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故意
外麵起了風,把簷下的鐵馬吹響。
大雨也一直都不見小,就好似是無數把鼓錘,樹葉、青磚、屋簷、窗台都是它的鼓麵,鼓錘落下,敲出高低錯落的音調。
微弱的蟲聲在雨聲的間隙裏時隱時現,像在唱著不知名的小曲。
外麵的熱鬧襯得清涼殿越加的寧靜,岑寂的帳子內隻有輕不可聞的兩道呼吸聲。
殘燭曳著將盡的火光,被從窗縫裏擠進來的風吹得不住地搖擺。
半垂的灑金帳裏昏暗,隻有極其少量的光線能幸運地照進來,照亮餘清窈那雙猶陷在震驚當中、久久回不來神的眼眸裏。
濃密的睫毛翹起,圓睜的杏眼裏有道身影,不可撼動地占據了她的視野。
兩人靜靜地僵持著。
隻有脈搏在偷偷跳動,震顫著指腹。
那力度就仿佛是小貓用力地拱起腦袋,撒嬌般求蹭。
她徹底停止了思考。
小時曾看著一棵纖弱的幼苗隨著時間的增長,脆弱的表皮慢慢膨脹出堅固的外皮,一圈圈增長的年輪讓它的樹徑越來越大,直到無法被圈住。
隻是現在過程被縮短了無數倍。
僅有短短的兩三息時間。
這如何不讓人震驚以及……驚奇。
在這個時候,餘清窈空白的腦海裏又開始翻騰起一些塵封的記憶。
鑒於她嫁入皇家兩次,宮裏派來的嬤嬤雖不一樣,但是帶來的畫冊和瓷偶以及講的話都是差不離的。
嬤嬤們不會教她怎麽做,隻會教她不要做什麽。
這種事仿佛天生就應該交給夫君來主導,更何況她嫁的是天潢貴胄、鳳子龍孫。
是夫更是主,所以她應當乖乖順順地承受,而不該有過多自己的想法和舉動。
那會被視為不端莊以及無禮。
她起初是因為好奇才多翻了幾頁畫冊,可那些畫麵讓她羞澀不已,哪會認真去研究。
至於瓷偶雖說和畫冊裏人差不多,隻是做成了瓷器,兩個小人有著瓷白的膚色以及憨態可掬的表情,就比畫冊上的好看多了。
瓷偶通體全白,身上連一點彩色的釉都沒有上,就這樣麵對麵擁抱著。
她以為這是一件做工精致的玩具。
兩個瓷偶人可以分開也能合上,瓷匠特意給兩個瓷偶人留下了類似木質結構當中的榫卯結構。
凸出去的榫和凹進去的卯可以完美地契合在一塊,形成相對穩固的狀態。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都當那是瓷匠們精巧構思地設計,為的是讓兩個瓷偶既可以分開也能合在一塊,能有不同的玩法……
直到——
她摸到了李策的榫。
她的耳朵裏好像都能聽血液湍流的聲音,就像是周身的氣血都在往她臉上匯聚。
薄弱的麵皮就快繃不住她的驚慌。
喜歡?
餘清窈都快哭了。
若說李策是榫,她是卯。
那他們一定是燒製得最不合格的那對瓷偶。
從身高到體格都那麽的懸殊,以至於她的指圈完全都不能夠……
她雙眸蒙上了淚霧,可憐巴巴地抬起臉。
是真的不行。
李策沒有因為她的婉拒回答而露出失望的神色,隻是用手溫柔摸著她的長發,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胸膛上,“抱歉,隻是它喜歡你,我也沒有辦法……”
唇瓣蠕動了好幾下,餘清窈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喜歡……我?”
這還能有自己的喜惡嗎?
就好比說我的耳朵喜歡你一樣奇怪。
李策笑聲都悶在胸腔裏,震得餘清窈腦殼都嗡嗡直響。
李策把她的手拿起來,放在唇邊輕吻纖指和掌心,好像在為它們剛剛的努力給予鼓勵和安慰。
“平時不這樣,隻在你麵前……”
餘清窈一聽,這竟是她的原因,雖然不能完全明白,還是老實道:“對不起……”
“別道歉,這不怪你。”李策慢悠悠抬起眼,那張臉上還沾著薄汗,眉毛眼睫,鬢角的碎發都是濕漉漉的,既豔麗奪目又頹靡慵懶,讓人不敢多瞧。
“也別怕,我說過不會強迫你,也不是非要你現在接受。”李策溫聲道。
餘清窈心跳又快了幾拍。
李策說懷疑她會被影響,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事。
任誰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聽到他溫柔的嗓音,也不可能心如止水,不起波瀾。
至少餘清窈做不到。
她可恥地再次心動了。
心一動,萬般思緒就湧上心頭。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就像是人不能削掉自己的身高,不能墊高自己的鼻梁。
自然,他也沒辦法更改他的榫。
她仰起小臉,小聲說了句:“……我隻是一時被嚇著了。”
‘一時‘是一個很溫和的詞。
意味著未來的種種可能。
李策聽懂了,唇角揚起了笑。
餘清窈眼見他越笑越開懷,心怦怦亂跳,連忙道:“不、不過我們其實可以先換別的……”
她瞥了眼那本被甩到一邊的書,朝他眨了眨眼。
意思是畫冊裏又不止‘抱抱’,還有別的。
李策不免苦笑,手撐在額角上。
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妥當地向她解釋書裏的別的其實都是‘殊途同歸’。
但是此情此景他也不願意浪費這好時光。
便朝餘清窈張開雙臂,柔聲道:“過來吧。”
餘清窈瞅了眼他起伏的胸膛,沒有遲疑太久,就伸手搭在他的肩上。
李策抱住她的腰肢一提,將她擱到自己並攏的腿上,抬臉再次覆上她的唇。
餘清窈兩手交叉在他頸後,身子不由往下滑,為了找到一個適合的坐姿,最後發現手腳還是隻能分開抱住他,就像是抱住樹幹的貓一樣,才是最自在的。
她就這樣坐在李策的腰上,被他深吻。
悶熱的雨天,身上熱汗淋漓,但是誰也不願離開誰,他們就像是那個擁抱的瓷偶,緊緊地貼在一塊。
*
轟隆——
暴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亮還沒有停下,甚至開始打起了雷。
整座金陵城彌漫起了水霧。
相隔四五步就互相見不著人影,寸步難行。
一大清早穿著蓑衣騎著快馬的信使就從定淮門而入,冒著大雨策馬狂奔,衝進內城後,又分作兩列,一隊趕去兵部侍郎譚府,幾騎直奔越王府。
一則關於龍驤軍投敵的消息同時送達兵部,以及與龍驤軍統將有著密切關係的越王府上。
越王成婚後本應一直待在他的藩地,因為正好趕上太後大壽,又特意恩賞他可以留至夏末,等到他生母純嬪生辰後再離開金陵城。
不曾想卻在這個當頭發生了這樣的大事。
對於軍中的事情他一無所知,可是他的王妃卻是實實在在的龍驤軍統帥長女。
龍驤軍若是投敵,他與越王妃同樣處於異常尷尬且危險的位置。
為此他不得不頂著大雨,辰時不到,就乘車前去楚王府。
太子一廢,楚王如今就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
但他依然隔三差五要去近郊的軍營巡防,昨夜因為大雨耽擱了,是以清晨方歸,可還沒等他徹底卸下軟甲,管家就匆匆帶著越王前來。
楚王和越王兩人年紀相仿,兒時還在宮中時,兩人還算走的近。後來越王成婚去往封地,兩人就漸漸疏遠了些。
但龍驤軍一事實在太過嚴重,越王母族沒有在朝中能說上話的人,他也從未培植自己的勢力,所以無人可議。
得了這樣的密信,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楚王,這才冒雨趕來想要討個應對之策。
聽完越王的話,李睿思忖了片刻,朝他看了一眼。
越王李謙是兄弟幾人中最不起眼的,匆匆趕來時身上還穿著半舊的藏青圓領袍,半邊肩膀都給雨淋濕了,他也渾然不覺,兩手裏捧著杯熱茶,但一口也沒有飲用,清俊的臉上愁雲滿麵。
他雖然是皇三子,可生母出身卑微,即便生下他,也隻升到了嬪位。
這二十年來再無聖寵,往後更難進位。
而他在及冠後能獲得一塊還算富饒的封地,已經是大幸,若是因此事受到明淳帝遷怒,隻怕以後的日子就難過得很。
李睿慢條斯理地解下手臂上的繃帶,“若是龍驤軍一事屬實,你就去父皇麵前請旨休棄馮氏。”
兵部安插在各軍的探子不會無緣無故傳回這樣的消息,隻怕是八九不離十。
而李謙還不知道自己的幸運,能提前得知這樣的密信,可以早做打算,於他而言就是死裏逃生。
但李謙聽到李睿的話,手就猛地一顫,上好的汝瓷杯砸碎在腳邊,熱茶水灑滿他的衣擺。
“她、她是我的妻……”
“那又如何?”李睿瞟了他一眼,語氣平靜道:“投敵是重罪,株連九族都不為過,你若還要護她,父皇定會不悅。”
李謙臉上唰得變得慘白。
他雖然沒有什麽出息,可與馮氏相遇後,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她琴瑟和鳴一輩子。
真心喜愛的女子,怎能被如此踐踏?
他猛搖起頭,“不、不……”
“若你實在放不下她,想讓她陪伴身邊也不是不可,隻是罪臣之女不能為你正妻。”李睿皺了皺眉,似乎覺得李謙很不識趣,但是又不得不為他的堅持而退讓一些,然而這已經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讓步,他不耐道:“如此做來,我還能為你在父皇麵前說幾句好話。”
李謙霍然一下站了起來,麵紅耳赤地與他爭辯:“不成!媛娘又懷了我的孩子,我不能這麽做!”
他即便是個沒本事的人,但也不能讓為他生兒育女的發妻落到那樣的下場。
“輕易讓女人上了你的塌,懷上你的孩子,就是你最大的錯事。”李睿此刻也不耐起來,恨其不爭,都死到臨頭了還如此兒女情長,“若你早做防備,也不至於落入現在兩難的局麵。”
李謙氣得渾身直哆嗦。
他與馮氏婚前是有過荒唐,可是他也是真心想要娶她,此後更是後院清淨隻有她一人,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負她。
他更不能容忍李睿暗諷馮氏勾惹了他!
“你莫要以為貴妃為了攀龍附鳳利用了你,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如此居心叵測。”李謙口不擇言道。
他們一起長大,也更知道如何戳中對方的痛處。
貴妃是個有手段有心機又能狠下心的女人,所以才能排除萬難給明淳帝生下了長子。
李睿臉上冷笑不止,不由嗤道:“你要執迷不悟,那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等兵部派特使快馬加鞭去查證,左右你還有二十餘日可以慢慢想清楚。”
"此事,我確實不該來問你。”李謙一揮袖子,也不留戀,他最後看了眼李睿,同情般留下一句話:
“你根本不知道有人愛的感覺,因為你身邊就沒有人真心待你!”
等李謙走後,李睿才慢慢坐到了椅子上,重重呼出一口氣。
昨夜他在軍營小憩的時候做了一場很離奇的夢。
蟬聲鳴叫不止,他走在自己熟悉的楚王府,推開了後院的一扇門,一名穿著天水綠對襟琵琶袖的女子正在花樹下拿著繃子,專心致誌地繡著什麽。
聽見他的腳步聲,那梳著婦人頭的女子才慢慢抬起頭,那張明豔的小臉赫然是餘清窈的模樣。
夢裏的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想要去拿她手裏的繃子。
她卻羞澀地把繃子往背後一藏,聲音嬌俏道:“是禮物,不要看。”
直到驚醒後的很長一頓時間,他都在想著那個夢。
夢裏餘清窈的一顰一笑真實地仿佛真的存在過。
“王爺。”應崢在李謙出去不久後才走了進來,得知剛剛越王在這裏碰了壁的事就說道:“越王會不會去找秦王求助?”
李睿還在回想那個夢境,聽見‘秦王’二字就眸光一冷。
“即便他去求助秦王,也會是這樣的答案。”
李策那樣聰明的人,也是最會權衡利弊,豈會不知取舍?
應崢剛剛是去打探了一番消息,就補充了一些李謙沒有說清楚的事,並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龍驤軍和虎賁軍最近,若有異動,這麽長時間裏,虎賁軍不可能毫無覺察,朝廷卻一直沒有收到奏報會不會……“
他抱起拳道:“……會不會虎賁軍其實早已知情,並且參與其中?”
在李睿腦海裏,屬於餘清窈的影子慢慢淡了下去,他抬起眼,目光陰沉地望著門外的大雨。
“確有可能……”
應崢聞聲,唇角微微扯起一角。
猜忌正是一切劫難的開端。
*
呼呼——
風吹滔海,聲音簌簌。
枯黃的草足有人腿高,李策正站在裏麵,眺目遠方。
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一支黑甲的騎兵,百來人黑壓壓地像一條蜿蜒的黑河,但卻井然有序,鴉雀無聲。
“貴人您瞧瞧這地都幹的快要開裂了,原本這可是秦州最肥沃的土地……”一名穿著粗布的牧人抹著眼淚對他道:“自從下了那一個月的暴雨,堤壩決了口,黃河改了道,這裏的牧草就全部枯萎了啊!”
他聽著耳邊的哭訴,往前漫無目的地走。
往上看是白晃晃的烈陽,往遠處看是朦朧的山巒,四周是猶如金色濤海的草地。
秦州?
他應當從未到過秦州……為何會夢見秦州?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突然間他的褲腿被什麽猛然勾住,垂眸往下看,竟是一隻沾滿了血的小手。
那隻手十分纖瘦,所有的力氣也用在了拽他的那一下,在他移目看去的時候,它就頹然無力地順著他的褲腿滑下。
——“救、我……”
李策心狠狠一抽,猛然醒轉,正望著頭頂的灑金帳喘息,忽然察覺自己的小腿真的被什麽東西纏著。
他微微昂首,目光往下,原來是餘清窈伸出來的兩條腿。
就在此時她的一隻手還搭在自己腰上,整個身體都朝他倚來,小臉抵在他的手臂上,仿佛貼著他睡才是最舒服的姿勢。
李策的驚悸慢慢平複了下來,他把手伸到餘清窈腦後,順著柔滑微涼的發絲往下輕撫。
那個夢實在奇怪,讓他的心情都低落不少,好在醒來時餘清窈就在一旁。
餘清窈的頭發養得很好,像是最上等的綢緞,讓人很難不喜愛。
若是披散在身上,會不會猶如穿著一身鴉黑色的綢緞裙,極致的黑和皎潔的白。
以他的審美,在腦海裏勾畫出來的畫麵也很好看。
他不由低低笑了出聲。
身邊餘清窈的呼吸忽然亂了幾拍,但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還一派寧靜。
李策垂眸盯著她片刻,不由想到一個可能。
正想著,他就把餘清窈托起,讓她挪了一個地,枕著自己當床,可剛放下去,她就像是被戳到了機關的木偶人,手腳並用蹭蹭往上爬了起來。
“醒了?”李策看著那被驚得都快騎到他臉上的人兒,溫柔說道。
餘清窈幽幽瞅著他,含嬌帶嗔。
故意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