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天

沈驚瀾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什麽叫做……

她是因為自己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但葉浮光說出了這句話之後,自己卻愈發堅信這點。她在原本的世界裏沒有建立起多麽牢固親密的關係,倒是有這一遭離奇穿越,擁有了葉漁歌那樣特別的家人,許樂遙這樣的朋友,還有沈驚瀾這個愛人——

她本來是一株一直漂浮在空中的蒲公英,隻能使勁讓風將自己吹得更高更遠,可是在原本的世界裏生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該落在哪裏,直到被命運突然拽到了這裏。

短短的幾個月。

她救下沈驚瀾,借著自己看過這本書的知識,努力為她改變原本的命運……看起來,不就很像是,沈驚瀾這個角色太過強大,生出了自己的意誌,為了自救將恰好看到劇情的葉浮光拉進來嗎?

想到這裏,葉浮光稍稍從沈驚瀾的懷裏退出去一點,抬手捧住她的麵頰,自下而上地看著她,清澈的鹿眸裏都是認真:

“王爺不止要對我好,也要對自己好一些。”

“不開心如果持續很久,對身體不好,我會擔心的,知道嗎?”

這會兒她一點都不像是入贅的、靠著看沈驚瀾臉色才能活下去的小王妃。

而是她的伴侶,她的妻子,她生命的另一半。

沈驚瀾聽見胸膛裏的心髒跳動聲,垂眸和她對視著,無比清晰地確認了這點。

她見過這山河社稷,人間百態,見過繁榮與烽火,從前和千萬人擦肩,逆著人潮走向高堂,也曾從千萬人的神話雲端跌入地獄,可是在這人間,她想留在身邊的,隻有葉浮光。

……

岐王的隊伍專門包了一條商船。

船上被禁軍和親衛把守,開船的人員都經過甄選,在每個地方停靠時,掌舵的船隊成員負責采買生活用品,買水和水果,而沈驚瀾則是便衣去到當地看那些田地在洪水過後的狀況,是被世家歸為隱田,還是當地官府想辦法將它們還到農夫手中。

包括那些難民在洪水退去後,又有多少人願意中途跋涉回到故地從事生產。

以及各地州縣應對完這次的洪水災害之後,有沒有派人加固堤岸、將糧倉補上、如實匯報當地的損失等等……

水至清則無魚。

這個道理沈驚瀾之前從沈景明那裏領略過,對於一些過道手就薅走一層薄薄油水的行為,她若是按受賄的律法去算,應天府將近三分之二的官員都該被她斷掉的尚方寶劍砍掉腦袋。

而剩下的三分之一裏,還有一半是秉承著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就不會錯的類型,按照大宗一貫治水的原則,在自己力所能及範圍內規矩做事,至於更多的、則是完全沒有。

全是一副聽天由命的狀態——

畢竟還可以扯出“這場雨是百年難得一遇,而且上遊應對不好,所以才導致我們下遊準備不足”的理由。

倘若大宗的律法再嚴苛些,將這些擺爛的、也不指望三年評定時升遷的家夥直接貶謫,或許就不用沈驚瀾見到這些。

某天回來之後,她在揚州渡口,看著已經恢複鶯歌燕舞,掛出紅袖羅招、與岸邊垂柳映襯的美景,安靜了很久。

……

葉浮光在揚州城邊吃了一碗小餛飩。

她本來可以在城裏酒樓裏點一頓大餐,不過總覺得這段時間陪沈驚瀾巡查這些地方,對方心情很不好的樣子,在這期間,葉浮光也悄悄用大宗的律法算了算那些世家大族田地數量,還有他們交稅的數額。

算出來之後,她覺得自己如果是皇帝,可能臉色不會很好看。

但沈驚瀾是拿俸祿辦事的,臉色也很難看。

看著她的時候,葉浮光就總是會想到自己讀書時學過的那些故事,先前她總覺得這個世界很虛假,就是因為沈驚瀾跟男女主非常格格不入。

那兩位都是封建社會站在頂層的經典角色。

不是不懂民間疾苦——

是他們本來就可以選擇看,也可以選擇不看。

唯有沈驚瀾不同,好像無論站得多高,打過多少仗、見過多少地獄,她都沒有收起她的同理心,她始終能和普通人共鳴,否則不會在王府醒來之後,在沈景明來看望她的時候,選擇站在跪一會兒都膝蓋疼的葉浮光前麵。

這種同理心很珍貴,卻也是雙刃劍。

所以才讓沈驚瀾在還沒到三十的年紀,就擁有那樣的一雙眼睛,隻要她想,沒有任何人能從那雙眼中看到任何東西。

可是一直擁有這種心,對如今的她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就像是現代常常處於急救室裏的醫生,倘若一個醫生從實習的時候開始,因為不能救回第一個經手的病人而徹夜難受痛苦,並且在之後每一次的失敗、每一場手術裏,都能再次被同樣的痛苦折磨,那這種職業對他的心理和壽命而言就是一種負擔。

看到這樣的沈驚瀾,就會讓葉浮光總是會想到自己剛來王府的那一天。

讓她再看到這樣的岐王時,總會翻來覆去地想:

或許。

沈驚瀾其實是想要在那裏長眠的。

因為這人間的苦楚實在太多,她都已經站在了這麽高的位置,還是無能為力,甚至要在醒來背負這麽多沉重的仇恨和痛苦,究竟應該怎麽辦呢?

……

葉浮光胡思亂想著。

最後拿了一串糖葫蘆走回船上。

她一直站在沈驚瀾目之所及處不曾離開,所以拿著那串紅色的糖裹山楂回來的時候,她收回了視線,看向將那酸甜拿到麵前的人。

“愛妃今年三歲?”

葉浮光搖頭,“不是,我是給我家三歲的王爺帶的。”

沈驚瀾:“?”

她抬手去捏葉浮光的耳朵,將她跟自己一樣佩戴著紅色耳環的耳垂揉得發紅,看上去就好像玉耳環裏的血色都是從葉浮光身上染進去的。

“反了天了,”她勾著唇罵,“現在還敢騎到本王頭上來了?”

葉浮光含糊著認錯,然後抬手就把山楂串側麵凝實的紅糖放到她唇邊,讓她本來就鮮豔的紅唇染上一層薄薄的晶瑩。

然後用可憐兮兮的語氣問,“……三歲不好麽?”

沈驚瀾怔了下。

就是這一下,讓小姑娘絲滑地掙脫了她的動作,然後把糖葫蘆往她唇邊放,“老婆,張嘴。”

沈驚瀾本能地張嘴咬了下去,混著硬殼糖霜和酸酸的山楂果肉混在一起,味道交替著在她唇上綻開。

葉浮光踮起腳,把她唇角的紅色糖碎給舔掉:“甜嗎?”

“……嗯。”

聽見她模糊的應聲,葉浮光拿回糖葫蘆,將她咬剩下的那半顆吃進去,“我就說,三歲好吧,剛才我買走這最後一串糖葫蘆的時候,路邊有個小孩都饞哭了,他那麽想吃的糖,你居然隻是一聲嗯——”

“這也是我小時候路過遊樂場,看見那些小孩都有爸媽牽著,能吹一長串的,很漂亮的大泡泡,也能吃很甜的糖葫蘆,能因為去遊樂場這件事開心一天。”

葉浮光咬著糖葫蘆,倚在船頭,扭頭看旁邊在這揚州聲色裏冷冽如刀鋒的女人,“王爺三歲時都在做什麽?”

沈驚瀾本來想問她遊樂場是什麽。

最近這小孩在她跟前冒出的新詞是越來越多了。

就好像……

有些秘密不想再對她隱藏。

此時,她收回眼簾,認真地想了會兒,“因為不肯老實去學堂,把我娘氣哭了,然後大哥慫恿我一起去偷隔壁二叔家的鳥蛋蒸成蛋羹給我娘賠罪,結果二叔上門告狀,我娘一邊賠罪,一邊哭得更傷心了。”

葉浮光:“?”

她一時很難將那個媽見打的小孩和麵前這位把溫柔刻在骨子裏的人聯想到一起,難怪古話說女大十八變。

不過。

沈驚瀾的娘親要是見到她現在的模樣,說不定也會覺得——

還是三歲的時候更好。

無憂無慮的。

……

在揚州河畔溫柔水鄉裏,葉浮光連續吃了好幾顆糖葫蘆,感覺自己要蛀牙了,於是緊急緩一緩。

“王爺要聽故事嗎?”

“嗯?”

“從前,有一隻會讀書的小狗,忽然看了一本書,書裏有個普普通通的角色,在很早就死了,小狗本來看了就忘,結果在神秘的機緣下,進入到了那本書裏,見到了那個角色,比它從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令它驚豔……”

“它忽然不想看著這人死去,於是想了很多的辦法去救她,在小狗終於努力成功之後,卻發現被酒醒的這個人活得不太開心,它一麵欣喜自己居然能與這樣神奇的角色相識,一麵又惴惴不安——”

葉浮光的眼眸裏也落進了道旁那些搖曳著光的的燈籠,像是船下的運河水,星河碎點在她眼裏。

讓沈驚瀾看得有些恍惚。

就在這時,她聽見葉浮光說道,“讓我來考考你,你覺得,那人會想要被小狗救醒嗎?”

“……”

沈驚瀾眼睫都要遮住眸光,就這樣看著她。

過了會兒,才道,“會。”

葉浮光露出笑容,“真的嗎?”

“嗯。”

倘若不醒來。

她怎麽會遇到這樣一個令她想要珍視一生的人?

況且——

沈驚瀾麵對前路,從不逃避,否則,從前就會有千千萬萬次機會,或是停在王府前,或是停在半路上,或是停在永安城前,這一次的燕城之戰,也不過是她終將要踏過的坎坷。

葉浮光搖了搖頭,“我不信,除非你笑一個。”

沈驚瀾:“?”

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敢對她提出這種要求的小王妃。

……

一刻鍾後。

視角最好的船艙裏,傳出含糊的求饒聲,卻一字都還沒來得及說完,又被堵了回去。

沈驚瀾慢條斯理地咬下一顆冰糖山楂,捧住腿上的人麵頰,將山楂喂進她嘴裏,在她因為這甜度流淚時,很輕地笑了聲,“不是想回到三歲?多吃點不開心?”

葉浮光:“……”

這是未成年能有的吃糖步驟嗎!

她唇瓣、舌尖都被沈驚瀾咬腫,嘴裏的山楂果肉又被兩人唇齒間熱意融化的糖給包裹,讓她覺得那甜分一路從舌尖上顎延伸到喉嚨——

緊攥著對方暗紋衣衫的掌心將布料都抓出道道褶皺。

就在她被逼到極致、想要釋放出信香的時候,沈驚瀾按著她後頸的力道重了些,“不許用。”

黑色鳳眸意有所指地看著她,“想要本王換更嚴厲的方式讓你記住醫囑?”

葉浮光搖頭。

沈驚瀾這才湊過去重新親她的唇,“乖。”

葉小狗哭唧唧地,話都差點說不流暢:“我錯了、我乖,能不能別喂了嗚嗚嗚……太甜了……”讓她唇舌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