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定風波(四)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 皇帝就登聞鼓院“重陽鳴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視新政,舞弊害命為名, 治罪國舅吳繼康。
太師吳岱在永定門長跪以至暈厥,吳貴妃數次求見皇帝皆未能得見天顏。
這一日, 下了好大一場雨。
雲京城市井之間熱鬧不減,百姓無不拍手稱快,讚陛下明德公正, 自發為枉死的倪青嵐燒紙。
而當日在鼓院與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書生則趁此寒衣節,為倪青嵐親寫表文, 點香燒紙。
“霽明兄, 若你泉下有知, 心中是否有所寬慰?”何仲平一麵燒掉自己寫的表文, 一麵抬起頭,香案後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時刺得他眼眶泛紅, “官家肯治吳繼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霽明兄……”
他喉結滾動一下, “我隻恨他的命, 也換不來你重活。”
“何兄,萬莫如此傷懷, 今日是咱們這些人真正該提振精神的時候,想必霽明兄在黃泉之下, 今日也該是高興的。”
一名貢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 說著又將自己寫的表文燒了,“霽明兄, 雖然你我此前並不相識,但四海之內,我等與你皆為孔孟門生,我讀過你的詩文,知道你的為人,願爾來生,倚鯤鵬之脊背,從心之誌,扶搖千萬裏!”
他說著,起身點香作揖。
這間屋子不大,擠滿了人,還有人幹脆站到了簷廊裏,眾人點上香,一同朝香案後的牌位作揖。
他們這些人都受過杖刑,走路並不方便,但每個人都強撐著從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蹣跚地相攜著來到倪素這裏,燒紙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實很難站起身,但她還是請蔡春絮替她換上一身縞素,咬著牙起來給兄長燒了兩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銅盆裏的紙灰熏得,還是身上的傷太痛,倪素眼皮時不時地**一下,滿額都是冷汗。
她鬆開蔡春絮的手,向眾人施禮:“多謝諸位今日來此祭拜我兄長,當日在登聞鼓院,是諸位讓小女知道,這世間公理終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長生前不善交遊,摯友零星,但他死後,卻有諸位為他不平,為他奔走,小女以為,即便生死兩端,兄長在天有靈,也算與諸位相識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兩端又如何?經此一事,吾等與霽明兄,可堪為友矣!”一名舉子彎腰還以一禮。
他們身上都有傷,也並未久待,祭拜過倪青嵐後便都陸續離開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著吧,你這身子,能站這麽一會兒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見倪素身後的衣料被血液洇濕,便招來玉紋與她一塊兒攙扶著倪素。
一腳將要邁出門檻,倪素忽然回頭,香案上白煙縷縷,兄長的牌位與母親的牌位立在一處,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濕。
“官家今晨賞賜的傷藥在哪裏?玉紋快些取來。”
蔡春絮才將倪素扶到**趴著,便火急火燎地使喚玉紋。
今晨正元帝治罪吳繼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宮中的內侍帶了皇帝的口諭前來,誇讚倪素為兄伸冤之勇,有貞烈之風,又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與宮中上好的傷藥。
傷藥雖好,上藥的過程卻極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緊緊地抓著軟枕,聽見蔡春絮在一旁說了句:“阿喜妹妹,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見倪素身上的傷,可每回見了,她都覺觸目驚心,她將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額頭的冷汗,說:“到如今,你可算是熬過來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條命,好歹是為你兄長討得了一個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興。”
倪素的嗓子仍是啞的,窗外雨聲淋漓,而她嗅到這股濕冷的草木清香,隻覺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睜著眼,臉頰抵在軟枕上嗅聞雨氣的模樣,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濕的鬢發,輕聲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雲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麽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覺吧,等你醒來,我陪你用飯。”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隨即起身出去。
房內安靜下來,倪素閉著眼,喃喃似的喚了一聲:“徐子淩。”
“嗯。”
隔著一道屏風,有清淺的霧氣凝化出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的邊緣,卻沒有睜眼,“吳繼康真的會是死罪嗎?”
皇帝雖下了敕令,但今日還在議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吳繼康的罪名中有‘藐視新政’一項,此項便已經定了他的死罪,今日雖還在議罪,但我想,議罪的重點也不過是處斬之期。”
徐鶴雪坐在軟榻上,背對著那道素紗屏風,“還有……”
“還有什麽?”
“也許處斬之期不會那麽快,因為治罪吳繼康很可能隻是一個開始,官家也許要先處置諫院與翰林院的一些官員。”
他說。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韓清與孟相公,也並非是出於純粹的目的來助她伸冤,他們身在官場,本有一番腥風血雨之爭。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場親眼看著他去死,但我總覺得我在做夢,隻要我一睡,再醒來,就什麽也不剩。”
也許是傷處疼得她很恍惚,令她總有一種身在幻夢之中的感覺。
“那你會怕重來一回嗎?”
“不怕。”
即便重來,她也不懼為兄長再討一回公道。
徐鶴雪輕抬起一雙眼,凝望窗欞之外,煙波濃雨,秋意無邊:“那就睡吧。”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來越混沌,聽著耳畔秋雨,這是她來雲京之後,最為安心的一覺。
……
正如徐鶴雪所料,十月初這道降罪國舅吳繼康的敕令隻是一個開端,正元帝針對諫院與翰林院的一場清洗一直持續到年關將近之時。
夤夜司的刑池幾乎被鮮血充斥,牽涉其中的數十名官員,貶官的貶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個雲京城都籠罩著一片陰雲。
貪墨疏浚河道款項的官員也一一被處置,其中便有太師吳岱,被褫奪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來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雲獻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隻取下長翅帽,放到一旁,便接來韓清遞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狠的那些人,經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個。”韓清眼底難掩疲憊,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諫院與翰林院之間早有爭鬥,而孟雲獻暗地助推蔣先明將冬試案上奏官家案頭,便是猜到官家定會請兩院官員共同議定此案。
爭執是必然的。
演變成水火不容的兩方爭鬥也在孟雲獻的意料之中。
他們並非是真的在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冬試舉子而爭執不下,鬧到這般火勢不能收斂的地步,無非“黨同伐異”四字。
沒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倪青嵐”這個名字,他們隻是借著這個名字,將一樁舞弊殺人的案子,變成了攻訐打壓異黨的政治鬥爭。
而孟雲獻與韓清也在這場鬥爭之中,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促成了這樁超越冬試案本身的鬥爭,並趁此,除去了好幾個當初反對新政,攻訐孟張二人的頑固不化之輩。
孟雲獻慢飲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幾塊阻撓新政的石頭,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對他封禪,勾結宗室斂財的蠹蟲。”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宮的銀子,您也除了幾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興?”
韓清觀察著他的神情。
“隻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撿回一條命,被從牢裏放出來,那時,你跑來給我磕頭,頭都磕破了,淌了一臉的血,還衝我笑,我也挺高興的。”
孟雲獻略略舒展了些眉頭,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斂起來,“那時你我都以為是咱們贏了。”
“難道不是麽?”韓清不明所以。
孟雲獻搖頭,“贏的人,其實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韓清一怔,越發聽不明白。
“那時我四十多歲第一回拜參知政事,深感我大齊積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請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應允令我熱血沸騰,我拉著崇之一起與我整頓吏治,下手絲毫不留餘地,在朝廷裏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時以為欲成大事,什麽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給了我足夠的底氣。”
“可是後來玉節將軍在雍州以叛國重罪被淩遲,我與崇之兩個人在一年後被官家毫不猶豫地拋棄時,我就在想,我與崇之推行的新政,對大齊究竟有沒有一絲的改變?我貶官到文縣的幾年後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於國於民,並無絲毫改變,但有一樣東西變了。”
“什麽?”
“官家攥在手中的權力,以及我等臣子勸諫官家的權力。”
孟雲獻的神情越發沉重起來:“韓清,當年我以為我是在做有益國家與生民的大事,但其實,我隻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齊諫臣的膽子。”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大齊的士大夫與君王,再難有共治天下之局麵。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為何她能撿回一條命?那時你還太小,而我太過忘形,尚未往深處去想。”
孟雲獻問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雖是我的緣故,但其實也不全是我的緣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韓清垂首沉思片刻,搖頭:“不知。”
“王在法上。”
孟雲獻徐徐一歎。
王法,王在法上。
韓清麵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過律法保住性命,可韓清很難說,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是好,還是不好。
私心上,他為此慶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為孟雲獻而傷懷,敕令是出於君王一時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於律法,則於國無益。
“那官家此番請您和張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韓清有些說不下去。
“官家從前推行新政為的是權力,而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頂住宗室各方壓力的準備,”
孟雲獻聽著雨聲,笑了笑:“官家是見不得宗室斂財如巨,而自己修道宮卻無錢可用,我與崇之,便是他請回來震懾宗室與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錢。”
“但我如今其實並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麽,反正既能達成官家所願,又能除去我的絆腳石……”
上浮的茶煙衝淡了孟雲獻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