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定風波(六)

周挺將原本安排在醫館外的親從官撤走, 又令晁一鬆將帶來的東西放到後廊,各色的錦盒幾乎堆滿桌麵,他道:“近來夤夜司中事忙, 一直也沒顧得上來探望倪姑娘,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來給你的。”

“韓使尊?”

倪素愕然, 對於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難說沒有懼怕,初進夤夜司那回韓清對她的刑訊每每想來都令她心生顫栗。

“使尊感念你為兄伸冤之勇, 親自命人收拾了這些東西,還請倪姑娘萬莫推辭。”周挺說道。

晁一鬆在後頭聽了他這話, 麵上浮出一絲奇怪的表情, 欲言又止。

“那便請小周大人代我謝謝韓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傷, 不必多禮。”周挺見她如此, 本能地伸手,卻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體, 周挺看著她那張消瘦蒼白的麵龐,問道:“不知倪姑娘的傷,可好些了?”

周挺初見她時, 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獄之中, 受過光寧府的殺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韓清親自刑訊。

她總是在受傷, 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 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 卻有其鋒利堅韌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這站著說話的二人之間來回掃視一番,唇邊牽起一個笑, 她命小廝將那些東西都收到房裏去,又拿來玉紋手裏的軟墊放在凳麵上,扶著倪素坐下去,“她的傷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著說話?快些坐下喝口熱茶,奴家看啊,你留在這兒再用一頓飯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熱情無人能擋,周挺幾乎找不到說話的氣口來推辭,晁一鬆眼疾手快,當下便上前按著周挺的雙肩讓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衝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飯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將一個湯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應聲。

“那感情好!”

晁一鬆一屁股坐在周挺身邊,偷偷朝他擠眼睛,“小周大人,咱們便在這兒吃一頓吧!”

“……”

周挺側過臉,無視了他,對蔡春絮與倪素道:“叨擾了。”

徐鶴雪在房中聽見有人推開了隔壁的房門,而他立在窗紗前,他們的說話聲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徐鶴雪並未細聽,隻是看著手中的獸珠,它安安靜靜的,再沒有閃爍絲毫魂火的光。

他輕抬眼簾,透過顏色淺薄的窗紗,他看見裹著厚實的披風與蔡春絮坐在一處的那個姑娘的背影。

徐鶴雪回到書案前坐下,點滴瑩塵凝聚在他指間,鑽入獸珠,但木雕獸珠依舊什麽反應也沒有。

他待在這間安靜的居室,握著那顆獸珠反複嚐試,直至天色暗淡下來,他的雙目逐漸難以視物。

蔡春絮張羅了一桌好飯,席間溫了一壺酒來,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兩次進夤夜司,你們都沒有對他動刑,奴家就借著今兒夜裏這桌席麵,謝過你與韓使尊。”

“實在擔不得蔡娘子這一聲謝。”

周挺舉杯,“夤夜司對朝奉郎隻是訊問,既是訊問,便是不能動刑的。”

“無論如何,也謝謝小周大人你這麽長的日子一直讓人護著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舊滿臉笑容。

“職責所在。”

周挺不知如何應對蔡春絮這般揶揄的目光,便朝她頷首,隨即飲下一杯酒。

倪素身上有傷,自是不能飲酒的,她以茶代酒敬了周挺一杯,“小周大人,我一開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難,但你與韓使尊肯上心,肯為此奔忙,倪素心中感激不盡。”

即便知道韓清乃至於在他身後的孟相公其實都是覺得她兄長這樁案子於他們有利才費心為之,倪素也並不在乎這些。

吳繼康服罪而死,這比什麽都重要。

蔡春絮說的話,周挺還能應對幾句,但到了倪素這裏,周挺隻是被她那樣一雙眼睛注視著,他便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隻朝她舉杯,隨即一口飲盡。

敬過酒後,席上幾乎隻餘蔡春絮與晁一鬆的聲音,周挺本就不善言辭,而倪素則是心不在焉,她總是忍不住回頭望向對麵漆黑的居室。

天色漆黑無邊,晁一鬆隨周挺走出醫館,便迫不及待地說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塊雪花緞子了!”

“什麽雪花緞子?”

周挺漫不經心。

“就是上回光寧府的皂隸來這兒搜川烏弄得亂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說有件沒做好的男人的衣裳麽?我跟著小廝去放東西的時候,又瞧見了一匹緞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樣,雪白的,上頭有淺金暗花,好看極了,一定花了不少錢!”

晁一鬆說著又打量起周挺頎長高大的身形,“您總是穿武官的袍子,我還沒見過您穿那樣斯文的樣式。”

“不得胡言。”

周挺擰起眉。

“怎麽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沒認識其他什麽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個麽?”晁一鬆避開路上的水窪,絮絮叨叨,“我也實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給倪姑娘的那些東西哪裏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兒嗎?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長的案子了了,她的仇報了,你若再不抓些緊,萬一,萬一人家不在雲京待了,要回雀縣老家去可怎麽辦?畢竟,雲京對她來說,也不是個什麽好地方。”

周挺一怔,隨即垂眸。

她不要性命也要爭的公理,她已經得到了,那麽她是否還會留在雲京這個斷送她兄長性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領罰。”

晁一鬆還在沒完沒了的說,周挺收斂神情,邁步往前。

“……”

晁一鬆一臉菜色,心中隻覺這位小周大人什麽都好,就是情竅長得不好,跟個悶葫蘆似的。

蔡春絮使喚了奴婢仆從們收拾院子,又扶著倪素,對她道:“阿喜妹妹,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什麽?”

倪素還在看對麵的屋子。

“我找人問過,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錯的,他雖是武官,但他家中卻是書香門第,他父親在朝中也是個四品官呢……”

蔡春絮麵帶笑意地說出這番話,倪素終於反應過來,她回頭對上蔡春絮的眼睛,無奈地笑,“蔡姐姐,我對小周大人並沒有那個心思。”

蔡春絮其實心裏想的是,如今沒有那個心思,卻指不定往後也沒有,但她並不言明,隻是問:“那你與我說說,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郎君?”

什麽樣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輕視我的誌向。”

“還有呢?”

“還有……”倪素抿了一下唇,說,“我不太會下廚,如果他會,就好了。”

“男人有幾個願意下廚的?”

蔡春絮笑她。

“有的。”

倪素說。

“那還有什麽?”蔡春絮慢慢地扶著她走到庭院裏。

夜裏寒氣重,吐息皆成白霧,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發現今夜的瓦簷之上,星子鋪陳於夜空,閃爍著清瑩的光亮。

她仰著頭,找到了那麽多顆星子裏,最明亮的一顆,“像星星一樣的,幹淨又明亮。”

蔡春絮一頭霧水,“世上哪有那樣的男人。”

夜漸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囑了玉紋讓其好好服侍倪素,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馬車。

“倪姑娘,怎麽今夜要在這兒睡?”

玉紋疑惑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安靜地端坐在黑暗裏的徐鶴雪眼睫微動,抬起來一雙無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虛,“我房裏的藥味有些熏人,想換一間屋子睡。”

“哦……”

玉紋不疑有他。

徐鶴雪聽見推門的聲音響起,隨即是那女婢玉紋的聲音:“房裏還沒點燈,奴婢這便……”

“不用了,你隻將火折子給我,我自己來。”

倪素打斷她。

“可您的傷……”

玉紋有些遲疑,她今日走動得多,也不知身上的傷有多痛。

“隻是小事,我可以的。”

簷下的燈籠微晃,照入房內的光影橙黃,倪素看見在那片暗淡陰影裏坐著的人,他的眼睛半垂著,身形如霧一般的淡。

玉紋拗不過,隻好將火折子遞給她,扶著她進門在桌邊坐下,隨即找來許多的蠟燭放到桌上,這才退出去。

“你,”

徐鶴雪細細地聽著她的動靜,微抿了一下唇,“今夜要在這裏睡?”

“冒犯你了嗎?”

她說。

徐鶴雪半晌,才輕聲道:“沒有。”

一道殘魂,談何冒犯?這間居室是她的,陳設與器物,也都是她的,她要在這裏,便能在這裏。

“我若不這麽與玉紋說,如何過來見你?”倪素將蠟燭穩穩地安置到燭台上,“你今日不開心,我怕我喚你,你也不願意來見我。”

“我沒有不開心。”

徐鶴雪一怔,燈燭還沒有點,他看不見她,隻能循著她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過臉。

“那為什麽從刑場回來的路上,你連在我眼前現身也不願?”

那時倪素身邊有蔡春絮,有玉紋,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挺,唯獨沒有他,他隻是那麽一縷淺淡的霧氣,好像隨時都能被寒風吹散。

說話間,一盞燈亮了起來,照亮了徐鶴雪空洞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的目光。

窗外寒風卷地,枯葉窸窣作響。

徐鶴雪啟唇,卻又不知如何應答。

冗長的沉默之間,倪素又點燃了好幾盞燈,整間屋子又明亮許多,也足夠他的眼睛看清她的臉。

“君子也會說謊嗎?”

她忽然說。

徐鶴雪手指蜷握著膝上的衣袍,開口:“我隻是……”

“隻是什麽?”

倪素一手撐著桌麵,站起身,她身上還是很痛,額頭也有了些冷汗,但她不動聲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過頭望他:“我可以嗎?”

徐鶴雪手指鬆懈,獸珠險些滾落下去,他的嗓音透了一分細微的啞:“……可以。”

其實她要怎樣都可以。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必問他,棲身在她的簷瓦之下,他從來沒有拒絕的餘地。

房內的燈燭太過明亮了,讓他能夠清晰地看著她掀開他的被子,和衣躺下去,枕著他的枕頭……

他眼瞼微動,錯開眼。

“你不開心,是因為我對你不好嗎?”

倪素躺在這張**,裹著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種與他身上如出一轍的味道,積雪淹沒春花,冷而沁人。

她好奇地將鼻子抵在被子邊緣,嗅了嗅。

“不是……”

徐鶴雪說著抬起眼,話音淹沒在喉嚨。

她在……做什麽?

身為鬼魅,他沒有熱的溫度,也不會臉紅,卻仍被她的舉止喚醒了一種隻有曾為人時才會有的情緒。

“……對不起。”

倪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怪,她蒼白的麵容浮出一絲紅暈。

這回好像是真的有點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靜下來,他們一個在**,一個在書案前,兩兩相對,卻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麽不回答我?”

倪素望著頭頂的幔帳,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鶴雪撫平衣袖的褶皺,“但其實,我希望你不要……”

不要對我那麽好。

這後半句他明明已經決定好要說給她聽,今日在刑台之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時,便想對她這麽說。

可是此刻看著她,他發現自己竟為私欲所挾,難以啟齒。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遲遲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開口想問,卻見他的臉色微變,隨即他抬起手來,掌中的那顆獸珠竟脫離了他的手,散著奇異的瑩光,漂浮起來。

倪素看著那顆獸珠,瑩光不斷從中湧出,如絲線一般來回,逐漸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她瞳孔緊縮,幾乎是立即從**起身,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她邁著蹣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他屍體所穿的那件,那是她親眼看著母親一針一線為他縫製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顫聲:“兄長……”

仿佛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兄長的音容存在於她的腦海裏都已經開始泛舊,但當他此刻出現在她眼前,從前種種,又無比鮮活。

“阿喜。”

獸珠投射出的這道影子清晰而幹淨,他一點也不像泥菩薩裏的那具屍體,腐爛而冰冷。

隻這一聲“阿喜”,徐鶴雪便見倪素的眼眶轉瞬紅透,她像個孩童一樣,倏爾嚎啕大哭起來。

“阿喜,你瘦了許多。”

倪青嵐的身影懸在半空,他伸手,卻不能相扶,“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淚幾乎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不斷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將兄長的臉看得更清楚,“兄長,我不苦……”

他是她記憶裏的兄長,擁有與她相似的眉眼,那樣清峻的麵龐。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聽父親的話,”倪素哭得難以自抑,“若你不來雲京科考,你就不會被人害死,我想讓你好好的,讓你活著,我很想你,母親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堅韌,在見到死去的至親的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見到母親了。”

倪青嵐甚至不能為她拭淚。

“阿喜,其實我不希望你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讓你過得好一些,至少,不要為我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是兄長之幸。”

倪青嵐看著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為我難過,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我都看得見,母親也看得見。”

“往後,你一個人,怕不怕?”

倪素搖頭,哭著說:“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會怕的,”倪青嵐頷首,對她說,“兒時偷學醫術,父親打你鞭子,你也沒怕過,你是個心誌堅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從袖中拿出來一本書,她顫抖著手翻開,“兄長,還記得你與我說好的嗎?我們要一起寫這本治女子隱症的醫書,你先教的我,你說等我長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學到了更好的醫術,我再反過來教你……”

“兄長做不到了。”

倪青嵐輕輕搖頭,溫柔地看著她,“不過阿喜,你一定可以,對嗎?”

“我可以。”

倪素淚濕滿臉,哽咽著說,“我一定會的,這一生,我都會帶著我自己與兄長未竟的誌向去寫這本醫書,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隱症為恥,我要兄長的遺誌與這本醫書共存於世。”

“我倪素,願以此誌,躬行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