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天

“王爺。”

岐王府邸。

鬱青守在搖光閣的門口,發覺自己跟前多了一道影子,便適時地微微抬頭,以為沈驚瀾有什麽吩咐。

卻見主動走到門邊的人眯了眯眼睛,“什麽味道?”

鬱青轉頭看了眼捧著碗往這邊走的沈六,同樣聞到了一股很微妙的、酸到發酵的味道往這邊飄,下意識地捂了下鼻子,“沈六,你端的是什麽?”

習慣背著刀的小姑娘歪著腦袋想了會兒,很快想起來答案,“螺螄粉!是王妃最近讓膳房做的小食,筍是前幾日廚子在竹園裏趁雨挖的,醃壞了好幾缸才做出王妃喜歡的味道呢。”

鬱青表情都麻了。

心想葉浮光究竟喜歡的是什麽味道?

再看小孩手裏捧著的東西,她對這個不喜歡府中精致菜肴、就喜歡搗鼓這些亂七八糟東西的葉浮光就一個想法:山豬吃不了細糠。

沈驚瀾則是盯著那碗鋪滿了酸筍、螺獅肉、炒花生米、木耳絲和青菜的紅湯在思考,從前江寧城裏有這樣特產嗎?

她怎麽沒見過?

“將軍,你要嗎?”沈六將碗往她的方向舉了舉,“這是我從沈四那裏搶著,那家夥悶不吭聲,就數護食最厲害,半鍋都讓他一個人吃沒了——”

沈驚瀾不動聲色地拒絕,“不必。”

頓了頓,她說,“你和沈四吃完,漱口淨手之後過來,我有事吩咐。”

……

一盞茶後。

沈四和沈六都站在搖光閣裏,站在穿一身麒麟紋衣袍的沈驚瀾身後,她是用軍功封的王,故而用武將的服飾紋樣倒也合適。

他們還在猜大將軍有什麽吩咐,卻忽然聽沈驚瀾提到,“這方黃金碧玉的沙盤中,這幾城的玉是沈四用賞賜替我鑄的,而這三條河是沈六熔的。”

“我沒能將他們的身牌從燕地帶回來,如今十六城被割讓,他們便算是埋骨異鄉,我想了很久該用什麽向你們交代,如今也隻能想到這個——”

她轉過身,看著他們兩人,“將他們留下的這些,帶給他們的家裏人吧。”

這裏的一城、一池。

都是她的親衛們陪著她沐浴戰火、付出生死得來的勳章,即便它們帶著特殊的含義,沈驚瀾也不知道對於失去他們的家人而言,這種東西算不算得上一種紀念,又或者是連慰藉都算不上的無用之物。

“我如今無令不可出永安,”她說,“嚴、白她們如今前程尚可,也不算是我的親衛,思前想後,此事竟也隻能托付給你們替我代辦。”

沈四話少,想的也少,悶不作聲就想領命。

然後就被沈六給攔住了,“將軍,您今日又被召至宮中,屬下聽說最近南方水患嚴重,朝廷派了幾個特使都有去無回,若是皇帝派您前去,您身邊再少了我們,可怎麽辦啊?”

沈驚瀾被她的話逗笑了。

抬手比了下這小姑娘還沒自己高的個子,“本王倒也不至於淪落到要你們倆來保護的地步。”

沈四這時候倒是悶悶地開口了:“親衛就是要貼身跟著將軍的。”

沈驚瀾睨他,“本王好像沒有答應收下你們這兩個親衛。”

沈六登時睜圓了眼睛,有些急,剛想開口爭執什麽,又被沈驚瀾製止,“好了,是否要成為本王的親衛,由你們自己決定,若你們辦完這趟差,還決定回到本王身邊,到那時再吩咐你們做親衛的事,倒也不遲……”

她回去將幾封之前就寫好的信件拿了過來,放進他們的懷裏,裏麵還有他們出城的路引,並一些銀票,總之將兩個小孩的遠行安排得明明白白。

末了,她沒再去看那方令她多愁善感的沙盤,“讓鬱青找府中工匠來,把這個敲了吧。”

……

沈四和沈六的突然離別消息還未傳開,明德殿裏就又出了一道詔令,讓岐王入宮。

沈驚瀾奉旨入宮時,還在宮道上見到了雍國公的車馬,踏進那巍峨的宮牆之前,她很淡然地回眸瞥了一眼。

一炷香後,明德殿。

意料之中接到沈景明仿佛讓尚工局批次鍛造出的尚方寶劍時,岐王麵色波瀾不驚,甚至還有閑暇打量這柄劍上麵的寶石和她家剛拆的那方黃金堪輿圖裏的玉石哪個品相比較好。

最終她想,果然還是皇權更高一等,上麵用的是一等一的和田玉。

“阿瀾?”

沈景明自己也知道,這出鬧劇堅持到現在沒壓下去,甚至還鬧出了一些農民起義、邪.教組織,讓朝廷像個笑話,所以這會兒再給妹妹委任這特使,難免底氣不足。

他好像已經忘了今天早上才收到岐王府中的邸報,其中提及岐王最近覺得自己好了、不需要再喝藥,命令府中不必再煎藥,很關懷地出聲問,“你可有何難處?”

皇帝已經開始思考若是她要禁軍一路相護,自己該從三軍之中調哪些人給她,既不至於讓禁軍對他不忠、又也能夠辦好事情。

然後他就聽見沈驚瀾很平靜地答,“倒是有一事需懇請皇兄恩準。”

“你但說無妨。”

沈景明須臾之間已經想完了對策,神態重新便回那個寬和、明事理的仁君模樣。

“臣與側妃恩愛不疑,新婚未過,她又是個黏人的,懇請陛下特別容情,準許臣攜家眷一同前往江南。”她麵無表情地說著秀恩愛的話,差點讓沈景明的表情都愣在當場。

等回過神來,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出問題,他條件反射就罵出了那句:

“荒謬!”

……

明德殿裏,天子再次怒氣衝衝。

周圍的宮人都嚇得肝顫劇顫,生怕今天又有哪個因天子本人忙於政務、無處去擺弄他的微雕園林模型,以至於需要一個倒黴鬼進去幫著收拾,然後再行差踏錯,被拉出去狠狠杖責。

唯有惹怒了他的人很平靜地跪在那裏。

在覺得岐王離譜的空隙裏,她的二哥很短暫地用冷靜下來的頭腦想,沈驚瀾這些話,到底是因為她從醒來之後就昏了頭、真的吃錯了藥,還是因為想用這些掩蓋什麽?

譬如。

葉榮就曾經猜測過那副藥方藥效的發揮程度,最嚴重的情況是失去理智、連人也辨不清,像是山裏染了怪病隻曉得攻擊人的野獸。

程度輕的,或許是一時感官錯亂。

不過,若是這其中又有乾元的信香影響,就不知對沈驚瀾來說是好是壞了——難道她那個小側妃同她形影不離,並不是因為她們恩愛情深,而是因為沈驚瀾的的確確離不開對方?

猜測在沈景明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他重新審視麵前因此請罪下跪、卻沒有收回請求的人。

片刻後,沈景明仿佛頭疼那般,好似麵對家中會撒嬌的晚輩,罵了幾句,雖然還是想講規矩,卻不得不退讓,“江南如今處處是災民,你作為特使前往賑災、督查,帶個柔柔弱弱的家眷成何體統?”

沈驚瀾沒吭聲。

好像梗著脖子的叛逆者,就等著她這位皇兄衡量究竟是讓她帶著人、正常地平息這次水患風波,還是想要再失去第三名特使,又或者是考慮換人。

這次被架在火上烤的輪到沈景明了。

但他其實也沒被威脅到,因為隻要稍加權衡,就知道等岐王帶天子令、平患救災的好處,況且現在他確實需要讓那些得意忘形的州縣嚐嚐朝廷的鐵拳。

……

沈驚瀾如願以償,帶著朝廷下達的指令,走出了明德殿。

然而在被扶搖一路送到宮道,將其中一支禁軍的調動兵符、以及尚方寶劍遞給她的時候,她發現那輛雍國公的車馬還沒走。

發現她出來的時候,馬車的簾子被掀開,有些文弱的中年男人從裏麵走出,正是沈澤坤。

從品級的角度來說,還是沈驚瀾更高一些,但她很禮貌地先行了禮,“皇叔。”

沈澤坤虛抬了一下她的衣袖,也和她行禮,“岐王殿下。”

等到沈驚瀾很淡然地詢問這位皇叔為何在這裏等自己,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的時候,就見沈澤坤歎了一聲,“本來此次前往江南做特使,聖上是想囑托我的,可惜我這身子實在不好,又見不得水、暈船暈得厲害……”

這倒是實話。

當年沈家軍一路勢如破竹,連她這個地坤都能率軍、立下赫赫戰功,人人都覺得是沈家的血統太好,卻沒什麽人知道,與燕王一母同胞出來的弟弟,雍國公沈澤坤,卻是個打小風吹就跑、雨淋就倒的。

不過他是個地坤,地坤即便是男兒也骨子弱,這很正常。

沈驚瀾思索片刻,習慣地接,“皇叔還需多保重,我聽聞年前你也病了一場,可是那時落下的病根?”

這本該在上次大朝會散去之後就問的,不過那時沈澤坤聽聞是帶病上朝,下了朝就讓家裏仆役抬回去了,岐王府隻能讓人送去一些珍貴藥品慰問,就連天子也幾度又賜太醫又賜藥,流水一樣送入雍國公府。

沈澤坤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他有時實在不知都是在沈家的教育裏出來的,怎麽就能出沈驚瀾這麽個另類地坤,當下歎了一口氣,“你倒是能說我了,阿瀾,你在燕城傷得那麽重,躺了大半年都沒出府,聖上也不準任何人去探望,如今才多久,你可好全了?”

沈驚瀾想了想:“也算好了。”

若是不好,就隻能死了。

沈澤坤看著麵前比他都要高的侄女,似乎很想從她身上找到從前調皮、自燕王府跑去他家中樹上偷鳥蛋烤了吃的痕跡,但怎麽看,都隻能見到那幾年沙場在她身上灼燒過的疤痕。

從前活在父兄庇護下,可以肆意妄為的那個小女孩,現在已經成了支撐一個王朝的砥柱。

他想到燕城之戰前,因沈景明改製,朝堂裏武將文臣互相抨擊,最後又接連爆發了李家借督造皇陵用料的名義在江南大肆斂財的醜聞,然後就是那場讓大宗元氣大傷的戰爭——

雖然沈澤坤很遲鈍,卻也能隱約地意識到,他兄長僅剩的血脈,好像要變得更加稀薄。

地坤總是多愁善感的,他的擔憂此刻掛上了眉眼,“你如今身邊親衛一個不剩,又領了去江南的差事,皇帝可有派禁軍護送?”

沈驚瀾一板一眼地答:“聖上已從侍衛親軍步軍司裏調了一支,護送我此次去平水患。”

“那也不夠啊……”沈澤坤仿佛意料之中,卻仍然不太滿意,於是將身上的一枚腰牌解下來遞給了她,“你何時出門?先拿著這個,稍後我讓我府中親衛,帶上一封同台州知州的信件,一並去你府上。”

這是能調動他所有親衛的腰牌。

這份突然從皇叔那裏得來的嗬護讓沈驚瀾:“?”

後知後覺地,她想起來從前第一次跟沈家軍出征的時候,這位皇叔就做過那種親自給她煎了半袋子雞蛋韭菜餅讓她帶著路上吃、別啃幹糧的經典故事。

……

沈驚瀾帶著來自男媽媽皇叔給的關愛回到岐王府的時候。

她那恩愛不疑、黏人且不能離開她的側妃正在梅園裏帶著下人弄燒烤,薄薄的竹簽上穿著肉,還塗了一罐從城中獵戶那裏換來的野蜂蜜,香料的味道飄得滿屋子都是。

葉浮光見到她,放下手裏的串,跑到她跟前,“王爺忙完了?要不要過來一起嚐嚐?”

沈驚瀾聞見她身上都是那股調味香料的味道。

發覺她過得挺滋潤,思考片刻,出聲道,“本王剛接了旨意,需前往應天府一帶平水患之事。”

“啊?”

葉浮光呆住了,沒想到岐王最近在忙的事情居然是這個,她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不知道外頭還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當即問道,“那我們要、要去哪裏捐款啊?”

岐王揚了下眉頭,隨口跟她說,這事鬱青已有安排,她若是想表示,可以之後吩咐下人將東西送到鬱青那裏。

葉浮光忙不迭地點頭。

本來已經在規劃自己屋裏能拿出多少東西換成銀錢給百姓捐款,到一半想起更重要的事情,“應天府,水患?”

這劇情她記得——

因為在這場意外裏,大宗派去地方賑災的使臣都被殺了,導致朝廷比預想中花了更多的錢去平息這場災難,等到後來大衹王族來要歲幣的時候,大宗交不齊錢,扯皮失敗,導致大衹覺得大宗實力不行,拿了一部分錢之後,卻撕破盟約,發動戰爭。

這也可以說是之後大宗朝亂的導火索!

最重要的是,使臣會被殺啊啊啊啊!

有之前葉漁歌打破劇情,先進去坐牢的事情在,葉浮光完全不知道沈驚瀾會不會接過這個便當,萬一她這個戰神buff過了有效期,過去就被宰了怎麽辦?

她甚至顧不上回憶原著女主在這部分劇情裏擁有怎麽樣的收攏民心、賑災的高光,還有什麽跟一些帥哥的曖昧與快樂,滿腦子都被沈驚瀾可能要領遲到的便當給嚇住了。

“那、那……很危險吧?”

沈驚瀾看她一下子麵色就難看了起來,以為她是以前家鄉在江南那一帶,所以領略過水患的厲害,此刻中規中矩地答:“唔,確實。”

危險的不光是災難,還有那裏的官員。

葉浮光當即抓住了她的袖子,“那怎麽辦?”

沈驚瀾覺得她這副一驚一乍的樣子挺好玩,當即假裝思考了會兒,出聲道,“既然如此擔憂,不如你陪本王一同去?”

小王妃表情一頓:“……?”

她好像懷疑自己聽力出了問題:“啊?”

沈驚瀾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下巴,“水患那麽危險,王妃作為我的乾元,不應當保護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