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勝敗
“還有人證?”
明淳帝聞言也是驚奇,身子不由前傾,看向秦王。
不但皇帝驚疑,楚王李睿何處不驚疑。
他僵硬地移動雙目,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
李策道:“那日兒臣回金陵城,就擔憂有人會對人證不利,所有特派了一支隊伍護送其中幾人走了另一條路。”
他的話音剛落,身後就有人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不是……”
李策立刻接過他的話,輕笑了聲,“不是一場火燒了嗎?”
那剛剛因為太驚訝下意識就把話脫口而出的大臣頓時憋紅了臉,剛剛就屬他的聲音突兀,這下是百口莫辯了!
“穀城驛站幾天前發生了一場大火,燒死了幾個人,因藥物麻痹,毫無掙紮跡象,其中兩高一矮,有一人腿腳不便,左肢瘦弱。”
李策望著李睿緩緩道:“恰好刑部剛剛處決了幾名犯人,亦是兩高一矮,有人腿瘸。”
李睿眼皮抽了抽。
“秦王胡言亂語什麽?刑部的犯人難不成被你私調到了穀城驛站裏?”
“楚王殿下恕罪,這事要說也是我們刑部的原因。因為太後喜迎佛骨,金陵城都要食齋、禁殺生三日,這些犯人已經封了案宗,到了該處死的時候,是拖延不得,所以下官們商量了一下,就打算帶到旁邊的穀城處置。”刑部尚書痛心疾首道:“誰知驛站竟然走水,還沒到刑場犯人就沒了……”
楚王才不信他們滿口胡謅。
這裏麵雖然破綻百出,可這句話傳遞出來的信息還是讓他十分憤怒。
李策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籌謀算計他的?!
“這麽說,人都還活著?”明淳帝垂下眼,盯了在地上呆若木雞的錢知府一眼,大手一揮,沉聲吩咐:“去,傳他們上來,朕倒是想聽聽,還有什麽新鮮事是朕不知道的。”
很快穀城驛站的葉驛丞帶著幾人跟在太監身後走進太極殿。
身形幹瘦的葉驛丞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圓領袍,整個人顯得猶如鬆柏一般沉穩幹練。
他不慌不忙地叩首行禮。
“小人是穀城驛站驛丞,參見陛下!”
許多像他這樣不入階的小吏,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麵見天子的一天。
若說不激動、不害怕那都是假的。
隻是葉驛丞知道今日至關重要,強按下心裏的膽怯,恭恭敬敬地給皇帝行禮,動作竟然看上去比錢知府都要鎮定許多。
他隻是一個小吏,本來不該站在最前麵的,可他後麵跟著的秦州參議樂大人、毛大人以及司獄刁大人誰也不想站前頭,恨不得一個跟一個,把腦袋都藏下去。
“微臣參見陛下……”“微臣叩見陛下……”“罪臣拜見陛下……”
三人各行各的禮,各喊各的話。
明淳帝把他們四人挨個打量了一番,先放過了後麵三個抖得跟篩糠一樣的官吏,指著最前麵的葉驛丞道:“既然是在你的驛站發生的事,你先來說。”
先從最近的事問起,再說遠的。
明淳帝知道陳芝麻爛穀子最是難纏,倒不如從近的事情開始處理。
“父皇……”楚王雖然不認識葉驛丞,但是能進到太極殿來的人定然是要核實身份。
倘若這人竟是那沒有死的葉驛丞,那就說明在大火起來之前,他就早有準備,說不定還有時間收集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抹去的痕跡。
“楚王有什麽異議?”明淳帝望了過來,看著神情平靜,可那雙鳳眸與李策有著如出一轍的鋒利。
李睿頓時閉緊了嘴,連眼睫都不由垂了下來,避開皇帝的鋒芒。
大概從這雙眼睛,父皇就已經能證實李策確實是他的兒子無疑,他們還真是像啊……
即便李睿不想承認,可有時候看見李策的眼睛,他也有會種想要避開的衝動。
“沒有。”
此刻皇帝的心思已經很明顯了,誰人敢在這個時候再提出異議。
葉驛丞似是不知他們這對皇家父子之間的較量,聽見皇帝點了自己的名就抬起頭,將那日驛站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就是沒有李策的人提前通知他,經曆過上回秦王妃在驛站被藥暈的事,葉驛丞對自己驛站屋子的角落裏莫名多出了些香灰,便已經起了疑心。
“小人的驛站裏擺設簡單,有幾張桌子、幾張椅子都再清楚不過了,平白無故多出了東西,怎會不知,所以小人一直細心留意著,果不其然半夜就有七、八名蒙麵的黑衣男子闖進驛站,小人仔細觀察過,那些人個個身手不凡,要不是江湖遊俠,要不然就是軍中好手……”
皇帝沒想到這個小小驛丞竟在那樣的場合下,沒有慌了手腳,居然還能有心情觀察凶犯的特征,不由開口問道:“那依你看,他們是江湖遊俠,還是軍中好手?”
葉驛丞冷不丁被皇帝提問,靜下來思索了片刻道:“小人以為,他們紀律分明、裏應外合,不像是生性灑脫、不拘不束的遊俠,倒是更像是軍中之人,而且他們身上的刀都是一樣的。”
“小人躲在一草房裏,正好看見一個黑衣人拔刀砍鎖鏈。”葉驛丞在身前比劃了一個長度,“那刀大約兩尺半長,刀身無血槽,柄身也無弧。”
葉驛丞雖不是軍中人,也沒有習武,可是他觀察力不凡,僅是躲在一旁看了幾眼,竟就注意到了這些。
而他並不知道,他嘴裏的描述正是左右峰營裏最常見的佩刀,齊眉刀。
“你說你躲在草房裏,想必視線也不會太好,怎可能看的這樣清楚,是不是有人告訴你怎麽說的?”有大臣不知道是想趁機攪渾水,還是想給誰打抱不平,忍不住質疑起葉驛丞。
畢竟尋常人很難在那樣危機四伏的時刻不先想著逃命,反而還留意‘刺客’長什麽模樣。
葉驛站沒有回頭看,隻是對皇帝拱手道:“小人隻說自己看見的事,絕無欺瞞!”
明淳帝目光在他骨瘦形銷的身子上頓了頓。
其實他都知道,雖然大旻富庶,可是一些底層小吏幹著沒人願意幹的累活,還要被上峰層層剝削,隻能領到極其微薄的俸祿,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更別說養活家人。
所以有些小官會收些賄賂貼補家用,隻要數額不大的,他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
看看這下麵黑胖矮小的錢知府,還有後麵那幾個臉蛋圓乎的小官,對比起眼前這位葉驛丞,可是天差地別。
如葉驛丞這樣的人,既不會因為貪圖享樂而受賄,也就很難被人威逼利誘。
皇帝往龍椅上一靠,扯出左右峰營,這讓他心裏不悅,可話都已經聽到這裏,就沒有隻聽到一半的道理。
“你繼續說。”
一旁的楚王欲言又止,眼見著臉色都變得鐵青了。
他身後的官員好似都聽明白了,若是再由著這葉驛丞說下去,隻怕還要講出什麽更具體或具有指認性的細節來……
“殿下……這、這可怎麽辦?”有人在楚王身後低聲問,抬袖擦了擦額角落下來的冷汗。
楚王緊緊抿著唇,目光陰冷地盯著葉驛丞。
他現在也不能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葉驛丞仿若不知他們的緊張,繼續道:“……他們砍了小人存放菜油的鎖,把油桶拖了出來,澆在了柱子上……穀城驛站經久維修,木頭早已腐朽老舊,其實不用澆油也很容易燒著,一旦澆油了,那火勢衝天!”
“你看著他們拖油,倒油竟也不阻止,說不定就是你自己開門揖盜,是和他們一夥的吧?”後麵有人插話。
葉驛丞終於忍不住回過頭,嘀咕了句:“這位大人,莫不是忘記了小人開頭說了,這些黑衣人每人身上都帶了刀,那麽長的刀,一刀都能砍三個小人了……”
葉驛丞這幹瘦的身材的確不經打,因而他話一出口,後麵有人就忍不住笑了出聲。
“路大人倒是長的有葉驛丞三個有餘,若是遇到了刺客想必會迎難而上吧。”
路大人‘呃’了聲,努力收起了肚子,被同僚一番恥笑,再也不敢隨意開口。
趙方在上頭輕咳了兩聲,提醒葉驛丞不要把話題扯遠了,皇帝還在這裏等著呢。
葉驛丞連忙道:“他們得手後也沒有離開,直到大火燒完了驛站,還到灰燼裏翻看了一番,似乎是確認著什麽……”
就如葉驛丞之前說的,他們紀律分明,辦事有條不紊,一看就是經過了周密的計劃,所以才會有事後還要複查結果這一環。
隻有確認了他們想要的結果,才算圓滿完成了任務。
李策適時開口,替不便明說的葉驛丞總結道:
“父皇,事情的經過就如葉驛丞所言,隻是兒臣還要補充一句,兒臣的護衛一路跟蹤,這些黑衣人竟是出自左峰營,與在另一條路,‘誤殺‘了兒臣帶著的人證的左峰營軍,是出自同一位副統領之手。”
“左峰營是皇城禁衛,是父皇一手設立的,秦王若是要針對我,也不用把他們扯進來。”
“楚王這是哪裏話,本王沒有針對任何人的意思,隻是無緣無故,被砍死了三個證人,又險些被燒死另外三個,總要追究一下是誰人的責任吧?”
“你!”
皇帝也不等他們吵起來,側頭就吩咐趙方去調左峰軍的調遣名錄。
什麽時間什麽人出了營地都是有記錄,不管是出去尋歡作樂還是暗暗出去辦事,怎麽樣也會找個適當的由頭記錄在冊。
總之,是不能憑空就少了幾個人。
隻要對上時間,不難找出是哪幾個人在那段時間裏跑到穀城驛站放火殺人。
楚王眼睜睜看著趙方出去,心是一點點涼了下去。
他知道一旦左峰營的事情敗露,那個人是不會幫他遮掩的。
可是偏偏他現在動彈不得,既不能走,也不能交代別人去做些彌補之事。
整個太極殿就好似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黃金籠子,把他關在了裏麵。
他倏然抬起眼睛,死死盯著李策。
李策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隻見他鳳眸尾稍略挑,似笑非笑。
張閣老說他差了不止一年、兩年,而是十幾年,的確實不假。
他在狡詐黑心這方麵遠不如李策!
“你肯說實話,很好,此事了後,朕會好好賞賜你!”皇帝雖然心裏窩火,但是對著葉驛丞還算是和善。
畢竟這件事若是沒人講出來,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左峰營竟然會背著他幹這些雞鳴狗盜之事!
實讓他怒氣填胸。
“謝陛下!小、小人感激不盡!”葉驛丞喜形於色,連忙叩首。
皇帝見他忽然這麽高興,忍不住暗暗蹙眉。
原來也是個貪財的?
“若陛下能幫小人重建穀城驛站,那小人真是萬死不辭!”葉驛丞感動地聲音都哽咽了。
戶部、工部的官吏們都神情複雜。
驛站本就是朝廷負責的事,即便葉驛丞不做要求,他們也是要派人重建的,沒想到葉驛丞竟然當這個是獎賞,讓人都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皇帝心裏也稍舒坦了些。
這邊問完了葉驛丞這邊的事,就把目光放回到秦州的幾個小官吏身上。
“你們幾個,說實話的話,朕不罰還獎,若是說假話的話……”
明淳帝看了眼跪地不起的錢知府,唇角勾起淡笑。
“東廠的手段應是都聽過吧。”
東廠又名東緝事廠,裏麵有個臭名昭著的昭獄,都是些沒根的人發明出來折磨人的事物,民間說,這幫太監審訊犯人倒是其次的,淩虐犯人才是重要的。
一想到東廠的威名,三人包括錢知府都肉跳心驚。
“……微、微臣說!”
他們三個其實和葉驛丞的情況一點也不一樣。
葉驛丞本身自己又沒有犯事,隻是來當個證人。
可他們或多或少牽扯進了毀堤淹縣、兼並田地或者勾結山匪的事情上。
這要他們說也不敢說,瞞又怕瞞不住。
秦王李策的手段他們都見識到了。
讓他們活著,不就是因為他們還有這點價值。
如若沒有價值,他也會很輕鬆樂意地看著他們被人殺死。
更何況對於三番兩次要將他們斬草除根的楚王,早就沒有了包庇隱瞞之心。
若是真的活不了,那還不如痛快把楚王也拉下馬。
一想到其中關鍵,他們就毫無顧忌,你一言我一言,抖了個痛快。
“曾、劉兩家想要低價收買農田,恰逢連日大雨,楚王殿下的人找到我們,要微臣、要微臣瞞報水壩的情況,小人當時是負責巡視水壩之人,那日還看見毛大人領著人在挖水壩……”
樂大人說完,毛大人就顫著聲音補充:“小人有罪,小人是負責修繕水壩的,可、可有人出了一百兩銀子讓我不修反破壞,也、也也沒有很大,就挖了一條小小的口子。小人也知道曾劉兩家想要農田,小人以為水壩決口了,隻能淹掉幾塊農田……”
當初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三壩同時決堤後,那洪水一股腦並入黃河,竟使得黃河水瘋漲衝出了河道,改變了原本的流向。
衝毀的豈止是農田,還有村落和城鎮。
兩人說完,群臣都震驚了。
沒想到這次的特大水災竟然出在了這幾個小人物身上。
巡視和修繕水壩都是不起眼的苦差事,是地方官吏最不願意幹的活,既沒有油水可撈又日曬雨淋的,十分辛苦。
但就是這樣小的地方,偏偏是關鍵之處。
司獄的刁大人生怕自己落後了,不等群臣震驚完,忙不迭又開口:“小的是看管牢房,因為收了楚王殿下特使的好處……把一名偶然逮到的黑風寨犯人私自放了出去,對外聲稱犯人病死了……”
黑風寨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徒,楚王特使要他放了這犯人,其目的隻能是想用這塊敲門磚去和黑風寨山匪談攏什麽條件。
皇帝和楚王兩人的臉色是齊齊變了。
一個鐵青一個蒼白。
楚王知道自己派人去的時候從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們卻一口一個楚王指認,定然離不了李策在後麵教唆。
可是眼下所有人都被這三人口裏吐露出來的‘真相’震驚,又有幾個人會去細究其中的一些不尋常。
“父皇!不能聽信他們的讒言,這或許也都是秦王捏造來構陷兒臣的!”李睿重新跪了下去,矢口否認道:“兒臣從不知道決堤一事,更不清楚兼並土地什麽情況!也與黑風寨更無往來。”
旁邊的錢知府如夢初醒,也跟著楚王一起嚎:“都是秦王,是秦王威逼利誘他們的!”
若是此刻他鬆口,豈不是就坐實了自己誣賴秦王。
皇帝看著他們兩人,眸光沉沉。
“錢知府你就莫狡辯了,楚王殿下才從黑風寨搬走金山銀山,你那三房小妾就一人多了一套寶石首飾……”
“你、你休要胡言!”錢知府瞪大雙目,這樣私秘的事情怎麽會被人知曉?!
“什麽金山銀山?”皇帝又聽見了一件事。
黑風寨剿滅後,寨子裏的金銀珠寶都不翼而飛了,他起初還懷疑是齊州的府兵貪了去,還是齊王連上了幾個奏章就差親自跑回金陵城在他麵前拍著胸口保證,不是他們拿的。
明淳帝才半信半疑,暫壓著沒有追究。
“回、回陛下,就是黑風寨掠取的民脂民膏啊!”黑風寨作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山匪,累年打劫下來的財帛也不是小數目。
“父皇……”李睿心裏一跳。
按理說,這幾個秦州官吏都不知道這件事的。
除非……
李策安安靜靜立在一旁,一副寒芒色正的模樣,任憑殿上旁的人如何狼狽,他就像是立足仙台,片點汙泥都不沾的神君,清貴明潔。
此刻唯有那斜睨來一抹眸光,帶出點塵俗的情緒。
李睿暗暗咬緊後牙槽。
不做他想,一定是李策告訴他們的!
明淳帝反應了半晌,才猛得一拍龍椅扶臂,幾乎氣得要站起來,額角的青筋狠狠一抽,他怒斥道:“楚王,你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朕不知道的?!”
“父皇您聽兒臣解釋!”李睿此刻不得不斷尾求生,果斷認下其中利害較小的事,“黑風寨的錢的確是兒臣拿了,但兒臣沒有讓他們去搶災銀,更何況這些錢帛也不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填補之前國庫的虧空!兒臣是一分未取!”
明淳帝擰緊眉頭,想起了這件事,他之前還因為這個狠狠罵過楚王一回。
“什麽!你竟是這樣填補的?”
李睿臉色蒼白,挺身直跪,“父皇從前眼裏隻看得見秦王,可有想過兒臣也是您的兒子,還是您的長子,許多事情您隻教他,從未教兒臣。好不容易父皇給了兒臣這麽多機會,兒臣也隻想在父皇麵前好好表現,這才急功近利,動了不好的心思,可兒臣對父皇向來崇敬仰慕,其心可昭日月!”
皇帝聽到楚王指責他不公,神色變得複雜。
不由想起幾個皇子之中,他的確最是看重李策,從小帶在身邊悉心教導,讓他耳濡目染,日漸長進。
而李睿打小愛舞刀弄槍,在他六歲的時候,他找來寧國公給他當老師,教他武藝兵法。
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他們兩自幼被教導的東西就不一樣,當然沒有辦法比較。
而且這些日子楚王參理朝政,應付政事,捉襟見肘的窘迫他也是看在眼中,不能否認他的努力與上進。
明淳帝緊蹙的眉舒展了些許。
“但你好功冒進,即便是行軍打仗也是大忌!”
李睿察覺到皇帝態度的鬆動,乘熱打鐵道:“父皇教訓的是,兒臣已經知錯了!”
群臣正互相對望,噤若寒蟬。
楚王三言兩語竟勾起了皇帝的惻隱之心,把這麽多大事的重心轉移到了皇帝對他關注不夠上頭,因為沒有被悉心栽培,所以行事不妥善也變得情有可原。
正在這個時候,大殿外有傳來了腳步聲,是趙方回來了。
他帶著一位本不該出現在太極殿門口的人出現在眾人眼前。
太醫院,裴院判。
張閣老捋著胡須,同身邊人小聲道:“這不,驚喜來了。”
趙方快步登上禦台,站至皇帝身邊,俯身道:“陛下,裴院判有要事稟告!”
明淳帝不解,這個時候裴院判來做什麽,可見到趙方神情凝重,也不再多問,就揮手道:“讓他進來。”
裴院判的臉色沉重地走進來。
大殿中央已經前前後後跪了不少人,都再沒有容他跪下的地方,皇帝就擺擺手道:“不必多禮了,你站著說就行。”
裴院判拱手道:“多謝陛下!微臣來是因為剛剛翻遍了古籍,找到了有關齊貴妃宮中一味特殊香料的記載。”
“貴妃宮中?”明淳帝眸光倏然劃過李睿,見他麵孔一僵,眼睛忽的就垂了下去。
裴院判舉起手裏一塊黑灰色的小塊。
“此物名曰嘉蒔蘿,與蒔蘿類似,其味辛,性平,能散寒止疼。秘製為香後,具有安神寧氣、緩解頭疼之功效,然而與蒔蘿不同,嘉蒔蘿對緩解疼痛的效果更好,但使用過後病人會對它產生依賴,一日不用,疼痛加劇!所以發現它的藥師認為此物為毒不可多用,否則對病人百害無一利!”
明淳帝霍然起身。
“你是說宮妃宮裏用毒給朕治頭疾?!”
裴院判頷首,解釋道:“陛下的處方微臣一直在看,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但是陛下的頭疾時緩時重,這才讓微臣覺得奇怪……”
“裴院判,貴妃素日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害她!”楚王口不擇言,對裴院判怒道。
“楚王殿下錯了,微臣隻是為陛下效力,不存在得不得罪,此物稀罕少見,久居深宮的貴妃娘娘是從何處得來的,楚王殿下可有什麽線索?”
裴知岐把嘉蒔蘿轉到楚王麵前。
楚王頓時感到五雷轟頂。
另一邊明淳帝亦是回過神來,怒氣衝霄,抬手指著楚王,“你、你這個逆子!竟然用如此毒物戕害朕!你、你——”
明淳帝氣急攻心,頭也劇痛不止,一手捂著腦袋,竟然腿腳一軟,險些直接從禦台上栽下來。
旁邊趙方等人手忙腳亂扶住皇帝。
“陛下!陛下小心!”
裴知岐也急忙奔上前,也顧不得尊卑,上前去照料皇帝。
“父皇!”楚王臉上又驚又恐,早沒有當初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李策抬腳走上前,攔在李睿身前。
他們一人站,一人跪。
高低勝敗一目了然。
“策、策兒!”皇帝在他身後,低低喚了聲。
李策明白皇帝的意思。
在明淳帝身體不好的時候,向來是由他代理朝中大事。
李睿慢慢抬起頭,李策那張臉朝他微微壓低了些許,眼睫低垂,猶如垂憫草芥螻蟻般望著他。
“你本來可以做的很好,為何如此冒進?”
楚王僵住了,唇瓣蠕動了幾下,忽然想清楚了其中的關鍵。
他憤然起身,大手張開,就要去擒住李策。
“是你!是你!是你!——”他狀若癲狂,瘋狂揮舞著手臂。
從應崢的頭顱送到他麵前後。
是李策一直在逼他、迫他,讓他亂了陣腳!
兩邊的禁軍湧出來,七手八腳地按住楚王。
掙紮中楚王的折角巾掉了,頭發被揪得淩亂,他的衣袖不知道被誰扯去了一角,還露出裏麵揉皺了的單衣。
一旁的錢知府看見這樣大亂的局麵頓時嚇慌了神,一個勁在地上叩首,涕泗橫流道:“陛下饒命!秦王饒命!小人都是被楚王逼的,他讓人給小人吃了毒藥!要是不從就會穿腸爛肚而死啊!饒命!饒命!”
李策環顧四周。
眾臣無論是楚王黨還是原太子黨,此刻都靜靜看著他,所有不甘的、憤恨的、欣喜的、得意的,都如過眼煙雲,沒有讓他心裏湧起半點波瀾。
趙方忽然走過來,對李策附耳一句。
李策聽罷,雙眸揚起,麵朝著被禁軍控製住的李睿道:
“楚王李睿,皇長子也,謀害聖上、毀堤謀財、勾結山匪、賣官鬻爵……其有違李氏皇族祖訓,現貶斥為庶人,褫奪親王封號、家產,押入刑部大牢待查。”
楚王奮力掙紮,他是武人,力大無窮,幾個禁軍想要製服他都是不容易。
“我不信!你定然是公報私仇,父皇不會這樣對我!父皇!——”
太極殿紛亂,楚王等人被禁軍強拉硬拽而去。
眾臣皆明白,他大勢已去。
紛紛對李策俯首稱臣。
秦王複立,勢不可擋!
琳琅小築。
餘清窈正抱著鬆雪在樹下看書。
可是早上起的太早,送李策出去後,她又怎麽也睡不著了。
知道今日一定會發生很多大事,可她什麽忙也幫不上,隻能在這裏等著。
太陽都掛在了樹梢上,陽光撒落,好像在地上撒了一層金箔。
清風吹來,樹影搖晃。
光點就在樹下左右擺動,鬆雪一個健步從她膝頭躍下,去撲地上的光點。
餘清窈手肘撐著膝上,看著鬆雪靈活矯捷的動作,唇角勾起淺淺的笑。
“窈窈。”
一道聲音從前方傳來。
餘清窈下意識仰起了臉,抬眼望去。
李策穿著正紅色五爪團龍圓領袍,神采煥發地站在陽光下。
柔和的暖光打在色彩飽和的紅衣上,將他玉白的臉襯得越發溫潤,濃黑的墨眉下幽深的鳳眸望來,裏麵拂雲撥霧,露出了令人溫暖的輝光。
“殿下!”
餘清窈扔下手裏的書,拔腿朝他跑去,銀紅色的裙擺像是遊魚搖曳。
李策用力摟住她。
隨風搖動的光點從頭頂揮灑而下,像是無數閃爍的星子。
那些刀光血影的爭鬥都湮滅在餘清窈溫暖的懷抱裏。
李策下顎往下,抵住她的發頂,溫聲道:“我回來了。”
不管是身為夫君的‘我’,還是身為太子的‘我’。
他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