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無能

“可是……”姚令紅半跪不跪,動作僵住。

秦王的話令她十分吃驚。

張閣老想教導秦王妃本是出自好意。

在遙城荒廢了十幾年,兩年前來到金陵卻因為餘府的不上心,餘清窈在學識這方麵確實不盡人意,身為王妃不說才情要如何過人,可最起碼的書總要是多讀。

張閣老傾注了多少心血在秦王身上,就看不得餘清窈如此不般配他。

姚令紅餘光瞥見餘清窈眼眶有些泛紅,杏眼也濕潤了。

突然又有點理解她。

秦王雖然站出來為她拒絕張閣老的‘好心’,可另一方麵,也是認同了她的確學識不佳的說法。

她會委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老師如今也該接受現在的局麵,就不必再為本王費心。”

李策的聲音清潤動聽,就像是早春吹暖江水的風,可這個時候卻讓餘清窈在裏麵辨出一些冷淡。

餘清窈從沒見過李策如此冷漠,還以為是自己聽錯,李策低柔的嗓音恰在此時響在身後。

“清窈,回來。”

餘清窈不動聲色地抬起手,用指背揩了揩薄淚,與姚令紅點頭示意後才轉身走回去,在階梯下她抬起杏眸,偷瞄一下李策。

雖掩在陰翳之中,可他那抿成直線的唇角還是透露了一些情緒。

不等餘清窈仔細分辨李策的心情,她偷看的小動作被李策抓了一個正著,他抿直的唇線鬆了下來,又彎出了溫和的弧度。

李策對她笑了一下。

這個笑容讓餘清窈不好再窺探他的心情,提起霧青秋草紋的裙擺拾階而上。

“殿下怎麽出來了?”餘清窈揚起臉,小聲問。

福吉說李策很少會到前院來,雖然整個閬園都是他的,可他的活動範圍通常隻在正院那四方之地,前後兩院都甚少涉足。

餘清窈有點擔心李策看見這好好的院子給她整成這樣會不高興,不過好在自他過來,似乎一眼都沒有往那兩片菜圃掃去。

“想起你昨日說過,張閣老要給你送書,今日姚氏又來求見,便過來看看。”李策身量比餘清窈高出一頭有多,因此要和她說話時隻能稍低下頭。

這樣近的距離,纖毫畢現,而餘清窈還泛紅的眼睛更是一目了然。

他鳳眸壓了壓。

“嗯……張閣老考慮周全。”餘清窈揪起自己腰間的絲絛,在手指間繞了繞,垂下濃長的睫毛藏住了眼睛裏的落寞,慢聲細語道:“也是為了臣妾好……”

李策沒有輕易被她的口是心非糊弄過去,溫聲道:“讀書並非你所長,也非你所好,既然不喜歡也不擅長,也不用為難自己。”

餘清窈驚訝撐起眼,“……殿下何出此言?”

“你找福吉朝我借了本書,還未翻過三頁就睡了過去。”李策這會真的有了笑意,唇角向上彎出愉悅的弧度。

“啊……”餘清窈記起這件事了。

那還是因為李策每日都在看書,她又無所事事,就想著培養自己看書的習慣,日後與秦王多少能有一點話題。

書是好書,催人入眠。

她還記得自己伏在案幾睡了過去,醒來發現身上披著一件披風,便以為是福吉,特意向他道了謝,不過那時候福吉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

原來是李策給她披上的。

所以就連自己壓在手臂下,僅翻了三頁的書都給看了去。

餘清窈再也反駁不了自己不愛讀書這一事實。

“我可以學著喜歡……”她垂死掙紮。

人人都說多讀書是一件好事,李策自己更是對書愛不釋手,書房裏還有浩如煙海的書籍。

可偏偏她天生不是這塊料,硬是讀不進去。

沒有夫妻之實,卻還想維護夫妻的名分,餘清窈是擔心一無是處的自己哪一天就被李策提前拋棄了。

連她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多少帶著一些笨拙地討好。

光線從遊廊的簷下折進來,照亮餘清窈的半邊臉頰,欺霜賽雪的肌膚仿佛是被雨水浸潤的桃花瓣,白裏透出粉。

她的瞳仁在亮光下顯得並沒有那麽黑,清澈瑩潤,望著人時格外真誠,像是對人不設防的幼獸。

但她明明心鑄高牆,對任何人都隔著距離,惶惶驚恐。

就似乎像是一個還遊離在外的飄魂,不知何處能安歇。

李策把聲音放得更柔,更低,就好像任何過高的音調都會把已是驚弓之鳥的她驚跑。

“你若是嫁給我,還要違心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就是我這個做夫君的無能。”

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她毛茸茸的發頂,可周圍都是人,又怕餘清窈這雙兔子眼會變得更紅,隻能收起動作,將下顎壓得更低,像是要和她齊平視線一般,也是為了更好的直視她的眼睛,讓她躲避不開這個話題,“我說過,在我能力範圍內,你有任何要求我都能滿足,讀不讀書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可是……”

“很多人是沒有機會選擇,不過你能選擇,我也想要你能選擇,自己究竟想做什麽,想得到什麽,什麽事會真的令你高興。”李策溫和卻不容拒絕地止住餘清窈的話,認真道:“而不是隨便什麽人告訴你,你應該去做什麽。”

餘清窈徹底怔住了。

還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這樣的話。

上一世餘家和李睿教會了她很多事,也要求她做了很多事。

他們教導她,身為家族的一份子,身為晚輩,身為附庸在夫君身上的妻妾,她要以家族利益、以丈夫利益為先,要處心積慮地為之籌謀。

可她自己想要什麽,卻是從沒有考慮過的事。

手裏捏著的絲絛一鬆,在身前**了一**,白玉禁步帶著流蘇晃出幾道淺影。

是啊,她想要什麽?

重生回來,她又能做什麽?

餘清窈心裏猶如煮著一鍋就要沸騰的水,咕嚕咕嚕冒出密集的水泡。

思緒翻飛。

她目不轉睛地仰視麵前的李策,那張猶如謫仙一樣精致而溫雅的臉朝著自己,自己縮小的身影靜靜被收納在他幽深的黑眸當中,就好像他眼裏隻有自己。

她已經做了不同的選擇,走了不一樣的路,遇到不一樣的人。

那是不是也可以利用自己的先知,稍微改變一點別人的路。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餘清窈緩緩眨了兩下眼,忍不住彎眉翹唇,暖暖笑了起來,“殿下真是臣妾見過最溫柔的人。”

李策以目光描摹她的笑眼,又在她豐盈水潤的櫻唇上短暫地停留了片刻,猶如蜻蜓點水般輕快移開。

“是嗎?”

福吉沒有直接跟著餘清窈回去,而是走到姚令紅身後,去查驗紅木匣,一一仔細對照裏麵的物品。

能進宮的東西都是要備案記錄的,以防夾帶私物,所以福吉必須要把好關,以免將來有什麽好歹說不清。

最後他才接過紅木匣子,抱著走了回去。

姚令紅側過眼,那堆被拒絕的書冊在婢女手裏紋絲不動。

書送不出去,回去不好給公爹交差,但她隻是一個臣婦,怎敢與天潢貴胄叫板?

重新轉回視線,深色的實木回廊上,秦王夫婦正站在一塊。

男子身修玉立,女子嬌小玲瓏,就是不說兩人身高容貌看起來如何般配,單看秦王為遷就王妃而低頭垂首的姿態,就已經羨煞人。

即便已經不是太子了,可曾幾何時見過這位天之驕子為人低過頭?

姚令紅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走到台階下,向秦王夫婦告罪。

“臣婦自知今日是僭越,冒犯了王妃,還望秦王殿下、王妃娘娘寬恕。”

秦王若是看重王妃,那麽他們這些外人無端端跑到閬園指手畫腳,插手教導之責,秦王會不悅也是正常。

張閣老與她都不曾想過,秦王妃在秦王心裏能有這樣的分量。

這才扯出這場鬧劇。

餘清窈看了眼李策,有些拿捏不準他的態度,又害怕因為自己攪得他與張閣老關係變得更加惡劣,忍不住先開了口:“殿下,張閣老也是好心,姚夫人更是無錯,殿下莫要怪罪他們。”

“更何況姚夫人的學識名滿金陵,臣妾以前也聽聞過,張閣老能請姚夫人教我,也是臣妾的榮幸。”

餘清窈說了一堆,身邊的李策卻一聲沒有回應,她不免有些擔憂,伸出兩指,輕輕勾住他垂下的衣袖,扯了扯。

李策垂下眼眸,目光擦過她扯住自己的兩根纖細手指,終於開口,溫聲解釋道:“我沒有要怪罪的意思。”

餘清窈放下心,“那…… ”

李策轉過眸,對姚令紅道:“姚夫人請回吧。”

被下了逐客令,姚令紅哪敢還繼續待著,帶著兩個婢女直接向他告退,再不提要替張閣老送書一事。

餘清窈直覺姚令紅這次離開隻怕就不會有下一回了,鬆開手指就提裙往台階下走。

“姚夫人……我、我送一下你。”

姚令紅受寵若驚,隻是她看不清上頭李策的神情,不知道該不該拒絕,可餘清窈已經走到她身邊,一副非要送她離開的架勢。

她隻能接受,“王妃娘娘客氣了……有勞了。

估摸著走到秦王聽不清聲音的地方,姚令紅先問了起來,“王妃是還有什麽事要交代臣婦?”

她自知與餘清窈從未有過交集,更沒有什麽交情。

餘清窈也是為難,不知道要如何向姚令紅提起這件事,隻能旁敲側打道:“夫人,您近幾年與尊堂有見麵嗎?”

姚令紅下意識摸著小腹回想,“自嫁到金陵,有三年未見了。”

“我也兩年未見我阿耶了。”餘清窈幽幽道。

姚令紅知道這位秦王妃是從遙城來的,遙城離金陵可比離江州遠多了,所以這輩子若無意外,她都很難再回遙城,而守邊大將非召不得歸金陵,自難相見。

“王妃且寬心,明威將軍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無事。”姚令紅不知餘清窈提起這事是為何,隻是話說到這裏當然要說一些安慰的說辭,“日後有的是機會見麵。”

餘清窈微微一笑,點點頭,“夫人所言極是,我也時常想,如我等雖已嫁為人婦,可終歸還是為人子女,即便孤身一人也要好好愛惜自己,這世間雖困難重重,但是隻要留有性命在,一定會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姚令紅覺察出餘清窈這番話古怪,好似在告誡自己什麽,撫在小腹上的手不由停住。

餘清窈也往她小腹上落目,“夫人要好好照顧自己,才不至讓遠在他鄉的雙親擔憂。”

姚令紅站定腳步,低斂眉目,沉默了片刻才道:“多謝王妃提醒,臣婦會照顧好自己。”

餘清窈不知道自己的話究竟能不能起作用。

人在衝動的時候都會忘記一些重要的事,就比如姚夫人帶著身孕跳江時,不知還記不記得那將她視若掌珠的雙親。

她如今能提一個醒,或許將來姚夫人會多一份猶豫,不至於重蹈上一世的慘劇。

“既然王妃跟臣婦提了一個醒,那也容臣婦多嘴一句。”姚令紅收起臉上的異色,對餘清窈低聲道:“在閬園之外,不要太信任宮裏的人,尤其那位蘭陽郡主。”

“蘭陽郡主?”餘清窈上一世與她打過一些交道,卻未發現她有什麽特別,會讓姚令紅專登提醒她。

姚令紅見餘清窈還懵懂無知,不由暗暗蹙眉,隻怕這位秦王妃從前兩耳不聞窗外事,就沒打聽過宮裏的事。

“郡主與秦王,青梅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