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天

葉浮光同葉漁歌、許樂遙吃完了分別的那頓餃子之後,將她們送出營地,隨後便去找沈驚瀾。

其實那頓餃子的味道很一般。

畢竟條件就擺在那裏,能在這個時候做大鍋飯的,都是為了給進出城那些賣力氣活、應征官府徭役的人準備的,哪能有永安城裏給王公貴族挖空心思做的那些美食佳肴有滋味呢?

不過三人都沒有任何不滿。

因為這頓飯顯然是飯食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同進餐的人。

葉浮光覺得自己就算再過很多年,也會很難忘記這頓咬著咬著肉餡裏還能吃出沙子的餃子。

回到營地之後。

沈驚瀾覺淺,被她兩度進來的動靜吵醒了,不過發覺這隻小狗沒有前些日子那般看見床就挪不開眼睛、不管什麽狀況都想抱著她黏糊鬧著要做的表現,就又睡了過去。

待岐王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早。

親衛和禁軍們都訓練有素地拔營,滅火,將留下的痕跡都鏟沙滅了,把帳篷那些布都堆到旁邊,等扶風縣的知縣再讓農夫來拉回去處理即可。

葉浮光昨天是翻她帶的那些做過筆記的兵書睡著的,就和衣在桌案邊的毯子上躺了一宿,早上起來的時候感覺腰也酸脖子也痛,跑去外頭買了幾個肉包子和一簞壺的豆漿。

沈驚瀾上馬時,她還站在旁邊啃包子,隻是抬手把另一分吃的使勁舉高遞給她。

已入夏的風吹過樹林,即便此刻晨光未熹,卻仍有了那分熱意,沈驚瀾看見小王妃跑出去再回來,因為隻是鬆鬆垮垮束著、長發落了不少的濕潤鬢角,抬手接過她給的包子幾口吃完,又拿起那壺豆漿飲。

“等等。”

在肉餡飄香的味道裏,穿著橙色衣衫,沒有任何首飾點綴卻依然容貌動人的小王妃揚起腦袋,及時製止,“豆漿好像悶得有點久,天太熱了,感覺有很淺的酸,王爺別喝。”

沈驚瀾:“嗯?”

她鼻尖湊到壺口嗅了嗅。

倒是沒聞到酸,隻聞到裏麵添的野蜂蜜甜味。

她還是淺嚐了些,片刻後,“確實。”再放久點就要壞了。

葉浮光立即對她伸出手,“對吧,所以還是給我喝吧?”大宗雖然也產糖,並且在這個時代已經有了蔗糖的初壓榨技術,但是也沒有現代社會那樣人人不缺糖、甚至要避開高糖飲食,減少攝入糖分。

小王妃已經很久沒有吃到甜味的東西了,買豆漿的時候正好看見旁邊獵戶拎著野味在賣,旁邊還放著塊山裏掏下來的野蜂巢,她讓人給她切了很小一塊,添進了豆漿裏。

很久沒喝豆漿,也很久沒吃到甜的她不太舍得就這麽放棄,不過也怕沈驚瀾喝壞肚子,所以獨享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如此想著,她卻沒見沈驚瀾將那壺豆漿還回來。

“不行。”

眉眼輪廓深邃、色澤也很濃鬱的女人淡然拒絕,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別喝了,之後上船若是鬧肚子,會很麻煩。”

葉小狗瞬間垮起批臉:“qaq”

一副“早知道就不給你分享了”的遺憾表情。

沈驚瀾看得好笑,另一手對她探出去,微微俯身:“上來。”

葉浮光看了眼後麵已經整裝待發的親衛和禁軍們,倒也不好意思讓人等,隻能把剩下一大口囫圇塞進去,鼓著腮幫子,一手握住沈驚瀾的手腕,然後低頭去找馬鐙,爬得很使勁。

但沈驚瀾隻是對後麵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先行。

白雪不高興地小幅度尥了兩下蹶子,打了個響鼻,不高興那些普通馬跑在自己前麵,可惜它的主人並不搭理她。

沈驚瀾一手將人提上馬,扶著她坐在自己跟前,沒簽韁繩的那隻手掌心搭在葉浮光的後背,“先把吃的咽下去。”

……

辰時。

岐王的馬隊行駛到渡口邊,葉浮光終於見到這個時代運河的景色。

即便兩側還有很多被淹沒的、傾倒還未來得及運走的柳樹,但已經從水患裏平靜下來,廣闊的運河水麵,依然能夠在這時代予人一種看見人力製造宏景的震撼。

渡口停泊的大舟還未揚起風帆,船桅卻格外霸氣。

葉浮光被水麵吹來的風微微拂過麵頰,連沈驚瀾什麽時候下了馬都沒反應過來,好在白雪很乖,像是知道留在自己背上的是怎麽樣膽小易驚的廢物,倘若自己因為鬧脾氣將人摔了傷了,它的主人指定要提刀將它剝皮拆骨——

所以哪怕韁繩隻被鬆鬆纏在葉浮光手上,它也站著一動不動。

隻在沈驚瀾回來的時候,大大的眼睛裏寫著不滿,對她齜牙咧嘴發出幾聲抗議。

沈驚瀾微笑著撫著它的脖頸,往它嘴裏塞了一塊剛買的糖,然後才對葉浮光伸出手,“下來。”

小王妃陡然回過神,發覺馬和人不住在同樣的倉,那些禁衛都已經不見蹤影,隻有今陽還留在附近。

她牽著沈驚瀾的手,下去的時候還被馬鐙卡了一下布鞋,好在接她的人早清楚她的斤兩,反應極快地將她抱住,直到確定她雙腳都安全地站在地上,才拍了下馬屁股,示意它自己跟人上船。

“去吧。”

被利用完就趕開的白雪:“……”

它鄙夷地看了眼這對狗妻妻,高傲地甩了下尾巴,轉身就走,甚至還故意踩起灰塵往她倆的方向掀。

沈驚瀾反應特快地單手攏著葉浮光的腦袋,將她往旁邊帶了帶——

而後笑罵一聲,“這小畜生。”

葉浮光從那浮塵裏抬頭,看見她的笑,也跟著露出了笑容。

岐王一低頭就瞧見她的笑,見她圓圓的臉蛋上漾開的燦爛,不由捏了下她的麵頰,故意壓下眉眼:“你笑什麽?”

白雪都是因為她才鬧得脾氣,惹得自己也跟著遭殃,小狗還好意思笑?

葉浮光被她捏得茫然,無辜地眨著眼睛,聲音甜甜地回答,“因為王爺在笑嘛。”婦唱婦隨有什麽問題?

沈驚瀾:“……”

她常常因為跟不上小王妃的思路而感到很無奈。

如今隻能攬著她的腰,示意她上船,“走了。”

……

這時代再闊氣的大船,艙裏也仍會有那股木頭摻著水的潮濕味道。

葉浮光跟著沈驚瀾去的已經是采光最好、內部布置最好的艙屋,可要說豪華,是絕對和這裏沾不上關係的,裏麵隻有從內壁上延伸的一塊床板,還有一床幹淨的被褥枕頭,再就是一張桌子並幾張椅子,就是全部的裝飾了。

好在她已經習慣扶風縣外更簡陋的行軍帳篷,所以還饒有興致地拿出參觀的勁兒,繞著這一眼就能看完所有的屋子轉了兩圈。

沈驚瀾看得好笑,把她拉過來,按著在椅子上坐下。

葉浮光:“?”

她不解地想回頭看岐王要做什麽,結果卻有微涼的、堅硬的感覺落入發間。

直到隨便用簪子纏的長發被解開,長發被梳開,她才意識到沈驚瀾在做什麽,“王爺剛才……買了梳子?”

“嗯。”

沈驚瀾自己倒是很熟練地能用冠將長發都紮進去,甚至從前在戰場上覺得煩,還會用被敵人襲擊的借口,把過長的、有些打結的發尾用匕.首割掉,反正以她的身份,又沒有人會天天盯著她的頭發看。

但是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王妃這些日子麵對長發和那些釵環卻是束手無策,獨自回到她身邊之後,連帶過來的那個小妝奩都沒開過。

隻每天在外麵折柳條隨意涮涮就當作盤發或者簪發的工具。

葉漁歌和許樂遙都習慣了一路的低調逃亡,自然沒注意到這點,三個灰撲撲衣衫的家夥走在一起,要不是臉和手幹淨、又氣質非凡,都能完美混入扶風那些水患難民裏。

之前沈驚瀾沒什麽時間,忙著處理公務,後來又趕上葉浮光的情期,兩人大部分時間長發都淩亂地壓在**——

倒是現在才有閑暇替她收拾長發。

……

葉浮光安靜地坐著。

餘光瞥見沈驚瀾還將她那箱行禮給打開,有些好奇地問:“王爺……怎麽會梳頭?”

雖然沈驚瀾是地坤、也是女生,但她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跟兵器更熟”的氣息,又有那樣的成長故事在前,長大後又有那麽大一座府邸和那麽多的下人,葉浮光實在很難想像她在什麽情況下需要學梳頭?

“看多了。”沈驚瀾隨口答。

她自己小時候在燕王府長大,雖然喜歡舞刀弄槍,但畢竟是自小就是勳貴世家,身邊伺候的人少不了,對著銅鏡被她們打扮的時候,也有無聊時,盯著看了十數年,再蠢的人也會了。

不過。

她垂眸看著從初見時就一直很精致、而且還有那種需要用臉吃飯才能留下風流情史的人,不是很懂,葉浮光為什麽連個簡單的發髻都梳不好。

最終隻能想——

畢竟是小廢物。

樣樣不行也很合理。

葉浮光誇了句“好厲害”,就乖乖等著沈驚瀾給她梳頭發。

往日總是過一會兒就從樹枝木簪裏落下來,或是鬆散開、或是總有幾縷漏網之魚的長發在沈驚瀾的手裏格外乖順,即便同樣是隻用一根簪,待沈驚瀾鬆開手之後,葉浮光也沒有從前那種頂著“岌岌可危、一腦門危樓”的感覺。

她立刻提著裙擺蹬蹬蹬走到門外。

去照那麵掛在牆邊的小銅鏡。

從鏡子倒映裏,葉浮光見到自己頭上的首飾,完全不在她的印象裏,像是野生紅豆枝,一顆顆玲瓏漂亮的紅珠像珊瑚,長在交錯的枝椏上,然後從她黑發裏生長。

既同她的發相襯,也與她的衣衫相映。

葉浮光想到什麽,扒拉著打開的門往裏望,“這頭飾也是王爺方才買的?”

已經坐在桌旁,往桌上攤開應天府的舊圖紙在看的女人懶懶地應。

“!”

嗚哇!好可愛!

葉浮光輕手輕腳地回到船艙裏,在她剛才打開的妝奩了看了眼,那裏麵的環佩玉釵都更昂貴精致,都是從王府裏帶出來的,不過哪個都不能跟頭上這枝相配,而且——

她又去看沈驚瀾的背影。

不知是大宗親王的規製,還是她自己喜歡,沈驚瀾很喜歡穿紅色。絳紅、深紅、大紅……映襯她本就出眾的麵容,讓人看過就很難忘。

饒是這會兒她外頭是玄黑色,帶暗金饕餮描紋的衣袍,但裏麵那件內襯還是紅色的,隨她抬手的動作,露出鮮麗的一抹紅,與她天生就白的肌膚放在一起,白、紅、黑,霸道非常。

葉浮光很輕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頭上的釵,低頭在匣子盒裏翻了翻,拉出好幾個小木屜之後,看到一對漂亮的紅玉耳環。

她記得沈驚瀾有耳洞,應該是小時候打的。

因為沒怎麽見她戴過耳環。

葉浮光隨手將其中一枚戴在自己的耳朵上,然後走過去把另一枚戴上了沈驚瀾的耳朵上。

……

沈驚瀾正在對著地圖規劃之後巡查州府的路線。

雖然之前就已經在營帳裏琢磨過,但一來現在沈景明派了扶搖來催,明擺著就是要將江南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打算,向她透露他現在還不打算動這幾位重臣的訊號;二來,葉浮光跟著她在外頭吃的苦夠多了,即便她還想找到更多的關於燕城之戰的線索,也沒辦法在帶著人的情況下延長留在江南的時間。

她閉了閉眼睛。

李敦死前的話,與她從前陷入無邊地獄時看到的那一張張麵孔,更替交織在她腦海裏,不斷撕扯拉鋸她的理智——

然後就出現第三道畫麵。

即便這些日子沒在永安、不站在宸極殿上,沈驚瀾也能設想出那些“肱骨之臣”是如何對沈景明自省的,想來不外乎是斷尾求生那套,將這些事情推到家裏人身上,撇清自己同他們的關係。

皇帝會相信他們嗎?

在有用的時候,當然是相信。

然而沈驚瀾想知曉的卻是,自己知道的這一切,沈景明也知道嗎?

他當年那樣震怒,快刀斬亂麻、前所未有地重懲那些人,究竟是因為這場敗仗令他蒙羞,還是因為他已經猜到了,再查下去,後麵的結果令他承受不住?

畢竟她的二哥,是那麽聰明。

世上好像沒有什麽能瞞住他的事情。

但順著這個思路,越想,沈驚瀾就越難平複心緒。

就在這時。

身後傳來熟悉的氣息,隨後,微涼的感覺輕輕墜在自己的頸側。

沈驚瀾睜開眼眸,轉頭去看,見到葉浮光耳畔一枚像戒指般的紅玉耳環輕輕搖晃,與自己剛給她買的釵飾很襯。

她眼底那些暗潮退去,又變成先前那副唯有麵對小王妃才有的溫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發覺是另一枚耳環——

指尖觸到的樣式,當與她相同。

她淺淺地露出笑容,“怎麽自己不戴?”

“因為想要情侶款呀。”葉浮光理直氣壯地答。

聽見她又冒出的新詞,沈驚瀾也沒順著問,隻是抬手去摸她的麵頰,過了會兒,忽然將她拉到懷裏抱住。

……

環佩輕碰。

葉浮光著迷地側頭看著這血一樣的紅玉在沈驚瀾耳畔輕晃的畫麵。

感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抱著自己的這人更鮮麗的顏色了。

她想了想,也回手抱住沈驚瀾,嘟囔著問:“王爺……抱著我會開心一些嗎?”

沈驚瀾脊背繃緊了一刹。

過了好久,才很輕地應了聲,“會。”

“那就好——”

葉浮光在她懷裏仰頭親她的下巴,“可以讓你一直抱著哦,不管什麽時候,不管在哪裏,高興和不高興,都可以抱抱。”

沈驚瀾卻驀地收緊了手臂。

她又“嗯”了一聲,將下巴抵在懷裏人的肩窩上,沒讓她看見自己這會兒眼底藏不住的黑色戾氣:“本王記住了。”

她說,“給了這樣的許諾,就不會再放你走了,你可知?”不論未來發生什麽,葉浮光就是死,也得與她同穴。

沈驚瀾這時候已經不記得先前想過的,隻要自己不再需要這人的信香,就將她送走的事情,她已經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人,在黑暗裏獨自支撐了太久太久,這縷光既然掉進了她的掌心中,她握緊,就不會再鬆開了。

在她懷裏的人動了動,被她扣得更緊之後,隻得忍了被她按疼的後腰,放在她肩上的掌心張開又合攏,意識到她即便經曆了自己黏人的情期,也仍是這幅沒有安全感的樣子,那普通的許諾和應承,能安撫她嗎?

葉浮光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攀上她的肩,湊過去跟她咬耳朵:

“王爺有沒有想過——”

“或許,我就是因為你,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