個國策即將改變?

禮部派一名國子監生來代表國家正式祭祀媽祖,便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一片寂靜之中,敬陪末座的陳永興忽然淡淡說道:“聽說南洋大盜陳祖義號稱有千餘海船,甚是猖獗,南洋各國水師,都不敢貿然與之交戰,連海上仙山此次駕船回來,也幾乎被攔截,同行的兩艘大明水師海船卻就此失陷。”

雲燕然微微一怔,轉眼看向孟劍卿,意識到孟劍卿與他一般暗自震驚於陳家的耳目通靈;再看其他海商的神情,顯然也早已聽說過此事。

在那些看起來毫不相幹的海船之間,似乎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通道,可以讓遠在千裏之外的船工水手乃至於海商,很快地知道海上發生的一切事情。

雲燕然注視著陳永興說道:“如陳老伯所說,陳祖義確有海船上千。但是這上千海船,竟然都未能攔住我們的千裏船。不知陳老伯對此又作何想法?”

陳永興淡然一笑:“如果我們的船隊每次遇上陳祖義,都隻能有三分之一的船脫險,那我們遠涉重洋、萬裏求利,這利又從何來?”

眾人嘩然,都將目光轉向了雲燕然。

雲燕然聲色不動地道:“所以不但要由水師護航,要將這支水師擴充規模、嚴加訓練,更要將海船重新建造,使得陳祖義的船隊無論在速度、靈敏還是堅固、龐大上,都無法與我們相提並論。到那時,他若再敢前來挑釁,將無異於自取滅亡。”

陳祖義的船隊號稱上千,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將隻能載一二十人的小型海船也計算在內了。而聽雲燕然的口氣,竟是要建造上千艘論速度與靈敏堪比海上仙山的千裏船、論堅固堪比水師戰艦、論龐大堪比福式大五牙的海船。

不能不讓他們倒抽一口冷氣……

雲燕然進一步說道:“不要說陳祖義,就算是尋常一國乃至於幾國之力,隻怕也不能與我們爭鋒。”

他話中之意,座中海商自是人人心知肚明。這一二十年來,泉州海商之所以不能大展身手,固然是因為朝廷禁令森嚴,因為陳祖義橫行海上;同時也因為,南洋各國,態度曖昧,隻怕都不太希望見到中土船隻來往頻繁,更不希望見到中土海商越過他們的中轉直接與西洋貿易,而其中一些港口,敵意尤甚,無論是淡水食物供給、船隻停泊修理還是各色貨物貿易,諸多留難,甚至於強行驅逐,又或是暗裏縱容海盜掠奪。南洋險途,不僅險在風濤,也險在人心。要越過南洋去到遙遠的西洋,那更是萬分驚險了。

但是,萬裏洋麵上,若有了如此強大的一支船隊,何處不可去?何事不可為?

薄堅沉吟良久,說道:“朝廷目前正對塞北蒙古用兵,開支隻怕還是不寬裕的。要建造這樣一支船隊,這個資金嘛——”

很顯然是希望先由他們這些大海商墊支。

雲燕然坦然說道:“不但資金,就是船工水手,都要仰賴各位大力支持。”

早在宋世,各色海船便以福船最為出色,人稱越險洋如履平地;閩中的船工水手,同樣也號稱天下無雙。泉州各家海商,稱雄一時,多有得益於此。

隻是這計劃投資浩大,造船與訓練水師又需時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效。萬一朝廷的決策到時有變……

但若是現在不出錢出人,將來船隊出航,沒有自家的份,隻怕腸子都要悔青。

而十三家海商中,造船最在行的,無過於陳家。

這樣看來,陳家似乎又有複興之日了……

各家海商心中的念頭轉來轉去,不約而同都將目光轉向了陳永興。

陳永興看起來仍是淡然處之,但是微微顫抖的胡須卻令得他心中的激動欲蓋彌彰。隻是終究還是沉得住氣沒有第一個表態。

薄堅暗自罵了一句“老狐狸”,轉向龍顏,含笑說道:“不知龍家侄女你意下如何?”

龍顏沒有回答,轉向雲燕嬌,輕聲說道:“雲姑娘,這件事情想必是海上仙山一手促成的吧?我很好奇呢,很想知道你們為什麽要這樣熱心。”

海上仙山若不帶回蘇麻離青,隻怕說不動洪武帝下這個決心。而現在更是由海上仙山出麵說服泉州海商投入龐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來完成這個計劃——換了別人來說這番同樣的話,絕不能對泉州海商產生同樣的影響力。

若是不弄清海上仙山的用意以及他們在這個計劃中所扮演的角色,還是不能讓人放心的。

雲燕嬌抿嘴微笑:“龍家妹子——我托大叫你一聲妹子如何?”

龍顏莞爾:“雲姐姐有話隻管說。”

在座諸位,會心含笑地看著她們套近乎。

雲燕嬌慢慢說道:“南洋唐人,已經百年不見中華衣冠,身在異國他鄉,被視為亡國之民,其中辛酸,不是身在其中,隻怕是無從體會的。”

她言語溫婉,卻令聞者動容,不知不覺中已生出酸楚同情之意。

雲燕嬌略停一停,又道:“各位想必清楚得很,近百年來,南洋唐人敬奉海上仙山,為的不過是希望海上仙山能夠護佑他們在異國他鄉的平安。”

而海上仙山究竟以何種方式來護佑他們的平安,在座各位,都心照不宣。

雖不能比當年班超斬匈奴使奪龜茲軍,隻怕也相去不遠。

雲燕嬌接下來的話卻鋒芒一轉:“但是海上仙山終究不過是一座海島而已,怎比得國家有移山倒海之力!”

她這後一句話,令得在座諸人,心中不由得都是一熱,仿佛能見到那移山倒海的壯觀景象。

雲燕嬌緊接著說道:“我朝開國以來,南洋唐人,包括海上仙山,無日不盼望重見王師。原因也正在於此。”

她說完這番話,觀荷台上一片寂靜,但各人的臉上表情卻絕不平靜。

閩中幾乎無家不出海、無人不與南洋唐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不但是親族血緣無從割斷,即便是利害關係也事關重大。譬如泉州海商在南洋各地所置產業,便為數龐大;隻是曆年收益,因為艱難險阻太多,一直無法帶回家鄉,積存在異國,由各自親族保管,無論是產業還是守業之人,難免都有朝不保夕的擔憂。但若是有了這樣一支船隊來往於南洋之上……

僅僅為了這樣一個理由,就值得他們投入巨資守候數年來完成這個計劃。

冷眼旁觀的孟劍卿打量著這些海商臉上變來變去的神情,暗自籲了一口氣。

雲燕然曉之以理,雲燕嬌動之以情。海上仙山精心培育的這兄妹二人,果然是有大將之風、王佐之材,調度人心,舉重若輕,指揮如意。

龍顏隻沉吟片刻,便抬起頭來,輕輕一笑:“這件事情,於公於私,龍家都不應推辭。”

她外表嬌柔,但對如此大事,卻表現得這般明決果斷——也許在外人看來會覺得太過草率匆忙。但是孟劍卿絕不會做如此想法。

難怪得龍吟去世這幾年來,龍家的地位,竟是絲毫未曾動搖。這絕不是因為其它十二家海商顧惜這個孤女、心慈手軟吧。

龍顏這一表態,其他十二家海商,順水推舟,紛紛表示自己責無旁貸應該為國分憂,為民興利。

但是個中滋味,隻怕又各自有別。陳永興的臉上,似乎都已放出光來。

孟劍卿暗自揣度,這訓練水師的重任,多半是由雲燕然主持,所以他此番來閩,才會特別注意陳鯊這樣的水戰人材。國初群雄的水師舊部眾多,雖然歸降已久,但是與朝廷的隔閡不是那麽容易消除的,由海上仙山出麵來甄選訓練,倒也不失為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折衷之策。

他驀地驚覺,今天晚上,自己竟是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接近大明那顆勃勃跳動的心髒,接近這個國家的決策中心。

一念及此,孟劍卿不由得暗自怔了一怔,突然間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