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痕跡

那雙手隻輕輕搭在了她的肩頭,並沒有用上力,因而辨不出是拒絕還是允許。

餘清窈呆在了原地。

隔著被雨絲沾濕的布料,還能感覺到李策掌腹的溫熱滲了過來。

她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冷到了骨頭裏,而李策渡過來的那點溫度都讓她感覺無比溫暖。

甚至,連心裏泛起的不安都慢慢淡去。

餘清窈又用力攥住李策腰側的料子,順滑的緞子入手微涼,她冰冷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幾乎像是耍賴一般依偎進他懷中,對周遭的聲音充耳不聞。

這般親近的姿態放在他們這對並不熟稔的新婚夫妻身上,十分突兀。

不過李策對她並無反感,隻是在她不計後果地擠進來時稍有失神。

說來也奇怪,從前能近他身側的年輕女子除了自家姐妹,莫過宴飲時推脫不得的斟酒宮婢,別說像餘清窈這樣堂而皇之靠在他身上,能杵在三步之外已是極限。

再近,就要惹太子不喜了。

李策思忖了片刻,終還是放下了雙手,低頭瞧著餘清窈支棱著絨發的發頂。

餘清窈與別人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們既已成婚,夫妻之間就是靠得近一些,也無可厚非。

就好像夫妻要睡在同一張**一樣。

正常人都是這樣的,他理應也該慢慢習慣。

說服了自己,李策又抬起眼睛,望向餘清窈跑來的方向,隔著雨霧和院牆凝神聆聽。

可惜以這個距離和他有限的耳力,隻能聽到雨打芭蕉的聲音,再無其他不尋常。

“王妃這是怎麽了?”福吉對於餘清窈的莽撞行為也是大吃一驚,更令他吃驚的是秦王沒有推開。

深知自己主子的喜惡,福吉也怕餘清窈此舉會惹了秦王不喜,連忙抬頭望天,主動給餘清窈找補:“哎呀!王妃肯定是剛剛被春雷嚇著了!要不要奴婢去吩咐常嬤嬤煮一碗安神湯過來。”

福安沒有說話,隻是回了他利落的一巴掌,拍得福吉腦殼邦響。

福吉頓時怪叫一聲,委屈巴巴地被他兄長拖走。

“……怎麽又打我,我說錯什麽話了?”

餘清窈被李策的體溫熨回了幾分神,正好就聽見福安在教訓福吉沒有眼力見,兩人的腳步聲比急雨還快上幾分,不出一會,就聽不見了。

雨聲轉大,猶如密集的鼓點,又仿佛是她逐漸清晰的心跳聲。

餘清窈不知所措地再次揪緊李策腰側的衣料,一時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陷入進退兩難。

她剛剛怎麽就鬼使神差地就縮進李策的懷裏去了?

“李珵他欺負你了?”李策沒有計較她的失禮,反而關心起緣由。

剛剛是餘清窈送李珵出去,所以李策第一個想到的隻能是他了。

李珵因為年紀最小,平時是有些不著調,不過他還是會看人下菜,應當不敢欺負到餘清窈頭上才是。

“不是。”餘清窈還不至於讓十皇子來背這口鍋,終於紅著臉從李策懷裏退了出來,搖了搖頭。

“臣妾……臣妾隻是忽然想起一些舊事,一時難過,還請殿下見諒。”

餘清窈話說得含糊,還是害怕李策會刨根問底。

她和李睿的那些事縱然坦**,從未逾矩,可光兩句‘她喜歡過李睿’、‘曾經還想嫁給他‘就可能會給他們這段本就不牢靠的姻緣帶來滅頂之災。

餘清窈不敢以此來試探李策,哪怕他看起來是個含霜履雪、濯纓滄浪的君子。

可是誰又能保證他不會介意。

雖然李睿用知藍威脅她,可是倘若沒有下一次見麵,他要求不了她做什麽,知藍自然暫時無事。

其餘的解決法子,她也隻有徐徐圖之了。

“那現在可好一些了?”李策潤黑的眸子垂下,裏麵並沒有探究隻有關切。

他固然能覺察出怪異,可是並不會因為自己好奇而逼問餘清窈她不想說的事。

餘清窈不由鬆了口氣,扯了扯唇角,往上彎出一個淺笑,“多謝殿下關心,臣妾現在好多了。”

話剛落下,她覺得雙頰的溫度又上升了不少。

她的確覺得好多了。

在李策的懷裏,嗅著他身上那鬆竹淡雅的熏香氣,就覺得好像再多的苦難都不值一提,隻要李策衝她溫聲細語地安慰幾句,她便又重新活了過來。

隻是這種想法莫名讓人覺得害臊。

李策見她重拾笑容,也隨即淺笑,“回去還是讓福安給你送一碗安神湯來。”

正說到福安,剛剛離開的兩人又走了回來,福安也不避諱餘清窈還在一旁,拱手就對李策稟道:“殿下,剛太極宮傳來消息,陛下今日舊疾複發了。”

餘清窈聞言就怔了一下。

這也許就是剛剛李睿得到的消息。

可皇帝身子一向康健,上一世餘清窈從沒有聽過他有惡疾,不過想來皇帝的龍體情況應為秘事,不被外人知曉也是正常。

聽福吉的意思,明淳帝這是舊疾。

既然是舊病,那麽宮裏太醫必定早有備案不至於慌亂。

餘清窈抬頭看李策的臉色。

李策長睫半斂,遮去了溫柔的眸眼,昏暗的光線照在他弧度柔和的下顎,像是藏在紗籠裏的珍玉,蒙上了化不開的陰影。

“知道了。”

他隨意回了一句。

餘清窈琢磨不準如今李策對明淳帝是什麽樣的心情,那是親手將他捧至高位,又親手把他推入深淵的人。

是君是父,亦是能掌控他生死之人。

書上都說,皇家無親情。

上位者多是薄情寡義之輩,注定是要踽踽獨行在他的帝王路上。

但是像李策這般溫柔的性子,肯定做不了寡情薄意之人。

明淳帝對他再不好,他心裏定然還是會牽掛著自己的父親。

餘清窈頭略向右側了側,目光自下往上,小心翼翼地瞧著李策安慰道:“殿下且寬心,宮中太醫一定會盡心為陛下治療的。”

李策聽出餘清窈聲音裏對自己的擔憂,掀起眼睫,就露出一雙溫柔的笑目,“你說的對,即便擔憂,我在閬園裏也無濟於事。”

李策雖然是笑著說,可嗓音卻難掩有些落寞,這讓餘清窈聽了很不是滋味。

她想了須臾,就眨了眨眼睛道:“殿下若有心,其實也是有地方出力的。”

李策望著她,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餘清窈在他的鼓勵下,耳尖有些發燙,緩緩說道:“臣妾以前聽聞邯地有一書生,其父罹患怪疾數年不治,書生放了九十九盞孔明燈向上天祈福請願,他父親的怪病後來就真的好了。”

這種神鬼之說,在飽讀詩書的大儒麵前都是旁門邪道,餘清窈還擔心李策會不同意,甚至怕他會覺得堂堂親王,要以祈福行事太過荒謬,因而聲音越說越小,幾乎都要壓到嗓子眼裏去了。

“……都說心誠則靈,殿下不如晚上隨臣妾一起紮燈,為陛下祈福可好?”

李策眸光望進餘清窈清亮的眼眸裏,就像見了夏日繁星如沸,生機勃勃。

但他也知道,這看似璀璨的星空極易給烏雲遮蔽,隻要一點陰霾就能讓整片星空黯然失色。

“好。”

他剛說完一字,餘清窈便眼睛一彎,對他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

當真是粉腮如霞,眉眼似畫,是十五六歲姑娘最嬌俏的模樣。

李策從前不解為何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及笄,相差甚遠,卻已是可以成親的年紀,可見了餘清窈後才隱約明白幾分。

大抵是這個年歲的姑娘正是最嬌豔易折的時候,她們懵懂而天真,尚不明白世間許多道理,更不知道被人看中美色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

也不明白男女的眼睛看到的東西是有差別的。

就譬如現在的李策,目光不由從她的笑目又往下落了幾寸。

因為在這朦朧萬物的煙雨裏,隻有餘清窈的唇還嫣紅鮮豔,兩片飽滿的唇瓣就像是多汁的漿果,引人采擷。

他強迫自己再次壓低了視線。

往下便是餘清窈微抬起的下顎,弧度圓潤,膚色瑩白,像是皎潔的月光映在雪地上,唯中間似有些暗紅痕跡,破壞了那份和諧。

李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三指輕扣著餘清窈的下巴,用拇指輕拂了下,可卻未能如願擦掉這抹礙眼的痕跡。

竟不是汙跡?

李策挪開拇指,盯著那痕跡半晌,越看越像是手指的掐痕。

看這個刁鑽角度,還不是餘清窈自己能弄出來的。

餘清窈不知李策在看什麽,隻是他的這個舉動莫名讓她惴惴難安,仿佛在心窩揣了一隻小兔子。

“殿下?”

李策重新把目光往上移,望進餘清窈澄澈的雙眼裏,那裏麵有疑惑、不安還有些難為情。

他驀然鬆開鉗製的手,溫聲道:“無事,是我唐突了。”

餘清窈用手背抵住自己下巴,不明就裏輕蹭了蹭,以為是沾了什麽東西。

“殿下,臣妾可能是沾了什麽髒東西,容臣妾先去清洗了。”

李策頷首,“讓福吉陪你一道。”

福吉自當領命。

餘清窈再次衝李策行了一禮,帶著福吉一道離開。

等福吉送餘清窈離開,李策這才吩咐福安去院門守衛處問話。

福安是跑著回來,“殿下料的不錯,適才確有兩人進了閬園,是楚王。”

“李睿?”李策眺望水霧氤氳的庭院,黑眸斂了斂,若有所思地自語道:“他來到底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