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天
沈驚瀾捕捉到了那道夜以繼日想念的聲音。
即便看不清楚,她的雙眸也朝葉浮光的方向落去,好像能憑借想象將此刻心上人的輪廓描摹出來。
叮當的零落箭矢紮在兩邊的草叢裏,成為這淺灘草叢裏另類的景色,宓雲見狀,眯了眯眼睛,也將自己的彎刀收起來,從身後取出兩石的長弓,同時抽出一根兩指粗的利箭,平心靜氣、凝神瞄準——
“小心!”
許樂遙看見對麵的狀況,急急忙忙地出聲提醒,甚至想釋放出屬於她的乾元信香,奈何她的信香在即將靠近那群危險角色時,猶如撞上一麵密不透風的銅鍾,無法造成任何的威脅。
沈驚瀾聽見了她的提醒,然而畢竟應付那些流矢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注意力,在眼睛拖後腿的情況下,她注定避不開來自宓雲的那一箭。
恐怖的長箭呼嘯著炸開空氣,朝著那道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身影襲去。
千鈞一發之際!
堪堪策馬趕到的今陽目眥盡裂,大喊一聲“王爺!”,一踩馬鐙,如一條驚鴻遊龍,旋身到沈驚瀾前方,雙手舉刀,將那支利箭當空斬斷!
與此同時,禁軍與親衛遲遲趕到。
“護駕!”
“盾手!”
“列陣!”
黑甲衛從兩側魚貫而入,舉著盾牌將沈驚瀾護佑在中間,她掌中長刀收攏時還帶著慣性,杵在地麵時,發出巨大的嗡鳴聲,是能將普通軍士震到半身發麻的可怕力道。
她卻麵不改色,單手持這柄有她肩膀高的長刀,很平靜地吩咐,“大衹人出現在此處,必定有異,但……留一個活口即可。”
今陽在她麵前朗聲領命,“是!”
局勢在刹那間調轉。
這次狩獵者成了岐王這方。
……
蘇挽秋在看見禁軍那些援兵抵達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再想帶走葉浮光已經來不及,她有些不甘願,但留下來護佑她的那些車馬已經迅速帶著她改道、讓她盡快撤離。
她遙遙看著那道緋色身影,滿腦子都是少時自己倉皇逃出那個生她養她的皇城,不得不給那些叛軍讓出家園的畫麵,她咬著唇,很不甘心地命令周圍,“給我放箭!”
先前一半的好手都被宓雲帶走了,留下的雖然也不錯,但最近已經領略過聖女的脾氣,現在都認為她或許會讓大衹的計劃失敗,於是磨磨蹭蹭,甚至還道,“宓少主已經在撤退,他和大宗人在一個方向,倘若這時候放箭,會誤傷自己人。”
蘇挽秋才不管那麽多。
大衹王庭在草原上屹立這麽多年,同樣也是極看重血脈的,就宓雲這種王與奴隸生的混血,在大衹不說隨處可見、卻也說不上珍貴,否則他不至於連自己的勢力都拉不起來,還要攀附到貴霜帳下。
她惱怒地拍了下窗欞,將自己的手掌拍出一道紅印,卻不肯收回這倔強脾氣,“你不肯,就將弓箭給我。”
同樣都是地坤。
她雖然沒有沈驚瀾那麽恐怖的天生力量,但在王庭也算是練習過弓馬的,雖然隻能拉開一石的弓,但現在禁軍都在追擊、護著沈驚瀾的盾都撤了,這就是蘇挽秋最好的機會!
她奪過馬車邊那人的弓與長箭,帶著無盡的恨與殺意,瞄準沈驚瀾的軀幹,滿弓、鬆弦,利箭飛出,一氣嗬成!
長箭帶著她所有的惡意,穿過剛上岸的宓雲肩膀衣衫,去勢不減,往她最惦念的那人而去。
仍舊握著長兵,等待士兵回來複命的那道堅定身影略微偏了下頭,她還記得剛才今陽為她斬落的那一箭,也記得先前用長刀擋下的敵人,倘若這群人都是大衹的士兵,那她並不意外對方有這樣的實力。
於是她毫不猶豫抬起左腳,鬆開長刀的刀柄,將沉重的黑色古樸長刀踢起,橫陳在麵前的那一瞬間,沈驚瀾將渾身的力道都集中到右手掌心,低喝一聲,刹那間就將長刀做箭,手掌為弓,把這柄厚重的長刀刀刃推向利刃所在處!
“叮——”
半空中。
箭矢尖銳那頭撞上刀刃,被從中間一分為二。
長刀卻勢不可擋,以萬夫莫開的氣勢,一往無前地朝弓箭來時的方向飛去。
刀刃刺透了馬車飄起的車簾,狠狠紮進了後方一個跟著馬車的大衹人身軀裏,竟還有恐怖餘力,令他從馬上跌下,腦袋撞上旁邊的樹幹,當即頭破血流、迸出大量的鮮血,昏死在樹下。
倘若那一刀是沈驚瀾用腳踢出去的,或許還能將這人直接釘死在樹上!
馬車裏,眼睜睜看著那血色濺開的蘇挽秋麵色鐵青,整個人僵在原地,令車廂裏其他婢女登時將腦袋壓得更低,恨不得自己也跟著暈過去,這樣就不用擔憂自己成為公主的出氣筒。
……
河岸邊。
在一盞茶都不到的功夫裏就見證了戰局轉變,甚至還見到岐王麵不改色殺一人的許樂遙整個人都呆了。
她臉上寫著:我是誰?我在哪裏?我要幹嘛來著?
倒是葉漁歌心無旁騖、好像眼裏根本裝不下這些多餘的人和事,發覺敵人被追擊遠去,近處沒有任何危險之後,就將注意力重新挪回到葉浮光的身上,一手扣著她的脈,另一手穿過她的脖頸,將她托了起來,免得她被胃裏還沒吐出的水倒流嗆到。
葉浮光艱難地又咳了幾聲,除了先前那聲“王爺”,現在倒是一個字都說不清楚,咳得肺都要吐出來一樣,整張臉都因為氣息不順而變紅,眼尾、耳廓全是粉色,眼淚簌簌地掉。
看見她這幅淒慘又可憐的樣子,葉漁歌不自覺地冒出一句:
“跑來這裏做什麽?”
此次江南的水患太嚴重,她和許樂遙本來是想坐船到江陵府,再改道從川蜀北上,盡量走偏僻的道路去出國境,誰知江陵府內好幾條支流都在泄洪,船開不過去,隻能隨著湍急水流飄到應天府。
兜兜轉轉,她們隻能選擇在江寧城附近落腳,結果又碰上瘟.疫。
仕途無望的葉漁歌忽然又想起當初小廢物說過的話,倒是莫名其妙在這一路上有了點自己身為醫者的慶幸,反正她和許樂遙也缺沿途的盤纏,幹脆就一路看診、一路往西走。
沒過幾天,就聽說岐王被派做此行江南的特使,而且民間都傳岐王會帶她的家眷一起出行,出於莫名的心理,葉漁歌在這裏多等了幾天。
但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等來的會是這樣的葉浮光。
……
被質問的小王妃聽見她一如既往不近人情的話語,卻沒有往日被凶到的瑟縮,反而因為經曆了跟蘇挽秋相處的日子,她現在能很明顯地分辨出,誰是紙老虎,誰是真病嬌。
於是她抿了抿唇,咳嗽緩解過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抱。”
在這裏能見到葉神醫真的太有安全感了!
同時,她還對葉漁歌張開了手臂。
條件反射地想要將對方的手給按下來,讓人別亂動,因為她還沒摸完脈,但見葉浮光露出這般信任的眼神,又這樣撒嬌,她臉色變幻半晌,還是很不自在地往前靠了些許,讓葉浮光將她抱住,並且在她耳邊感慨道:
“……你總算出來了。”
葉漁歌瞬間怔愣。
倒是在她旁邊的許樂遙有點看不懂,她不記得葉漁歌什麽時候跟家裏人的關係這麽好了,而且傳聞中她那個姐姐不是不學無術、惡毒愚蠢又惹人討厭嗎?再者,她的好朋友葉影到底是怎麽變成永安城裏那個人人皆知的入贅岐王府的側妃?
她也不懂,她也不敢問。
但有便宜不占是笨蛋。
於是許樂遙也笑眯眯地湊近,對上葉浮光的眼眸,同她道,“那跟我也抱一下?”
葉漁歌:“……”
葉浮光:“……”
旁邊站了很久、什麽景象都看不清,但是明顯能感覺到這兩股乾元信香圍著自己王妃在轉的沈驚瀾:“……”
如果她沒記錯。
也不是沒有乾元口味獨特,就喜歡“真乾元就要搞乾元”的那套歪理,想到她的小王妃比地坤還要柔弱可欺的模樣,她略微眯了眯眼睛,神色變得深邃莫測。
她不緊不慢地清了清嗓子,“浮光。”
沈驚瀾說道,“來本王這裏。”
……
守在岸邊的禁衛們都感覺到水邊的氣氛有些古怪。
因為是今陽帶著人去追擊那群古怪的刺客,所以留守護佑的都是禁衛,又因為先前率領他們的鍾祿鳴被處置了,現在他們有些畏懼岐王,反而變得比先前更沉默可靠。
在他們的視線所及處——
渾身都濕透了的葉浮光本來想起來,走到沈驚瀾的身邊,結果肩膀卻被按住,姍姍為她診完脈、發現她狀況特別糟糕的葉漁歌臉色很臭,“亂動什麽?你想死在這兒?”
葉浮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後知後覺自己體內筋脈裏還留著一根胡亂遊走的銀針,便隻能訕笑一下,片刻後,聲音很輕地和沈驚瀾申辯,“王爺,妾……起不來。”
沈驚瀾想走到她的身邊,俯身將她抱起。
但在那之前。
葉漁歌已經先一步將她想做的事情做完。
身體騰空的刹那,葉浮光本能地抱住了葉漁歌的脖子,因為兩人是親屬,她倒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隻是沒想到葉漁歌逃一次獄,居然變得比之前有人情味那麽多,剛才願意給她抱就算了,現在還願意抱著她走。
不確定,再看一眼。
她抬眸望著葉漁歌的下頜,發覺果然這位葉神醫還是那副被人欠幾千萬黃金的臭臉,一點都沒有因為在這麽危險的地方見到自己而感到高興。
……那願意這樣抱著她走,肯定是出於對患者的照顧吧?
小王妃如此想著,卻被沈驚瀾忽然抬手抓住了手腕。
握上來的溫度滾燙不已,讓她第一時間以為沈驚瀾是不是身體抱恙,等發現自己的濕衣裳也把葉漁歌的衣服打濕、傳過來同樣的熱度時,才反應過來,不是沈驚瀾太熱,是她自己在水裏泡了太久,太冷了。
在她胡思亂想的期間,葉漁歌停下步伐,很冷漠地看向這位本該在永安城長睡不醒的大宗第一戰將,“如果我沒猜錯,岐王應該雙眼有疾?”
她仿佛不懂達官貴人的隱諱,直言道,“從這裏上岸的路很難走,如今浮光不便行動,王爺帶著她,恐怕更難走。”
葉漁歌還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是怎麽淪落到被大衹人追殺的局麵。
但有一點卻很清楚。
若非沈驚瀾將人帶到這裏,葉浮光不至於遇到這麽危險的事情,甚至說不定她們再晚點到,命都要交代在這裏。
理智上,葉漁歌明白入贅的就是沒有什麽地位,性命和富貴全都仰賴另一人,但是情感上,她卻無法接受,葉浮光當初就是為了這樣危險的角色,一次又一次來求她。
她這兩句話出來,旁邊的許樂遙先是鬆了一口氣,祈禱當初親自辦她家案子的沈驚瀾沒有認出她剛才的聲音,不會將她們兩個給抓回去,但是很快又因為後半句提心吊膽。
——喂喂,入贅從君,你怎麽還和人家正經的妻搶起人來了?
不過。
如果是葉影的話,她也是想搶的,所以她沒吭聲。
而聽見她話語的沈驚瀾,周圍的氣息則變得更加危險,明明信香沒有釋放出來,卻儼如有恐怖陰影從她身後彌漫開來,她麵無表情地看向葉漁歌這裏,明明也看不清楚人,卻憑借記憶回答道:
“你以為,本王不知你二人的身份?”
她沒讓周圍的禁軍把這兩個該在殿前馬步軍司獄蹲大牢的人抓起來就不錯了,竟然還敢跟她搶人?
……
三人之間奇怪的氣氛被葉浮光再次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
許樂遙看了眼左右圍著的禁軍,暗道自己倒黴,卻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於是抬手想幫葉浮光拍後背,“怎麽了?”
但她的動作卻被葉漁歌喝住,“別碰她。”
頓了頓,葉漁歌才說道,“她筋脈裏有一根浮針,現在就在肺經附近,倘若你亂拍,讓針紮入髒腑,再想取出來就難了。”
許樂遙立刻被嚇住了:“啊?”
她睜大了眼睛,低罵那群喪心病狂的、該死的大衹人。
葉浮光心虛地笑了下,也沒敢說這針是自己不要命紮進穴位的,估計是在河裏撞上什麽,又或者是她遊泳時掙紮的動作才這麽快入了筋脈。
她看向全場臉最臭的葉神醫,輕聲說道,“別凶我嘛,我是病患耶,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
她可是為了葉漁歌能逃獄,超內疚地把許樂遙送進去了!
葉漁歌沒吭聲。
但不說話就是默認的意思。
葉浮光心情重新好了起來——其實隻要逃離了蘇挽秋,她就超級開心,不管自己醒來之後在哪裏,都好過在女主的身邊——她再度去看旁邊的沈驚瀾,反手握住對方的手腕,然後又輕輕晃了晃。
“王爺,你眼睛怎麽啦?”
“別害怕,我拉著你走好不好?”
剛才還憑借自己非凡的聽力跟宓雲對戰、又用一柄長刀迎敵,最後還用它力破長箭、隔著距離斬殺一人的超強戰神,這會兒聽見小王妃近在咫尺的柔軟聲音,喉嚨動了動,既心疼她吃的苦,又不舍得離開她,隻好沉默許久,很輕地“嗯”了一聲。
因為她不想鬆開葉浮光的手。
……
三人當中,唯有岐王有落腳處,而且就在附近,還能容納這兩位不速之客,更方便葉浮光的治療。
於是她們就用一種旁人看不懂、也不敢問的奇怪姿態走在一起。
葉漁歌抱著人走在中間,沈驚瀾拉著小王妃的手站在左邊,右邊的許樂遙探頭探腦,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欲言又止的樣子。
看著她們這“一家人”融洽的氣氛,許樂遙總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雖然她還是沒想通葉浮光當初為什麽隱瞞身份接近她,後來又爽約沒送她去科舉,但想到自己後來遭遇的許多不幸,又覺得自己可以理解葉浮光的苦衷,畢竟這麽柔軟的地坤……哦不是,乾元,肯定是不會騙她的。
她覺得自己非常需要做點什麽,畢竟頭腦靈活的人都很擅長自己抓住機會。
她亦步亦趨地跟著好友走了幾步,舔了舔唇,非常司馬昭之心地出聲問道:
“咳咳。”
“小魚,你今天給那麽多病人看診,剛才又撐水劃舟,應該很累吧?要不我替你抱一會兒?”
“這位妹……姐姐看起來很輕的樣子,我也抱得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