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天
葉浮光感覺到自己拉住的那隻手逐漸變熱。
就像在告訴她,沈驚瀾被她的信香挑撥得多麽燥熱不已。
這讓小王妃忽然就能忍受藥桶裏的熱水了,葉漁歌添的柴恰到好處,此刻已經燃燒完畢,隻有幹柴餘燼的熱度在維持桶中餘溫,她便將下巴抵在探出水麵的胳膊上,歪著腦袋去看眼前的禦姐美人:
“想……讓王爺也熱一熱。”
病患仗著虛弱這張能為所欲為的通行證,肆無忌憚地用信香揉遍岐王的肌膚,好像將她當作了少時手工課上的橡皮泥,搓圓滾揉,就能按出獨屬於她的味道——
不知什麽時候。
帳篷裏四角已生春意,飽滿的楔形綠葉從枝頭抽芽生長,頂端再孕出圓圓的花苞,不一會兒就長出了朵朵鮮豔的山茶花,像是經過精心剪裁和暈染,層疊依次綻開,美得矜貴又豔麗。
就像沈驚瀾本人。
明明被冷雪觸碰到了很敏感的肌膚,但沈驚瀾卻克製到了極致,那些茶花紛紛低著花盤,並不主動觸碰葉浮光,仿佛害怕金風玉露相逢,令她的病症加重,隻由著那絮絮霜雪隨心所欲地拍打在花瓣、花蕊上。
將豔麗的茶花澆得在枝頭胡亂搖晃。
她卻神色淡然,近乎無動於衷。
葉浮光陡然很輕地吸了口涼氣,十分無辜地出聲提醒,“王爺,輕一些。”
她晃了晃被沈驚瀾捏住的手,怯怯地提醒道,“你捏疼我了。”
小王妃的目光落在兩人手掌交疊的地方,感覺沈驚瀾的力道都要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幾道紅白的指痕。
沈驚瀾陡然回過神來——
指尖如觸電,陡然鬆開。
卻又被葉浮光反手給握住,將她拉了回來,“別走嘛,我拉著你,這樣就不疼了。”
她語氣柔軟,好似為了沈驚瀾才這樣委曲求全、善於忍耐,倘使不看這室內大雪壓茶花的景象,誰都會以為是沈驚瀾將她欺負到極致、她卻還這樣寬容大度地求和依賴。
岐王舌尖抵了抵槽牙,嘴裏都還是方才被她信香擠入的冷感,莫名令她有些唇舌發麻,但她壓下這股感受,看似好脾氣地詢問:
“隻是拉著就夠了?”
葉浮光遲疑了幾息,想從這位此刻不知被她氣息凍的、還是氣勢使然變成冷美人的岐王神態間尋些端倪,可惜對方不動聲色。
她便試著膨脹賊膽:“……那,親親?”
小王妃瞥見牆角用來計時的線香已經燃到了盡頭,香灰落了滿地,這意味著她可以從藥浴桶中站起來了,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先前從水中被救起時那股不可抑製的咳嗽衝動已經消失,胸口針紮似的疼痛感也變鈍了很多。
那根針跑到哪了,這是葉神醫需要操心的問題。
而她這個可憐的病號,當然是要在手術前從家屬那裏得到足夠的慰藉克服恐懼啦!
……
葉浮光從水中站起來。
有一刹那,沈驚瀾已經看清楚了那瑩白剔透肌膚上濺落下來的褐色水珠,鼻間嗅到的濃鬱藥香味幾乎將麵前這人給浸透了,可浴水而出的身軀卻潔白如藕,猶如出淤泥不染,讓她條件反射地想伸手去觸碰——
然後在下一刻。
氤氳的水霧又將她的眼瞳重新模糊。
沈驚瀾抬手的動作一頓,而她的王妃已經前傾過來,扶著浴桶的邊緣,在她的唇角很輕地落了一個吻,被那柔軟和熟悉的茶花香所惑,沒忍住又輕咬了她一下,猶如從枝頭擷下一支茶花。
岐王眼睫微動,喉嚨滾動一下、又一下。
她終還是將心中那頭叫囂的、凶狠的欲獸按回了鎖鏈禁錮的荊棘牢籠裏,不願將已經吃夠了苦頭的小王妃嚇到。
在這樣近的距離,足夠葉浮光看見她因為忍耐而繃緊的肌膚。
……好可愛。
比起蘇挽秋那種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傷害別人的類型,她果然還是喜歡沈驚瀾這般雖有力量、卻總是克製的樣子,讓她情不自禁地將目光落在這人身上,並且喜歡看到她忍耐的模樣,也喜歡她在對敵時光芒萬丈的模樣。
作者是怎麽忍心將這樣的角色寫死的?
是不是她本人沒領略過沈驚瀾風華絕代的魅力?
葉浮光不由自主地,將心中所想喃喃道出。
沈驚瀾鳳眸微動,在她的吻輾轉到唇角的時候,陡然道:“你說什麽?”
“……好喜歡。”她的王妃再度開口,將藏不住、多到要溢出來的情感訴諸於口,也將這份甜甜的情感烙在她的唇角。
葉浮光這次也聽清楚了自己的話。
她頓了頓,又將話中的主賓都給添上了,狡猾地笑道:“王爺,你好喜歡我哦。”
沈驚瀾:“……?”
她條件反射地眯了眯眼睛,好像這樣就能幫助她將這隻突然從小狗進化成小狐狸的小動物看清楚,甚至還伸出手去,想要把這隻調皮的小家夥後頸給捏住。
不過屏風外已經傳來葉漁歌的聲音:“時間到了。”
……
沈驚瀾被趕出了帳外。
但她卻沒有走得太遠,就站在守衛的旁邊,滿腦子都是小王妃那句“好喜歡”,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這身薄甲其實也有一麵護心鏡,能夠防止在近身戰的時候主將受到致命傷,她明明盔甲沒有任何的傷痕,但卻好像已經被擊中了心口——
所以在聽見那句話之後的每一聲心跳,都是異樣的。
心房裏好像有什麽柔軟的、留不住的情緒不斷地漫溢出來。
她不自覺地彎了彎唇,明明小王妃後來狡猾地將話語換成了“你好喜歡我哦”,但沈驚瀾卻知道,這是葉浮光很喜歡她的意思,隻不過方才沒有機會讓小孩改口。
她確實喜歡葉浮光,畢竟小王妃從入贅岐王府的那一刻,就是她的人,她喜歡自己的人,這有什麽不對?
但葉浮光也很喜歡她。
這個事實令她感到欣喜。
“王爺……?”
旁邊守門的目不斜視半晌,還是沒忍住她一直停在視線範圍內的威懾,有些不安地出聲喚了一句。
沈驚瀾已經能大致看清人的輪廓了,聞言扭頭往他方向覷了眼,雖然看不清他的樣子,卻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很不安,於是對他擺了擺手,“你下去。”
堂堂岐王,決定和守衛搶守門的活兒。
那站崗的士兵也不敢吭聲,隻能委委屈屈地行禮之後,轉身離開。
……
等到許樂遙想要來看看葉浮光的狀況時——
遠遠的。
她就見到帳篷門口神色很複雜、像是在緊張的沈驚瀾,而帳篷裏則是傳出了殺豬般的聲音:
“啊啊啊疼疼疼!”
然後是大夫葉漁歌冷漠的回答,“忍著。”
沒過多久,又聽好友淡然提醒,“別浪費力氣發泄情緒,你若是情誌激動,等會兒讓那根針走歪了經絡,方才這些都得重來。”
“嗚嗚嗚我忍不住,啊啊啊你是不是公報私仇故意紮這麽重的?我真的要被紮死了救救我,救救我,嗚嗚嗚王爺——”
沈驚瀾往帳篷口的方向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沙土地麵都被她的靴子磨出了鞋印坑。
但她還是沒法往裏硬闖,一來她不太懂醫術,二來這位給小王妃看診的畢竟是她的家裏人,岐王就是再大的官,也無法在這位大夫麵前擺架子,隻能表情微妙地聽著裏麵的動靜。
許樂遙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帳篷的方向,表情有些幻滅。
如果不是她很確定葉影……哦,此刻當叫葉浮光了,倘若不是她確定浮光是個乾元,而沈驚瀾是個地坤,這場麵要是換成岐王妃在裏麵生孩子、而岐王在外頭守著,她也是信的。
她使勁搖了搖腦袋。
沈驚瀾注意到她沒刻意收斂過的信香,刹那抬眸鎖定她的方向。
許樂遙一時間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在原地僵了會兒,默念“看不見我、看不見我”,轉過身的時候,她聽見沈驚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們如今犯的,當是死罪——”
“為何如此?”
為什麽要逃獄?
許樂遙聽懂了她的話,麵上的笑意收斂了,轉過身朝著她的方向,先拱手行了一禮,看四下無人,巡營的士兵都集中在這片營地與遠處那片為瘟疫病人建起的營地之間。
她麵無表情地道,“岐王作為‘今科春闈作弊案’的主審官,難道不知,這樁罪原是不存在的嗎?草民本無罪,家父再過一年,就可告老,辭去禮部職位,歸家還鄉,他為朝廷鞠躬盡瘁、嘔心瀝血,朝廷又是如何對他?如何對他的後代?”
“岐王認為,我當在那不見天日的暗牢中,等來我的公道嗎?”
天子是不會犯錯的,那又是誰蒙蔽了天子,讓許家遭這場劫難?那些蒙蔽天子的人,會給老實坐牢的她一點優待嗎?
指望這群在宸極殿裏擺弄風雲,覆手雲雨的政客去憐憫他們曾經政途上撥開的一點塵埃,那才是笑話。
在殿前馬步司獄裏能等來的,隻有死亡。
沈驚瀾語氣很平和地提醒,“你太放肆了。”在這裏指責官家與朝廷,甚至麵刺她,不是許樂遙能做的事,甚至這於罪臣之後而言,本身也是一種僭越。
許樂遙上前一步,還想說更多——
但下一刻。
本來還是站在帳篷門口,跟世間所有守著病重家人那般憂心忡忡,毫無鋒芒與銳利的沈驚瀾,卻倏然一抬手,將先前士兵留在帳篷門口的一柄紅纓長.槍握住。
長且重的武器剛觸碰到她的掌心,就猶如從她的身上延伸而出,沈驚瀾輕而易舉、如臂指使地將這柄長槍指向許樂遙。
飲過血的、泛著寒光的那頭直抵她的咽喉。
許樂遙被她鳳眸裏流露出的殺意所攫,一時間竟無法做出任何動作,隻能站在原地任由那冷銳在自己的喉嚨前方。
她此刻應該直接問,問岐王是不是要代陛下行私刑,殺了她們這兩個敢從天牢裏逃出的越獄犯嗎?
但她的勇氣,終是比不過沈驚瀾浴血戰場、仿佛從地獄裏爬回來的可怖修羅殺意,能梗著脖子站在對方的武器前已經是她勇氣的極致了。
她便死死地瞪圓眼睛,不再吭聲。
沈驚瀾略微思索,似乎已經明了她的決心,而後手臂微動,在許樂遙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柄如驚龍般方才帶著將她脖頸刺穿力道橫來的長槍,又轉瞬被收回到岐王身側。
“雖不知你們用什麽方法逃脫,但葉漁歌是朝廷看顧的重要欽犯。”
“倘若朝廷下了通緝令,江寧水患一平,必定抵達此處——”
“勿再在此處停留,往西北去,若是見到流寇與匪患,別像方才那般站著不動,全力逃跑,如此,到了十六城以北的大同府,自有爾等容身之處。”
頓了頓,沈驚瀾又補充道,“春闈一案,沈懿之死,是本王力有不逮,你要的公道,本王記著了。”
許樂遙看著她,剛才還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卻沒想到峰回路轉,她還記得在牢裏裝死逃出之前,葉漁歌跟她隨口轉述的,關於沈驚瀾為她家的案子奔走的事情,她知道,以岐王如今在朝中的尷尬地位,還有皇帝對岐王的猜忌,沈驚瀾已經做到了極致。
正是如此——
“岐王還未問我要的是什麽公道。”她想,這人是如何敢許諾的?
沈驚瀾很平靜地看著她,腦海中卻掠過朝中因為許家的事情而博弈的那幾方勢力,片刻後,鳳眸裏變得更加黑沉,“你要什麽公道,本王都能許你。”
有一刹那。
許樂遙總覺得……她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從對方的眼中破土而出。
可是很快,她又搖了搖頭,心中因此生出什麽遺憾。
她想……如果給她這個許諾的人,不隻是親王,那就好了。
……
背景裏帳篷裏的哭泣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
葉漁歌掀開簾子出來,明明將她們倆方才的對話收入耳中,此刻卻沒有什麽反應,還是沈驚瀾轉頭,不太確定地問她,“浮光……如何了?”
神色很冷淡的神醫很平靜地看向她的方向,“現在是死不了了。”
聽見這陰陽怪氣的話,沈驚瀾突然很理解她能跟許樂遙做獄友的原因,能有這樣一張嘴,即便是繼承了她父親的官職去太醫院,恐怕不出半天的功夫就要因為得罪了權貴被丟進大牢裏,又聽說她已經麵見過天子——
想到沈景明的脾氣,沈驚瀾眸中情緒微妙。
她剛想問自己此時能不能進去看看小王妃,但葉漁歌卻驀然出聲問:“岐王就不好奇,我是因為什麽緣由入的大獄麽?”
許樂遙震驚地看著她,沒想到從前對此緘口不言的朋友會突然想說這個。
她的視線在這兩人之間奇怪的氛圍裏來回看,總覺得她們倆之間的氣場很恐怖,好像如果沒有人阻止,接下來她們倆之間就會有類似大地動、火山噴發的恐怖景象誕生。
許樂遙正想開口說點什麽打圓場,卻聽沈驚瀾平心靜氣地答,“天牢裏多的是無罪也入獄的人。”或者說,能夠被關在殿前馬步軍司獄的,本身就已是犯了罪,那就是得罪天子。
葉漁歌難得露出個笑容,卻是譏諷的,映襯她竹青色、一身碧綠青袍,明明該是兩袖清風不入世的清冷修士,可笑起來的時候,也並不違和:“但旁人的罪,與你無關。”
她說,“可我的罪,卻因你而起。”
許樂遙:“?!”
不是,你們這樣讓夾在中間的葉浮光怎麽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