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欺負

大旻有逢旬大慶的習慣,今年正好是太後的甲子年。

不但皇家國戚、滿朝文武,甚至封疆大吏、外藩使臣都要前來參拜。

隻是這樣的盛會與餘清窈的阿耶無關。

北邊的蠻夷一年中有半數以上的時間,無間斷地騷擾邊境,隻有冰封雪凍的日子才能令他們安分一些。

餘清窈早知道此次是見不到阿耶,倒也沒有顯得特別失落,對前來接引她的內官淺笑致謝。

小內官剛剛有意告知她,就是怕這位秦王妃萬一在壽宴上見不到親人會失落,現在看見她能夠坦然接受,說明這秦王妃還是沉得住氣的人,也就放下了心。

遂又說道:“太後娘娘對秦王妃一直很好奇,起初還擔心秦王妃不適應宮裏生活,若是不巧生了病,這次就也沒機會見著了。”

餘清窈冷汗都要落下來了。

倘若她想拒絕參加壽宴,那麽能給出的理由無非就是生病。

可聽小內官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似乎太後娘娘原本以為她會稱病不來。

假如她真的稱病,以太後這般精明的人又怎能猜不出真假。

餘清窈誠惶誠恐,“蒙太後娘娘照拂,臣妾在宮裏無有不適,今次得娘娘記掛,感激涕零,自是要當麵跪謝太後娘娘的恩情。”

小內官見餘清窈如此上道,眼笑眉飛,“王妃真是聰慧機敏,太後娘娘想必會對您一見如故,鍾愛有加。”

餘清窈捏住手裏的紈扇,含笑接過內官的奉承話。

上一世,在她剛被定為楚王妃時,宮裏的內官也是這樣和顏悅色,可後來她失了名節,隻能淪為側妃,他們馬上就換了一種麵目。

所以餘清窈從來不敢輕信他們的迎合奉承話。

夾道兩邊樹蔭如蓋,花香怡人。

這是宮城裏最重要的道路之一,可直接由西華門直通到奉天殿、太極宮。

而閬園正處於這條宮道的西側。

還未到正午,陽光已經有了灼熱的溫度。

宮道邊上正停著兩頂妃紅色華蓋櫻桃木的轎攆,垂幔撩開,其中一位身著禮服的少女拿著紈扇對自己猛扇著涼風。

“你怎知道秦王妃今日也會來?萬一她不肯來,本公主豈不是白等了?”說話的人正是七公主華昌。

另一個轎攆裏端坐著一位年紀和她相仿的少女,從垂幔裏露出一張精心修飾過的芙蓉麵,不甚肯定道:“是睿哥哥告訴我的,既然是皇祖母下的懿旨,她難道還敢不從?”

“秦王妃怎麽想的我不知道,我就是奇怪你什麽時候和我大哥好上了?他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華昌公主撇了撇嘴,“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別這樣說,睿哥哥也知道我一直都喜歡太子哥哥,他肯定隻是關心我罷了。”蘭陽郡主連忙解釋,生怕華昌公主以為自己移情別戀,“我可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小人。”

這話也把餘府的大小姐餘薇白拐著彎罵了一句。

華昌公主卻搖搖頭。

沒救了。

“快瞧,那是不是皇祖母宮裏的黃內官?”蘭陽郡主壓根沒有注意華昌公主的神色,而是高興終於等到了人。

“自然是了。”華昌公主沒好氣道。

黃內官隨著轎攆點頭哈腰,單看個後腦勺就知道此人現在麵上應該是怎樣一副神情。

定然是喜眉笑臉,像個喜慶的泥塑娃娃。

“她、她就是餘清窈?”蘭陽郡主此前沒怎麽見過餘清窈,對她印象一直不深,今日第一次注意就給她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忽然說不出話來。

“對,就是她,我早跟你說過了,她長的又不差,你想靠臉豔壓她是行不通的。”華昌之前見過餘清窈,此刻興趣缺缺地打算瞄了一眼,但這一眼她就呆住了。

春光明媚,可轎攆裏那人粉麵桃腮,杏眸瀲灩,隆重的九翟冠壓著她的頭上,給她清豔的容顏平添了一些端莊,就好像畫上的神女一樣,讓人不敢褻瀆。

愣了半晌,華昌公主好不容易收回神,目光正好就落在了餘清窈的眉心花鈿上,這個圖案一看就不是司服局中規中矩描出來的花紋,可又離奇,總覺得似乎在哪見過,就喃喃道:“她眉心的那花鈿有些眼熟。”

一邊的蘭陽郡主早也看到了那花鈿,此刻低頭解開腰間的香囊,又從裏麵抽出了一片薄紙,最後顫抖著小手,小心翼翼地展開。

華昌公主探頭過去,“看什麽呢?”

蘭陽郡主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抽了抽鼻子:“太子哥哥還在東宮的時候,我有一次在地上撿到一張他的廢稿,上麵蓋有他的私印,聽說是他親自設計雕刻,這全天下獨一份的樣式。”

“然後?”華昌公主不知她牛頭不對馬嘴在講什麽,忽然提起這個做什麽。

蘭陽郡主把手裏精心保護好的紙亮給華昌公主看。

“你看這個,你再看她頭上那個!”

華昌公主隻匆匆瞥見了一眼,蘭陽郡主已經抽泣著縮回自己的轎攆裏,順手還把垂幔都扯了下來,擋得嚴嚴實實。

雖然隻看了一眼,可是華昌公主總算知道這眼熟感是哪來的了,還不是從前太子的手稿上見過,腦子裏依稀有一個印象。

竟然就是太子的私印。

她也奇怪,嘀咕道:

“從前四哥對誰都談不上親近,世家貴族的貴女無不例外,人人都說這餘清窈不過是趁著四哥失勢,無法抗拒才得以嫁進去,這般情況下,焉能有好臉色?莫非是大家都看走眼了?”

“別說了!快走!”蘭陽郡主哪能受得了這個,當即嗚咽出聲:“我不信太子哥哥會對她如此好,其中定然有蹊蹺!說不定是她偷了太子的私印故意為之,如此不知廉恥之人,我定不會要她好過!”

華昌知道自己這堂妹性子如此,隻挑了挑眉,沒有反駁她的話。

可她卻在心裏想,秦王的私印哪是那麽好拿到手,更何況是這樣堂而皇之頂著出門?

宮人在蘭陽郡主的哭泣聲中噤若寒蟬,抬起轎攆就趕著離開。

隻有華昌公主還往後頭閬園等人身上多望了幾眼,像是突然好奇起來。

國之大宴,都會在奉天殿舉行。

殿內皇親國戚、權臣重臣齊聚一堂,還有許多裝束奇特的外藩使臣,操著不太流利的大旻官話左右逢源。

這次餘清窈作為秦王妃,坐席自然與餘府不在一塊,而是在皇親當中,位置還算靠前。

坐席的位置按照長幼劃分,所以她與李睿僅隔了兩張桌案。

兩人中間是皇帝長女新都公主和她的駙馬,然後是皇三子越王與王妃。

餘清窈坐下時李睿正在喝酒,聽到聲響,抬眸看了一眼,瓷白的酒盞在他手指間險些捏了個粉碎。

此情此景怎能不叫他心生憤懣,若非那日出了差池,如今的餘清窈應當是坐在自己身側,被稱作楚王妃,而不是聽著別人喚她秦王妃。

餘清窈還未坐穩,從黃金台上就走下一位手臂搭著拂塵、身著紫紅色圓領袍、白麵斯文的宦官,在她席位前細著嗓音道:“秦王妃,咱家奉太後娘娘之命,特來請王妃娘娘。”

皇帝身子還沒好全,不宜受累,今日太後壽宴就交由司禮監全權負責。

司禮監在宮裏權利極大,不但能批答奏章、傳宣諭旨,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替皇帝主持大局。

而眼前這位更是了不得,雖然餘清窈之前沒與他打過交道,可也認識他。

司禮監掌印大人,趙方。

也就是福吉、福安兩人的義父。

“有勞掌印大人。”

太後召見,餘清窈豈敢不從,連忙提裙起身。

順勢而起時,視線往上抬,餘清窈留意到趙方的目光似乎在她眉心頓了頓。

不過很快他就挪開了,宛若什麽也沒有發生,細聲道:“不敢,王妃隨咱家這邊走。“

趙方在旁引路,姿態是不卑不亢,沒有像那些小內官一樣奴顏婢膝,他走路時腰板挺直,猶如清風勁節的士子。

餘清窈好奇打量了他幾眼,越看越覺得這位掌印大人生的十分俊秀,若是不知道他身份,光看他的儀容姿態,想必會認為他是世家大族出生的宗室子弟。

“王妃娘娘有何見教?”

餘清窈這樣稚嫩的人,一舉一動都難藏蹤跡,更何況能用二十年一步一步爬到掌印太監的能人,所以幾乎就在餘清窈往他身上落眼的時候便發現了。

雖是宮裏獨攬大權的權宦,可趙方並不嚴肅,相反他笑容滿麵,隻是那笑分明看得出並未達心底,不過浮於表象。

餘清窈訥訥道:“久仰掌印大人威名,難免好奇,是以冒犯了掌印大人。“

趙方和顏悅色道:”王妃言重了,不過皮囊,王妃娘娘若覺得還看的過眼,那是咱家的榮幸。”

趙方雖然是這樣說,可餘清窈也不敢再看。

兩人不緊不慢走上黃金台。

一步一景移。

直到珠光寶氣,翠羽明珠皆映眼簾,熱鬧喧囂的聲音也如熱浪撲麵而來。

“皇祖母你看七姐她送的這禮,分明就是借花獻佛!”

“對啊,咱們皇祖母可不就是菩薩心腸,就當我是獻佛,怎麽了?”

“好不要臉麵,皇祖母皇祖母您快看,我專程從延叔公手裏好說歹說要來的這幅山居茶花圖,您可還喜歡?”

一聽到這,原本還笑吟吟的太後臉色突變,連帶著周圍哄鬧的聲音也如潮水褪去。

十皇子李珵不知所措,把自己姐姐、表姐等人看了一個遍,唯獨端坐在一旁的貴妃麵上露出一些知情的神色。

可他不好去問貴妃,隻能忐忑地問太後,“皇祖母,可是珵兒的這份禮不合心意?”

“……沒有的事。”太後反應過來,摸了摸十皇子的頭,笑著道:“這禮皇祖母很喜歡。”

雖然皇太後沒有說什麽,可大家分明都察覺了這幅畫對太後而言,寓意不同。

這個時候趙方走上前,細聲稟告:“太後娘娘,奴婢把秦王妃請過來了。”

皇太後頓時鬆了口氣,眉眼帶笑望了過來,先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她額頭上的花鈿上打了個轉,笑著道:“哦,這就是老四的王妃?”

餘清窈上前兩步,規規矩矩行叩首禮,頭冠沉重,她也很難把這個動作做好看,旁邊不知何人嗤笑了一聲,令她更加慌張。

“臣、臣妾見過太後娘娘,賀太後娘娘,人、人壽年豐,鶴算籌添……嗯,福壽綿延,鬆柏齊肩。“①

原本背的滾瓜爛熟的詞也給她說的磕磕絆絆,話未落,臉已經紅透了。

“是個模樣標致的孩子,看著與老四也般配。”皇太後沒有多說什麽,隻笑眯眯讓旁邊的宮人扶她起身。

起身後餘清窈又轉了半個身,向齊貴妃行禮問安。

齊貴妃也誇讚了幾句客套話。

雖然這一世她與楚王的關係未到那一層,可齊貴妃審視的目光還是讓她芒刺在背。

好在這時候一個嬌俏的聲音解救了她。

“秦王妃姍姍來遲,可是帶了什麽好東西給皇祖母賀壽?”

宮人把餘清窈帶來的賀禮送了上來,是李策為她準備的,一串足有一百零八顆的金葉紫檀佛珠,被盛放在鋪著綢緞的托盤裏,顯得每一顆佛珠都溫潤細膩,不似凡品。

皇太後禮佛,這件禮物既稀罕又合她心意,她欣然收下。

旁邊那少女卻又‘嘖‘了一聲。

“倒也不是什麽稀罕物。”

就站在餘清窈身邊的趙方忽然恭敬道:“郡主有所不知,這金葉紫檀乃是悍爾答的國樹,世上僅存一棵,一枝一葉都極其珍貴,非錢帛可比擬其價值。”

李珵因為收了他四哥的好處,此刻也站出來為餘清窈撐場子,叉腰道:“聽見沒,這份禮很貴重的!”

蘭陽郡主不知餘清窈何時收買了趙方和李珵,她一人難敵,氣得說不出話:“我!……“

“蘭陽可聽見了,少說幾句,免得惹人笑話,這能有一百零八顆如此品色的佛珠,想必是秦王費了心力。”一位與齊貴妃年紀相仿的貴婦走來,斥完自己的女兒後,又對皇太後道:“母後,都怪女兒沒管教孩兒,才在這裏胡言亂語。”

趙方向來人行禮:“見過壽陽長公主。”

餘清窈一驚,跟著行禮問安。

壽陽長公主‘嗯‘了一聲,從兩人身邊經過,目光也在餘清窈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下。

餘清窈察覺到剛剛掌印和壽陽長公主看的都是李策的那枚印章,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心口湧出一絲暖意。

難道這是李策特意的?

蘭陽郡主氣鼓了臉。

皇太後擺擺手,“小姑娘家活潑,話多難免會有疏忽,不算什麽大事。”

餘清窈聽著皇太後的話,目光不由往蘭陽郡主身上落去。

見她約摸二八年華,鵝蛋臉,臉龐白淨,秀眉鳳目,此時唇瓣微撅,顯出一副嬌蠻的模樣。

到底是千嬌百寵長大的貴女,即便在皇太後麵前也有驕橫的底氣。

蘭陽郡主在親娘身上受了氣,扭過頭對餘清窈一瞪眼,越發瞧著她眉心的花鈿不順眼。

旁邊的華昌公主乖巧道:“皇祖母,離著開宴還有些時間,不若我們去園子裏轉轉吧。”

皇太後笑笑:“哀家還要接見百官和使臣,你們這些孩子去吧。”

公主皇子們便都起身告退,餘清窈混入其中,趁機告退。

蘭陽郡主沒打算讓她逃了,盯著她道:“等等,秦王妃與我等年紀也相仿,既然無事,不若同我們一起去園子裏玩耍。”

餘清窈即便沒有得姚令紅提醒,也絕不會和這些皇子公主一起玩。

“多謝郡主,妾今日不太方便,就不去打擾諸位雅興了。”

蘭陽郡主被拒絕,臉就拉了下來,冷冷道:“秦王妃有什麽不舒服的,可以叫太醫來看。”

餘清窈沒料到蘭陽郡主居然這樣都不肯罷休,頗有些驚慌。

“算了,人家不想去,強求有什麽意思。”華昌公主走過來,把蘭陽郡主扯走,“走了走了,待會壽陽姑姑又要說你了。”

“可是!”蘭陽郡主沒想到給華昌公主拆了台,本就不高興的臉變得更加難看。

華昌公主在她耳邊說:“你小心些,沒看見剛剛趙掌印和皇祖母的態度在看見餘清窈頭上的花鈿後就變了嗎?這你還不懂什麽意思?”

有驚無險,餘清窈安然無恙地回到坐席上,大鬆了口氣。

原以為很難度過的關也不過如此,也讓她頗為意外。

雖然蘭陽郡主針對她,好在她也不能大庭廣眾之下對自己不利,隻要不隨她單獨去別的地方,想來不會有危險。

這個同樣適用在楚王李睿身上。

固然他目光灼灼,可是這麽多雙眼睛盯著,他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很快百官依次入殿拜見皇太後。

餘清窈目不轉睛地看著,生怕錯漏一人。

終於,她等到了。

鎮國公徐默。

她阿耶不能親眼看見自己的近況,可是身為阿耶義兄的鎮國公定然會如實傳達給他。

雖然秦王應允會為她送信,可她還是想見一見鎮國公,若是有機會能說幾句話,也好問一問阿耶的近況。

不過顯然在大殿上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徐默雖見餘清窈對他眼巴巴望著,可禮節上卻不容他在這個時候停下來,去和親王正妃搭話。

但能親眼得見她的神情狀態,就知道她在閬園並未吃苦頭。

雖說秦王那人初接觸時看起來溫潤有禮,實則卻並非一個簡單的好人。

好在他極為護短,若是被他認定的人定然會保護得好好的,若有人膽敢,就等著嚐他的手段。

遠遠對餘清窈點了點頭,徐默隨著太監前去為皇太後祝賀。

餘清窈雖然有些失望,可好在鎮國公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

阿耶收到她婚訊的時候定然會很吃驚自己會嫁給廢太子,她隻能日後在信裏為他解釋一二。

太後壽宴的規章十分冗長,餘清窈跽坐在席位上都有些難耐,一直告誡自己隻要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偏偏這個時候一位宮婢走過來,在她耳邊說道:“王妃,您帶來的那名婢女在殿外衝撞貴人了!”

餘清窈一驚。

春桃雖然膽大妄為,可是卻也是個很惜命的人,怎會不小心衝撞人?

那宮婢看她不動,急切道:“王妃娘娘,你若再不去救,隻怕那位姑娘沒命活了。”

餘清窈並非不想救,隻是多想了一下,宮婢催得急,她更覺蹊蹺。

不過春桃是她帶出來的人,若是放任她不管,餘清窈也做不到。

她留了一個心眼,對旁邊的越王妃說了一聲自己隨宮婢出去了,若是有人尋她,也知道她的去向。

越王妃與她一樣,阿耶也是一方領軍的大將,被送到金陵城後就嫁給了越王為妃,兩人也算是惺惺相惜。

是以,越王妃極為和氣地應下。

餘清窈跟著宮婢來到奉天殿西側的西花園。

還未走進去,就聽見一群女子或嬌或嗔的聲音,正在裏麵打鬧戲耍。

餘清窈冷不丁想起蘭陽郡主這號人物。

不會如此巧吧?

可偏偏就是這樣巧,蘭陽郡主也是第一個發現餘清窈進來的。

“秦王妃不是身子不適,怎麽又跑出奉天殿了?”

餘清窈雖然年歲和她差不多,可到底已經是親王妃,身份地位在,即便心裏慌張,可臉上不能露怯。

“我的婢女春桃聽說衝撞了貴人,特來問個清楚。”

她捏著紈扇柄,呼吸也略急促,話說完額頭上就浸出一層薄汗。

明明太陽底下照著暖洋洋,但是一陣風吹來,她還是覺得骨子裏都是冷的。

蘭陽郡主拍拍手,讓其他人讓開。

“你說的可是她?原來是你的人,我就說嘛,怎麽如此不懂事。”

餘清窈從分開的人群,看見不遠處的春桃竟給人五花大綁捆在了樹上。

“王妃!王妃救我啊!”春桃哭得涕淚橫流,毫無儀態,簡直像是被嚇破了膽。

餘清窈看蘭陽郡主似乎並不會阻攔她,抬腳走了過去。

旁邊的華昌公主還想要開口對她說什麽,可蘭陽郡主卻緊緊抱住了她的手臂,沒讓她開成口。

餘清窈快步走到春桃麵前,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好似沒有瞧見外傷。

不過也是,這些貴女也不敢在皇宮裏濫用私刑。

“這到底怎麽回事?”她柔聲問。

春桃一邊大哭一邊搖頭:“我沒有!王妃!奴婢隻是在殿外和其他宮婢說話,沒有衝撞貴人!”

“好你一個膽大包天的賤婢,我們這麽多人難道會冤枉你一個?”蘭陽郡主哼了哼,又對餘清窈道:“你這個婢女滿口謊言,若你管教不好,可以交給宮正司處置。

餘清窈轉過身,麵對一幹貴女看熱鬧的眼神,隻恨不得挖一個坑把自己藏起來,可若她走了,春桃不知道會遇到什麽事。

捏著扇柄的手指緊得關節都泛白,餘清窈抿了抿唇,強行令自己鎮定下來,看著蘭陽郡主,緩緩道:“春桃是我帶來的人,若是有哪裏做的不好,我代她給諸位賠罪。”

蘭陽郡主聳了聳眉,“我們怎敢要秦王妃賠罪。”

餘清窈深深吸了口氣,正要問她到底想怎樣。

身後的春桃突然一聲尖叫,令她忙不迭回頭,這一眼她都被嚇得失了魂,身子往旁邊一躲,竟然一個不穩就摔倒在了地上。

額角擦過旁邊的花枝,留下一陣刺痛。

“蛇!蛇!——救命啊!——”春桃的肩頭不知道何時居然盤踞了一條指頭粗的青色小蛇,正朝著眾人吐著蛇信子。

春桃最怕蟲蛇之物,現在嚇得麵無人色不說,兩股戰戰,幾乎要昏厥過去。

餘清窈這一摔,身後嗤笑聲不斷。

她一時頭暈目眩,就用手捂了下額頭,發覺手掌也抽痛不已,挪下來一看,果不其然擦破了皮,滲出了血絲。

春桃已經嚇得胡言亂語,餘清窈卻在這個時候鎮定下來,抬頭仔細辨別了一下那條蛇,隻見它頭呈橢圓形,也沒有明顯的毒牙,並不是毒蛇。

她撐地起身,除了身上疼之外,心裏也極其委屈。

仿佛又回到上一世,因為自己失勢落魄了,被人逮著機會就欺負,若是尋不到錯就欺負她身邊的知藍,以此來讓她難受、痛苦。

顧不了傷處的疼,她快步走到春桃身邊,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伸手掐住青蛇的頭頸,倏地往蘭陽郡主等人的腳下一甩。

眾人固然知道這是沒毒的蛇,可是這膩滑冰冷的動物誰不怕,頓時滿園的尖叫,互相躲閃推搡,場麵亂成一團。

裏麵夾雜著蘭陽郡主氣急敗壞的聲音:“餘清窈你是不是瘋了!”

餘清窈喘著氣,含著淚,“你們也知道怕,為何還要用這種東西來傷害別人,若是你對我有什麽不滿,直言就是,不必大費周章,欺負我的人!”

蘭陽郡主不慎被人撞倒在地,頭冠歪了,衣裙也髒了,好不容易被兩邊的人扶起來,惱羞成怒,“你、你,我要去告訴祖母!你欺負人!”

餘清窈一怔。

她險些忘了蘭陽郡主能有這樣的膽量,靠的就是皇太後在身後為她撐腰,若真到皇太後跟前,她隻怕沒有半分勝算。

“鬧夠了沒有。”這時候一道不耐的男聲傳了過來。

“楚王?楚王怎麽也來了!”眾女驚訝聲不斷。

蘭陽郡主氣呼呼地爬起來,扶著頭冠道:“睿哥哥,你來的正好,你看她,她把我們這些人都弄得這樣狼狽,衣裳都髒了!”

“是啊!是啊!她是秦王妃也不能這麽跋扈吧!”

“是不是仗著背後有人撐腰,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

眾女忙不迭先告狀。

餘清窈眼睛也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們眾口鑠金,倒打一耙,她如何才能辯解。

李睿抬眸看了餘清窈一眼,大步走上前,倏然往餘清窈身邊一站。

“別說笑了,你們這麽多人,能被她一個人欺負?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了。”

“睿哥哥?”蘭陽郡主瞪大雙眼,不敢置信,“你竟然幫著她說話?”

“難不成還幫你去皇祖母麵前添堵?”李睿冷哼了一聲,目光把在場的人掃了一遍,他是武將,那眸光自然帶著煞氣。

誰被他眼風刮到不要起一身戰栗。

“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們都該清楚,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蘭陽郡主從起初的震驚轉到氣憤,再被李睿這一嗬斥,麵子再也掛不住,抹著眼淚就跑走了。

她一走,其餘貴女也隻能跟著如潮水一般,轉眼就退了個幹淨。

華昌公主是走在最後的,她奇怪地看著楚王和餘清窈,直到被李睿瞪了一眼才收回視線,提步離開。

餘清窈手指還在發著抖,忽然眼前陰影投下,李睿已經站著自己麵前。

他掏出一塊眼熟的帕子,遞到她麵前,惋惜道:“你看,在你被人欺負的時候,李策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說完,又咬著牙盯著她額頭上那枚銀杏紋的花鈿,屬於李策的東西就這樣堂哉皇哉地亮在他眼皮底下。

這是要威懾誰?告誡誰?

他還以為自己是東宮的皇太子,什麽人都要看他眼色行事嗎?

餘清窈渾然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也沒有注意他不懷好意的目光,她隻盯著李睿遞過來的帕子,其中一角上麵繡著的睿字,那是她的針線。

她都快忘記這一年來自己給李睿做過多少帕子,如今他還隨身攜帶著……

她想也不想,猛然從他手裏抽走帕子,轉身就去解春桃身上的繩。

“以後這樣的事隻多不少,你難道都能忍的了?”李睿得不到她的回應,不由拔高了聲音追在她身後。

餘清窈不想和他說話。

扶起春桃就往園子外走。

“清窈,我會照看你,我比李策更適合你,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餘清窈強忍著眼淚。

他不會的,他不會照看她。

這世間除了阿耶以外,沒有人會毫無底線信任她,照看她。

“秦王妃!”幾個小內官急衝衝尋了過來,看見餘清窈和春桃的無事才抹了抹額角的汗,連忙道:“奴婢們是趙掌印的人,王妃娘娘可是有什麽事?”

蘭陽郡主離開的方向正是他們來的方向,能有什麽事不是一目了然,隻是餘清窈能理解,他們這些小太監不敢對貴人如何,而趙掌印在這百忙之中還能想起她,她便十分感動。

“……我無事,多謝掌印大人的關心。”

楚王見有人來,不好再繼續緊跟,在後麵幾步開外,皺著眉頭。

沒過一會,正在輪值的禁軍也找了過來,一見餘清窈兩人這樣狼狽,大步上前,恭敬地詢問了幾句。

餘清窈愕然,不知道自己何以引起禁軍的關照,口裏說著無妨,也謝過了這位熱心的禁軍統領。

小內官們都怕再生事端,一路護著餘清窈回去。

餘清窈叮囑春桃找個人少的地方躲著,別再給蘭陽郡主逮著了,這才回到奉天殿,強打起精神,一直熬到了散宴。

夜色微涼。

回閬園的一路,春桃都格外安靜。

今天發生的事把她嚇壞了。

快到閬園門口,春桃才咬著唇,淚眼婆娑對她道:“對不起王妃,是奴婢給您惹了麻煩。”

餘清窈原本可以不用管她的。

兩人本就不親近,更何況她曾經還猖狂無禮,可是餘清窈偏偏還是來救她了,甚至不顧自己安危抓走了那條盤踞在她身上的蛇。

春桃雖然在餘老夫人院子裏很受寵,可是也未見過有哪一個主子會這樣待一個奴婢。

這還是餘清窈第一次聽春桃對她服軟,不由也軟下嗓音,安慰她道:“其實那條蛇沒有毒。”

春桃搖了搖頭,低聲道:“不管有沒有毒,奴婢最是怕蛇,是王妃救了我,可她們實在做的太過分了,若是毒蛇,萬一傷到王妃了怎麽辦,一定要告訴秦王殿下知道才是!”

餘清窈將手搭在扶手上,朝她傾身,叮囑道:“春桃,這件事不要告訴殿下,好嗎?”

不說如今秦王還有多大的權勢,對方又是他姑姑的女兒,而他們之間又有什麽淵源她都不知曉。

冒失向他求助,若是自作多情,豈不是難堪。

“你知道以我之能,不能替你討回公道,往後我們少出閬園就是了。”

春桃頓了一下,也明白餘清窈的難處。

咬住下唇,還是含淚點頭。

到達閬園。

身心皆疲的主仆二人穿過前院,在進正院前停下來了,餘清窈又讓春桃檢查自己周身有沒有不妥的地方。

在回來前春桃已經為她整理過,但現在她還是仔細看了看。

“一切都好。”

餘清窈彎了彎唇,就好像今日沒有發生半點不愉快,說道:“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春桃知道自己眼睛紅腫,餘清窈是不想讓別人看見她這樣,低頭道是,匆匆離去。

餘清窈整理了一番心情,緩步走回正院。

天色不明,焰火的硝煙還在皇城的半空沒有消散,皎潔的月亮也被攏上了烏煙。

李策似是聽見她的腳步聲,從屋裏推門而出,廣袖博帶,直直迎著她走來。

就好似是一直在等她一樣。

餘清窈不知不覺就停下腳步,銀杏葉在她頭頂上簌簌響動,仿佛是一些細微的情緒從禁閉的心房蔓延出來。

李策駐足在她身前,低頭打量,“今日可還好?”

餘清窈抿唇淺笑,黛眉烏目嬌俏動人,柔聲回他:“臣妾今日一切都好,太後娘娘待人慈祥溫和,其他娘娘也和善,公主皇子也十分熱情,臣妾還見到了十殿下,他送的禮,太後娘娘十分滿意,不過,自然殿下準備的太後娘娘最是喜歡。”

說到這,餘清窈眼睛都亮了亮,“臣妾還見到了趙掌印,掌印大人也十分照顧臣妾。”

話越說越多。

餘清窈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把宴會上所見所聽一一講給李策聽,就好像一切事物在她眼睛裏都是美好的、新奇的。

李策一直含笑聽著,像是有一整夜的好耐心,直到餘清窈都覺察出自己說得似乎太多了,反而顯得格外不自然,才悻悻地打住了話。

青翠的銀杏葉被晚風吹得搖擺不定,放置在長桌上的蠟燭,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亮光。

燭火搖曳,臉上的光也隨之晃動不止。

就像是一些沒有宣泄的情緒在左右搖擺。

李策忽朝她伸出手,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精致,溫潤的指尖輕輕撥開從她發冠裏散下的碎發,露出沒能完全愈合的紅色擦痕,聲音低低,緩緩問道:

“誰欺負你了?”

他的嗓音雖然輕柔,可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肯定,不容人狡辯。

餘清窈呼吸瞬間停滯,才抬起驚異的目光,忽然間,止不住的淚珠就從臉頰滾落,像是繃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接連往下掉。

她本可以忍住的。

但是李策一句話,輕易拆穿她的偽裝,心裏的委屈頓時像是捅破了天而下的那一場暴雨。

洶湧磅礴,徹底把她淹沒。

微涼的指尖被滾燙的淚珠浸潤,李策藏匿在陰影裏的眼眸倏然變得幽深可怖。

“告訴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