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天
在葉浮光昏昏沉沉的這些時間裏,發生了很多事情。
作為皇帝親指的、派往江南平此次水患的第三位特使,領巡案之責,亦是朝廷派出的品階最高的特使,在經過雞鳴山被流民襲擊一事後,終於姍姍抵達此次受災最嚴重的應天府。
車馬在蘇杭停留的那些時日,幾州知州與通判並轄下數名知縣同設宴為岐王接風洗塵,因水患襲擾,宴席從簡,就在席上,酒還未過三巡,岐王便將一路來見到的景象道出,直問他們是如何救災,為何賑災不力。
杭州通判滿頭大汗,放下酒杯,出列跪地,潸然淚下,說自己罪該萬死,隻是懇請岐王容他先留職查看,先前才以工代賑,讓那些流民修建一些城防,官府包一日兩餐,若是此時將他換下去,政令更迭,恐怕那些剛找到力氣活能做、能混飯吃的百姓又要回到水深火熱中——
其下紅霞縣縣令也為長官說話陳情,將杭州先前幾年不斷挖溝渠、為幾條河河道拓寬的過往道出,但此次之所以受災,一來是因為降雨時常超過往年,二來是因為開春不久,官府才將今年需要給朝廷的糧食交給蘇杭轉運司,將幾處糧倉空出,還未填滿。
而驟增的雨水連綿,導致剩下官糧存放的倉庫受了潮,等水褪去之後,官兵搶救出來,已經不能吃了,隻能向城內有存糧的商戶和大家族買糧,偏偏有楊、李幾家一點不肯賣,說是這次水患百年難見,族中子弟眾多,雖有心配合官府,但不知朝廷的賑災糧何時下來,他們總不能餓死自己的孩子,讓外麵那些流氓飽了肚子。
那些小世家向來是會見風使舵的,有領頭的不給,他們就更沒有給的道理。今朝在定製時,為了避免地方勢大,一州長官必定非本地出身,北人去南方做官,南人去北方做官是常事,如此增強了中央對地方的掌控力,卻也導致知州雖有權,在麵對強勢的地方望族時,仍無對一地的實際掌控權,州縣治理徒有虛名,實際是世家自治。
知州、縣令也不敢麵對這種朝中有宰相的家族強用刀兵,畢竟他們來年的升遷任用還要看吏部的臉色。
沈驚瀾麵色很平靜地聽著,好似看不到桌上已經冷卻的湯水,活將一場接風宴開成了一場兩州長官的述職大會。
出乎蘇杭這些長官的意料,他們還以為岐王來勢洶洶、路上又遇到了被流民襲擾的事情,肯定會雷霆震怒,在宴會上憑天子令,將他們停職的停職,下獄的下獄。
結果她耐心聽完各州各縣的災情陳述之後,卻並沒有任何反應,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親自將他們扶起來,表明這次的災情嚴重,自己已經明了,待過幾日去看河堤漲水狀況後,自會替他們給陛下陳情,眾卿先起來用飯吧。
與傳聞殺伐果斷截然不同的模樣,讓這些長官還未反應過來。
對視一眼,他們紛紛想起來,岐王在此次外派前,因燕城之戰的戰敗,在府中養了很久的傷——
關於那次大戰,戰敗的因素,其實在官場之間有些說法,有的說是勳貴子弟往軍中塞了太多無用的、平庸的將領,以至守城不利,在岐王領兵追擊時,被大衹一部分兵馬圍城,就嚇得直接開城投降,導致岐王兵馬回城,受敵人伏擊,直接戰敗。
有的說是因為沿途運送糧草的那些州縣辦事不力,導致岐王深入塞外、追擊大衹王庭時,後方糧草儲備不足,以致前線將士饑不飽腹,加上當時大衹驅百姓為先死隊,令城中百姓不忍見親人死,所以暴.動奪了守城士兵的權力,開門迎親人時、被大衹鐵騎踏破城池,殺掠無數。
總而言之,戰局的扭轉,就在於沈驚瀾得到大衹王庭在草原的位置密報,帶著親衛隊出城去夜襲,而城中的人們在一夜間投敵,讓他們回來中了埋伏,後來全線潰敗。
具體如何,朝廷已封了卷宗,沈景明也早就雷霆之怒將棄城的、糧草押運的,與此次戰敗沾邊的所有人都殺了,當時永安城午門市坊街上的血跡,洗了三個月都沒洗幹淨。
……難道沈驚瀾是從戰敗裏吸取了教訓,從此做事不那麽激進了?
他們互相這樣想著。
……
“王爺。”
宴會結束後,沈驚瀾騎上車,回到江寧城知州的府邸,因為她的車馬部隊都留在江寧城,她的官職又比江寧知州和通判都高,所以理所當然將這城的城主府讓給她。
而蘇、杭、台等離江寧近的知州們,則是領著護衛州府的親衛們,連夜回到屬地,好在這幾地離得很近,互相之間車馬一日便能到。
在沈驚瀾先抵達府邸的時候,守在門口的、屬於沈澤坤的親衛頭領,今陽,便同她見禮,她下馬打量他半晌,又看了眼周圍跟他一塊來的、身上甲胄跟禁軍差不多,都圍得挺嚴實的親衛們,思索片刻。
“今陽叔。”她露出個笑容,“我們才剛抵達江寧,估計這裏的人也猜不到本王會帶皇叔的人來,趁著他們還沒熟悉你們的麵孔,替本王辦件事吧。”
“請王爺吩咐。”今陽立即道。
想到宴會上各個竭盡全力賑災、人人有苦衷的畫麵,還有他們將唯一不利因素推給當地望族、巴不得她先拿那些家夥開刀,跟這些朝中有元老的世家對上的樣子,沈驚瀾下完命令,再度開口,“讓本王來看看,究竟是他們都在天災下盡職盡責,還是有人在渾水摸魚。”
今陽對她的吩咐倒是沒有異議,無論是跟蹤知州們的車隊、還是打散入流民當中、打聽消息,這都是很合適的舉措,隻是有一點,“若屬下分出三分之二的人出去,留在這裏的不過百來個。”
他說,“王爺,屬下恐怕有意外發生時,他們護駕不力。”
今陽跟在沈澤坤的身邊,雖然沒有踏上過權力中心宸極殿,卻耐不住他們家國公是個嘮叨的,每次上朝回來都要嘮嘮叨叨,用他並不擅長的頭腦揣度王政,雖然大部分時候都猜錯了,不過他非常憂愁的,僅剩的兩支先皇血脈,皇帝與岐王之間的爭鬥,卻是不必懂朝政的人也能品出三分的。
沈澤坤之所以將親衛給岐王,正是憂心禁軍對此次出差,存有異心,辦事不力。
沈驚瀾笑了,也不知他是有意無意,說這話的時候,那個之前挨了岐王一腳踹的人就在附近對今陽怒目而視。
這激將法不錯。
她道,“禁軍倒也不至於這般無用,你自領命去吧,今陽叔。”
……
就在今陽走後的時日,岐王皆在江寧知州府中閉門不出,仿佛打算在府中完成此次監督地方賑災的使命,甚至全心全意在照顧她的側妃。
直到最近的、從江寧周邊縣回到府中的親衛回來,差點從馬下跌落,身上也是混合著泥水的紅色,不知甲胄下哪處有傷痕——
“報!”
“殿下,城外二百裏的扶風縣,因水淹城池三日未退,死傷百姓與牲畜無數,已生疫病,扶風縣令領兵死守,城門被江寧廂軍死守,不可由人進出,五十裏內,靠近者殺。”
他說完狠狠地喘了一口氣,像是想強撐著起來,卻還是沒能成功,被天上並不強烈的雨水砸得站不起來,差點跌倒。
沈驚瀾親去扶了他一把,說了聲“辛苦”,隨後便轉頭讓人去找府醫來,為他看傷。
第二日,她沒有等到其他路回來的親衛,沉吟片刻,帶著禁軍前往扶風縣,臨走之時,留了禁軍五十人並親衛五十人,守著這知州府,甚至提前吩咐,若城中有異動,他們必須死守以待自己歸來,無論何處淪陷,這知州府絕不可出任何差池。
禁軍頭領,鍾碌鳴聞言道,“吾等皆是禁軍精銳,留此處百人,就為了守岐王側妃,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沈驚瀾騎在馬上,她還沒出聲,白雪就像是聽懂了他的話語,揚起腦袋對他發出了一道嘲諷的鼻音。
隨後被它的主子輕輕摸了摸腦袋,示意它安靜下來,“人人皆知曉本王抵達江南後,就留在這江寧城中,也住在這間知州府,倘若有小人在本王離開期間、占領知州府,趁本王不在,釋放一些諸如‘朝廷特使已死’之類的流言,使百姓陷入恐慌,與朝廷離心,你當如何?”
鍾碌鳴安靜了片刻。
他似乎還有些不服氣,卻找不出辯駁的話。
見他如此,沈驚瀾不禁想到,燕城之戰確實死了太多將士。
不光是她的,還有一些先前以戰功封侯爵的後代,他們最少也是懂兵法的,這位鍾碌鳴,又是哪裏來的權貴,仍是江南係的麽?
朝廷裏的江南係,似乎已經太多了。
……
“所以——”
故事講到這裏,蘇挽秋輕輕拍了拍葉浮光的臉頰,神色很輕鬆地說道,“來猜猜你是如何被我從府中偷出的吧,猜對了可以獎勵你。”
在短短的時間裏。
被她又揉又捏又拍,臉頰紅的都要腫起來的病號小葉連疼都不敢吭,沉默幾許,才問,“猜對了你放我走嗎?”
蘇挽秋假裝思索,而後欣然應道,“好呀。”
她回身指了指外麵的門,“倘若猜對了,就放你走出這間屋子。”
然後應該就能聽見這小王妃痛哭的、被蹂.躪到哀鳴的聲音吧,倒也不錯。
葉浮光陷入思考。
卻不是在猜自己怎麽答對蘇挽秋的問題,而是在回憶原著這部分的劇情,這裏是女主收攏百姓民心的高光劇情,因為朝廷派出的兩位特使都沒能抵達江南,後來皇帝又派了他的親皇叔,雍國公前往,結果雍國公身體太差,很快不幸染了疫病,在賑災的途中薨逝。
劇情裏,是女主角帶著這些年在外麵流浪、結識的一些江湖人,想辦法替這裏的百姓從外地運來糧草、給他們開棚施粥,而且還能夠用自己的魅力征服本地世家,使得他們願意低價出售自己手中的糧食。
後來百姓感激她的恩德,自發地想為她鑄石像,因為她的味道是蓮花香,傳頌她的品性猶如蓮花一樣高潔,出淤泥而不染,是神明派下來拯救他們的聖女,所以還有了一個蓮花神教。
她不願意讓自己的名聲傳揚地太遠,畢竟傳教是違法的,而且被百姓擁護愛戴,她雖然很高興、卻也覺得惶恐,隻說讓大家以後都能像她一樣力所能及多幫助身邊的人就行,倒也不必為她鑄像、供什麽香火。
總之,女主角是美好的、善良的,隻是身份那麽不幸,恰好是前朝遺民罷了,這也讓很多讀者為她和男主的感情線捏一把汗,感覺自己要看好多的虐戀情深。
但是——
葉浮光現在覺得哪裏不對勁。
比如,傳.銷也是一開始不圖你任何錢財、不需要你任何大肆宣揚的組織。但在關鍵時刻,譬如在雞鳴山裏衝岐王車馬的那些人,都是吃了她兩碗粥,就得替她赴死的。
穿在岐王陣營的葉大學生,頭一次對自己導師沒過她論文這件事產生了感同身受,因為春秋筆法,確實要命。
站在朝廷的視角看,蘇挽秋就是個妥妥的反賊!
什麽蓮花神教,也是渾水摸魚的邪.教!
葉浮光實在呆了太久,那直接放棄掙紮的空白眼神讓蘇挽秋有些不太高興,掐著她的下巴、指甲也陷入她的軟肉裏,讓她抬頭,“你是在我麵前發呆嗎?”
沈驚瀾究竟有多寶貝她,竟然能容忍她這幅性子,還將她當個寶貝——果然是有其他原因吧,譬如離了她就不能再正常地生活。
蘇挽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沒辦法從這個笨蛋花瓶的身上看出任何一個優點,恩,甚至這小廢物都還沒有她美貌。
葉浮光吃痛,吸了口涼氣,想躲她的動作、卻動不了,下意識地答,“不是……我,我隻是猜不到。”
畢竟是女主角,世界的寵愛和光環都在她身上。
讓她成功偷自己一個炮灰很稀奇嗎?
大驚小怪。
聽見她的話,女主角原本麵上的笑意收斂幾分,神色涼薄地打量她片刻,意味深長道,“你這樣答,就很無趣了。”
而她不喜歡無趣的人。
……
是夜。
宓雲過來同蘇挽秋匯報,城中也已經發現了一些疫者,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是時候離開這裏了,倘若再留下去,讓自己人也染上這病,就不好了。
話才說到這裏,他無意間抬眸往內室那邊瞥了眼,見到重重帷帳裏似乎半坐著一道身影,揚了下眉頭,同蘇挽秋道,“你把那個小王妃弄到**去了?”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提醒:“即便我已經為你封了她信腺周圍的穴位,使她對你毫無威脅,小公主,玩歸玩,倘若讓貴霜王子知曉你的行為,恐怕會不大高興。”
宓雲對她露齒一笑,像是鷹隼對獵物的提醒,“畢竟你也知道,我們家那位王子脾氣一向不太好。”
蘇挽秋也與他笑,“是了,你不提醒,我倒還真忘了這件事。”
然後她就抬手給了宓雲一巴掌。
完了之後甩了甩自己的手,在宓雲頂著麵頰上幾個指印看她的時候,她柔柔弱弱地答,“原來你也知道,脾氣不好的是他,又不是你。”
她笑吟吟地問,“還是你覺得,我脾氣好呀?”
宓雲麵無表情地答,是自己僭越了。
心中卻在想,等大衹鐵騎踏平這片中原大地時,等他們的王成為天下共主,他一定要替貴霜除掉麵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
但蘇挽秋卻已經沒興趣領略這隻小鷹隼的凶狠,讓侍女送客,自己則是迤然起身,繞過荷花圖案的半透明屏風,掀開鮫紗簾,往床鋪的方向走去。
她坐在床邊,朝著裏麵的人伸出了自己剛才因為使用暴.力而發紅的手掌,淺笑著吩咐,“替我揉一揉。”
“啊,忘了你騰不出手——”
蘇挽秋眼中映出垂著腦袋的人模樣,看似寬宏大量地答,“那就吹一吹吧。”
……
在她的麵前。
神色懨懨、麵色略有些蒼白的人額間都是汗,她感覺自己快要感受不到兩隻手的存在了,因為從前並沒怎麽鍛煉身體,所以此刻雙手被布條吊在床鋪上方的橫杆上,就這樣過了兩個時辰,痛到發麻、甚至失去知覺。
她現在好後悔之前去相國寺上的那一炷香。
狗比作者——
為什麽不說你女主是病嬌啊?!坑死讀者了!
但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動了動眼珠,然後看起來乖巧柔順地去給蘇挽秋吹她打人打紅的手。
“好像比先前聽話了一些。”
蘇挽秋看著她眼睫上沾染的一點濕潤,抬手撥了撥她的睫毛,隨後笑了聲,大發慈悲地讓身邊的人過來替她解開這禁錮,同時又道,“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沒用的乾元。”
像是為了打擊葉浮光,她隨口舉例,“從前有個得罪過我的家夥,讓人拉出去杖殺時,都抗了二百來杖呢。”
葉浮光:“……”
她咽了口口水。
狗比作者,現在、立刻、馬上無痛帶走她!
便當在哪裏?
蘇挽秋往床鋪裏倚了倚,讓婢女過來給她為她脫衣、脫鞋的時候,又睨著葉浮光,同她隨手一指床櫃的位置,“我要睡了,明日還得早起,你在那裏頭隨便挑一本給我念吧。”
葉浮光緩緩地膝行挪了過去。
卻抬不起手。
因為沒有任何力氣。
她盯著那櫃子看了會兒,低頭用下巴抵著幾櫃中央的把手,慢慢將櫃門給蹭開。
這動作把蘇挽秋給逗笑了,她隨手拉過葉浮光留下恐怖瘀痕,甚至磨破了肌膚表麵的手腕,指尖在她傷處附近摩挲了下,“難怪沈驚瀾連罰你跪都不舍得,原來是這樣細皮嫩肉——她知道你的皮膚這麽好摸嗎?”
“……”
有變態這句話,葉浮光已經在心裏喊累了。
不過這句話讓她腦海裏閃過了什麽東西,卻一時沒有抓住。
這病嬌女主並不喜歡別人問話不答,葉浮光沒敢再走神,思索片刻,她點了點頭。
蘇挽秋被她逗得更樂了,忽然改了主意,“那些書就不聽了,總歸都是看過的,沒什麽心意,換點有趣的故事吧——”
她把葉浮光拉到身邊,好像覺得讓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乾元當自己的抱枕很不錯,閉著眼睛道,“來講講你和岐王的房中事。”
葉浮光:“……”
葉浮光:“?”
她呆呆地睜大了眼睛。
這就是……空手套黃.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