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誇讚

楚王李睿從閬園出去後並未立即出宮,而是折返回折香宮拜見他的生母齊貴妃。

齊貴妃孕養皇長子,算是宮裏的老人了,地位也僅次於剛被廢黜的陳皇後。

曾還有傳聞說貴妃是明淳帝當年最喜愛的女子,如若不然以她那個寒門出身,決計是不可能入宮為妃,還是淩駕在四妃之上的貴妃。

不過再多的寵愛也比不過一個接一個的新人進宮,一個個皇子、公主的降生。

帝王之愛,向來膚淺。

李睿來的還算及時,正碰上貴妃的轎攆擺在折香宮門口,宮婢內官簇擁著一位保養得當的素裝宮妃出來,正是齊貴妃。

雖不年輕,卻依然美麗,眉目之間與楚王李睿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對瀲灩的桃花目,看人時仿佛總帶著三分情,她朝著李睿的方向睨來,似乎卻是奇怪。

“景明還沒出宮?”

宮人分出道來,讓楚王得以靠近,母子兩對立而站,但是兩人的神情一個賽一個冷,就好似二人並不熟一般。

“見過母妃。”李睿上前行了一禮,而後又揮手讓四周的宮婢退開了些,直到她們退到足夠遠的地方,李睿才低聲對齊貴妃說明來意:“聽聞父皇舊疾複發,心下擔憂,特趕回來詢問。”

齊貴妃一手攏著頭上擋雨的霧青色團花披風,一手擺弄了下披風垂下來的金色穗子,聞言挑了挑眉,譏諷道:“原來你心裏還是會記掛著旁人的,我還以為餘家的那個丫頭把你整個心都勾走了。”

李睿薄唇抿緊:“母妃知兒向來不是感情用事之人,清窈對兒臣的重要性不用多言,您也當知曉。”

齊貴妃稍斂了諷,將李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掩唇笑了起來:“話雖是這樣說,可你這番儀容,當真是為卿消得人憔悴,不知道的還當你用情至深,為情所困。”

李睿遮不住自己臉上的狼狽,隻能任由齊貴妃夾槍帶棒,一通數落。

“本宮早就告訴過你,餘清窈那樣的姑娘看似菟絲花一般軟弱好欺,實際上卻是頗有主意,說起來本宮還記得第一次見這姑娘時就覺得她心底有一股韌性,如今看來,本宮直覺不錯,反倒是你小瞧了她,才會由著她脫離了掌控。”

齊貴妃冷嗤了聲,涼涼的目光把李睿看了個對穿,“這點事都做不好,也不怪你父皇看不上你。餘清窈的父親隻有四品算不上什麽,但是明威將軍卻有一個過命交情的一品軍侯鎮國公為義兄,這背後的勢啊,你父皇寧願給廢太子也不願給你。”

李睿握緊雙拳,眸光森冷,“李策他如今非長非嫡,幽禁閬園,還能翻出什麽浪來?兒臣隻不過是算錯了一步,還未到山窮水盡,尚有彌補的機會。”

齊貴妃不再嘲笑,聲音隨之沉靜:“你難道還想著她?固然她父親手上的兵權有用,但也不足以要你娶二嫁之婦。”

“母妃派人盯著閬園,難道就沒看出來李策根本就不喜歡清窈,更不會碰她嗎?”

齊貴妃勃然惱怒,自己盯著閬園是一回事,可她這個不省心的兒子盯著弟妹又是一回事,她嗬斥道:“即便如此,她名義上已經是秦王妃,你日後若成為太子,絕不可能娶一個嫁過的婦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當初明皇娶庶母不也傳為佳話,兒隻不過是效仿罷了。”李睿絲毫沒有被唬住,他已二十有六,成年已久,加上沙場磨礪了幾年,有一種鋒芒畢露的狠厲,“再說了兒又不是頭一回娶妻,還在意這個?”

說到這個,齊貴妃當即臉色漲紅,給氣得不輕。

原本楚王李睿曾有過一門親事,但成親不久楚王就被派出去剿匪,還未回來楚王妃就暴斃身亡。

個中緣由沒人細究,但是楚王還是從蛛絲馬跡裏窺到了當時寒門與世家爭鬥的激烈。

從朝堂到內院,無處不藏著刀鋒。

而楚王妃隻不過是其中很小很小,甚至微不足道的一場交鋒。

自此之後,他便是一心在外帶兵打仗,無心婚事,這麽一拖就是四年,直到兩年前他遇到了被送來金陵的餘清窈。

李睿回想起從前,越發下定決心,開口道:“母妃知道兒臣向來倔強,勸不動,與其費勁勸說,不妨多幫幫兒臣。”

齊貴妃長長出一口氣,撫著胸口皺眉道:”你真是一個孽障,定然是我前世對不住你,這世來向我討債的。“

雖是孽障,可卻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她將來最大的依仗。

除了幫他之外,還有他法?

齊貴妃雖然惱怒,可最後還是鬆了口。

“你想我幫你做什麽?”

李睿沒有猶豫,立即道:“祖母壽辰將近,皇室皆受邀出席,廢太子圈禁也罷,可父皇並未說秦王妃不得外出。”

“你想要餘清窈去參加壽宴?“齊貴妃心想這不是什麽難事,神色都緩和下來,“這個倒是無妨,太後向來寬厚。”

李睿聽到這裏就知道齊貴妃答應了,拱手道:“多謝母妃。”

凝視著楚王俊朗的臉,半斂的桃花目憂思重重,齊貴妃歎了一聲,轉身走向金漆木轎攆,似感歎又似是告誡。

“本宮是當真分不清你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了,景明,你自己可分得清?”

不過是萬千道路中的一條,也並不是非走不可。

這滿朝之上,多的是軍候功卿,那餘清窈的家室雖有幾分特別,卻也不是頂好。

李睿無聲目送著齊貴妃離去,右手的拇指輕輕搓揉著食指的指腹,似乎不久前那一抹膩滑的香肌觸感還停留在他的指尖。

餘清窈是用過晚膳回屋後才發現自己下巴上的指痕。

誰能想到李睿隻是稍用了點力氣就留下了這麽一個抹不去的‘罪證’,顯然李策是看見了這個,才有那奇怪的舉動。

回憶起李策以拇指摩挲她下巴的畫麵,那時候他的遲緩想必就是因為發現了這個異樣。

餘清窈把臉往銅鏡前拉近,無比泄氣自己不曾留意到這一點。

不過雖然秦王發現了,可最後還是什麽也沒有問她。

這讓餘清窈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

正當餘清窈獨自煩惱時,門外福吉敲門請她,說是紮孔明燈的材料已經備好了。

餘清窈想起答應先前李策的正事,也顧不得再細究其他,匆匆提裙出了屋門。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院子裏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水跡,廊下的藤蔓還沾著水珠,晶瑩剔透。

餘清窈尚能嗅到泥土的腥味和花草的清香混成了一種複雜的氣息,然而這些氣息都在靠近李策時**然無存。

隻有來自李策身上那清冽的鬆竹香縈繞鼻端,沁入五髒六腑,讓人無法忽視。

就好比腐草之螢光,怎及天心之皓月①。

其他外物在李策麵前,都變得微不足道,又或者說,在餘清窈的意識裏微不足道。

他仿佛就該是天地之間獨占皓光的日月,耀眼奪目。

“坐吧。”

天邊還有一些日光的餘暉,渲染著豔麗的火燒雲,照著李策身上鍍著一層暖色,他挽起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臂,手裏圈著一根薄細的竹片。

在等餘清窈出來前,他已經開始嚐試做孔明燈的底座。

餘清窈依言坐到木廊上空著的團壽字花蒲團上,看著李策不緊不慢地將四邊形纏上藤繩,不由問道:“殿下會做孔明燈?”

她原以為像皇太子這樣養尊處優的人是不會做這些粗活的,但是李策不但會削木棍,現在還有模有樣地做起了孔明燈。

餘清窈忍不住想,莫非李策什麽活都能做?

李策抬頭對她彎唇一笑,姿容清雅矜貴,細心解釋起來:“書上看過,就試著自己做了起來。”

他把纏好的底座遞給餘清窈看,“第一次做,應當沒錯吧?”

餘清窈接過來一看,做的比她以前做的還細致精巧幾分,不由慚愧自己來時還想著要怎麽教李策做孔明燈,如今隻盼望李策待會看見她做的,莫要嘲笑她才是。

“殿下做的甚好,一點也瞧不出是第一次做呢!”餘清窈不遺餘力地誇讚。

福吉與有榮焉,挺起胸膛就道:“咱們殿下打小就聰慧過人,三百個兵陣都能背得滾瓜爛熟,與鎮國公對陣也不落下風,區區孔明燈自不在話下!”

餘清窈聽完福吉地話,對李策更是敬佩。

鎮國公徐默是大周一員猛將,功勳卓然,戰功赫赫,是她阿耶都讚不絕口的人。

見餘清窈兩眼亮晶晶地看來,李策不由好笑,瞟了眼福吉道:“不過紙上談兵罷了,福吉慣會說話,沒有勝過也可說成不落下風。”

福吉嘿嘿兩聲笑,搔了下腦袋。

“臣妾聽阿耶說過,鎮國公一生征戰,少有敗績,殿下能與他交手都不落下風,已然是十分厲害之人。”餘清窈沒有把李策的自謙當做貶低,又看著手裏的孔明燈底座道:“況且殿下僅僅用書中所學,就能靈活運用,是真的很厲害呀。”

說罷,餘清窈抬頭對李策抿唇微笑,眼眸映著霞光,明亮而瀲灩。

李策聽過不少阿諛奉承的話,心裏早已經對誇讚之詞毫無感覺,但是不知怎的,竟給餘清窈這一番話說得心起悸動。

就忽如一陣春風,吹暖了寒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