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天

葉浮光那天直到亥時才回了王府。

第二天一早連早膳也沒有用,高高興興地又帶著婢女出了門,一連幾日都像剛離巢的雛鳥,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向往,不光和許樂遙逛遍了永安城有名的那些流水宴,甚至還在士子間博了一個“背詩大家”的稱號。

因為她總有大家沒聽過的新鮮詩句冒出來,而且句句朗朗上口、好記又好聽,偏偏她沒有一句承認是自己做的,要麽歸之為什麽“李白、杜甫”,要麽就是“蘇軾、陶淵明”,不少學子私下裏談起這個葉影,都在說她最適合寫那種朝廷禁忌的話本子,官府想抓人都抓不著她這層層烏龜殼——

被許樂遙複述這段話的時候,葉浮光正和她擠在一個小巷子裏,等一戶人家給永安城裏南來北往的做工者賣的鹵味,因為是小本經營,價格也極便宜,但裏麵一扇豬耳、半扇牛肉等料用得又極實在,所以附近家境尚可的文人偶爾也讓書童來這裏買些鹵味回去。

但像她們倆這般摘了環佩首飾,一身素色過來就為了口吃的大戶子弟,是絕沒有的。

葉浮光本來還在琢磨要不要給老板提點微不足道的小建議,譬如在鹵味大鍋裏放點雞鴨爪、翅和下水之類的,聽見許樂遙的話之後,表情古怪:

“……大宗魯迅竟是我自己?”

她何德何能?

許樂遙拿著一柄空白折扇,隨手將鹵味大鍋那邊飄來的熱意扇開些,但那霸道的香味卻不曾隨之散去,反而將她們倆都浸上一樣的味道,她凝神看著葉浮光,在心中猜測對方應當是個中君。

因為她沒聞到屬於葉浮光的味道。

而且一般大戶人家的乾元為了彰顯自己與眾不同,通常會點和自己信香差不多的味道,讓衣袍、手帕和頭發裏都充滿這種香味,這樣即便是聞不見信香的中君,也能從香料味道裏猜測出對方性別。

她這樣想著,出聲道:“魯迅是誰?”

沒等葉浮光回答,這位未來的許宰相已經熟門熟路地接,“啊,又是已經作古的大文學家。”

……

葉浮光點頭。

恰好此刻如意替她將她點的那份鹵味麵端了上來,切得細且薄的牛肉和剔透的豬耳朵碼在手工麵條上,綴以胡荽末、炒過的花生米、淋了熱油的薑蒜,香得人頭皮發麻。

她隨手想拿桌上的筷子,被如意習以為常地壓下袖子,然後給她拿出了一雙王府裏帶出的木筷,被許樂遙看見,笑道,“喲,我還以為你家丫鬟高低得給你帶一雙象牙著呢。”

“……”

葉浮光麵色有些發紅。

感覺自己像是和同學一起出門郊遊,大家都自己帶著零食,就她包裏裝滿了家長覺得健康的水果,脖子上還掛著貼貼紙的保溫杯。

她倒是想自己出來玩,但如意她們根本不同意,因為葉浮光這幅比地坤還柔弱、而且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深入府中每個人內心,加之她有那般混賬的前科曆史,岐王也沒把她如何,又曾經為她罰過府裏最忠誠的大管家,如此誰還敢讓她出點差池?

於是她若無其事地低頭吃麵,然後不經意地扯開話題,說起這鹵子裏要是能放一些爪子和翅、平日裏還能當零食啃的想法,許樂遙配合地思考片刻,覺得這點子不錯。

然後在結賬的時候,老板就免了她們這桌的單——

甚至許姑娘還倒跟這小老板說道,“過半旬我來看賬本,若是新點子下的生意不錯,我就來拿分成。”

沒錯。

她剛才趁著葉浮光埋頭吃麵的時間裏,已經憑借她那聰明的經商頭腦,加上極會說話的本事,幾乎要以一個點子直接入股人家的小本生意了。

葉浮光習以為常,畢竟是未來大衹財政捉襟見肘、還要為男主賺錢籌軍費的能臣,現在帶自己一個炮灰吃吃喝喝、還賺零花錢,簡直太正常不過了。

最近她出來都不需要找鬱青再預支銀錢,甚至還能小小充盈自己的錢袋,葉浮光簡直超開心的。

然後她心甘情願地出聲問,“我們接下來去哪裏,許姐姐?”

許樂遙合攏折扇,被她本來就柔軟的聲音叫得耳朵有些熱。

這葉影到底是哪家的乖小孩?

要是真是她妹妹就好了。

……

不過她倆從蒼蠅巷子裏出來之後,還是沒能成功前往下一程,沈六忽然現身,同如意說了一句話之後,就遙遙在巷口抱著刀等著她。

葉浮光有個不好的預感,果然就聽見如意湊到她耳邊很小聲地轉述,“王爺今日在永安城外郊的莊子裏跑馬,離西門很近,這會兒讓接王妃過去。”

先前葉浮光和許樂遙相處時沒有用真身份,如意也很懂事,知道她不想暴露太多信息,所以最近很多跟岐王府有關的話都是在她耳邊用很低的聲音說的。

然後沒等她找借口,就聽許樂遙調侃地問,“怎麽,你家大家長來逮了?”

許樂遙完全能看出自己這位新朋友就是被家裏嬌生慣養著的,明明身邊跟著的人都是受過規矩的,偏偏她諸多行為想法又十分跳脫,身上那股反差讓她像一個裝滿秘密的寶箱。

許樂遙很想探究這寶箱裏還有什麽。

葉浮光搖了搖頭,“不是……”

她含糊地答,“但是家裏有些事,我需出城一趟,今日恐怕不能再陪許姐姐了,正好明日就是會試了,到時我再去考場送你。”

許樂遙沒得到答案,倒也不急,欣然應許,“也行。”

於是葉浮光就和她在巷口分別,跟著如意往西門去的時候,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馬車,又好奇地問,“王爺有說要我去做什麽嗎?”

如意搖頭。

但她有個欲言又止的眼神。

因為最近的晚上,雖然沈驚瀾也沒歇在梅園,可是在葉浮光回去喝藥、讓吉祥幫她在信腺附近落針,活絡穴位的時候,守門的如意都能見到梅園外站著的那道影子。

正是沈驚瀾。

她不知那日王妃喝了酒之後,究竟和王爺都說了什麽,隻是覺得這兩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古怪。

為了葉浮光的未來,她想了想,還是勸了句,“總之,王妃像之前一樣就行。”

……

抵達那莊子門口的時候,葉浮光差點在馬車裏把腦漿都晃散,早知出了永安城的路這麽坎坷,她就是用腳走也不會選擇在防震這麽差的馬車裏顛簸。

外頭有奔雷般的馬蹄聲響起,還夾雜著利箭呼嘯劃破長空的肅鳴聲。

葉浮光滑落在馬車的車廂木板上,因為沒有緩過那陣顛簸,神色還呆滯迷茫,直到一陣馬蹄的動靜停在車旁,有人替她拉開了車簾,她望見沈驚瀾坐在一匹通體漆黑的高馬上,神色冷漠,卻同身上那大紅的衣袍形成對比,像降世神祇。

在發覺她臉色煞白,並非不想主動下來、而是沒什麽力氣的模樣,沈驚瀾神色稍緩和了些許,對她伸出了一隻手。

小王妃一手攀著車廂長凳,另一手握住她的掌心,叫了聲“王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拉著從馬車車轅附近到了那匹同樣高大的馬匹上。

陡然增加的重量讓黑馬不大高興,晃了下腦袋,打了個響鼻。

沈驚瀾右手牽著韁繩,壓著葉浮光的腰,左手輕輕拍了下馬脖子,“老實點,最近在外頭跑野了,連本王也不打算認了?”

坐在堅硬的馬鞍上,感覺自己屁股有點遭罪的小王妃在她懷裏抬頭看她,眼神微妙地想,不會吧不會吧,沈驚瀾不會是在指桑罵槐吧?

她趕緊反思。

想知道自己最近有沒有惹過對方,答案是沒有。

於是等黑馬安分下來的時候,因為陡然坐在這樣高的地方、沒有安全帶,而且還坐得很不安穩,葉浮光隻能用力抱著沈驚瀾的腰,手臂都因為緊張在不自覺地輕顫,“我……妾不會騎馬,王爺,放、放妾下去,好不好?”

她總是很擅長示弱的。

在沈驚瀾麵前是如此,在那個禮部尚書家的小乾元跟前也如此。

就是不知道在她那些花樓的姐姐妹妹們麵前,是不是也來這套。

沈驚瀾垂眸看了她一會兒,卻沒有答她的話,隻道:“抱緊。”

葉浮光:“?”

……

敞闊的林間小道上,黑馬恣意縱情、酣暢淋漓地跑了一段,明明它的主人也沒有給它下達指令,但跑到一半,似乎察覺到什麽,主動放慢了速度,最後在經過一片小湖時,已經成了踢踏的閑逛了。

而在它背上——

穿著親王常服的女人正在看懷裏那隻哭得發抖的小兔子。

其實她是一直抱著沈驚瀾的,而且力道也不曾鬆懈,隻是因為這種背對著前方、也沒有任何安全措施的風馳電掣將她嚇到,葉浮光一下子覺得自己像是被遊樂園售票員麵無表情按上超級大擺錘的無辜路人,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好像欠了高利.貸沒還,要被從破舊工地樓頂倒掛出去的欠債者。

總之就是非常慘。

連胯.下那匹強壯黑馬什麽時候停了下來也不知道,無聲哭得很傷心。

沈驚瀾看了會兒她這幅梨花帶雨的哭相,卻莫名勾了勾唇,不知道這個乾元就這種膽量,從前哪裏來的勇氣勾三搭四,那些被她騙到心的地坤,就沒有一個出來收拾她的嗎?

她明知故問,將整個縮在她懷裏的人下巴抬起來,“哭什麽?”

她說,“這些天那麽喜歡往府外跑,本王還以為你多喜歡自由,今日恰好有閑暇,帶你出來玩,哭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本王欺負你。”

葉浮光睜開眼睛,淚水盈在眼睫上,讓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看不清沈驚瀾的麵色,卻本能覺得對方應該是在生氣的。

氣什麽啊?

總不能是怪自己出去玩不帶她吧?

她找不到緣由,卻不想再在這匹野馬身上待著,連眼淚都顧不得擦,就這樣用慘兮兮的哭貓臉回答對方的話,“王、王爺就是……就是在欺負我。”

說到一半,還因為鼻塞喘不上氣,把自己給噎到,然後開始打嗝。

也就是這會兒沈四和沈六沒有跟上來,那些王府的下人們也早在馬車抵達的時候就識趣避開,此刻鄉野除了風與樹,沒有任何人經過,否則人人都要以為岐王在馬上把這個可愛小王妃怎麽著了。

……

約莫是從軍的不管自己情不情願,總會帶點行伍裏的烙印在身上,從前沈家軍最正經、不苟言笑的主將,如今麵對她的側妃,竟也無師自通了欺負人的本事。

聽見葉浮光的話,沈驚瀾唇畔笑意更盛,“哦?”

她用有些薄繭的指尖反複觸摸對方下頜柔軟肌膚。

然後問,“本王欺負你什麽?”

葉浮光剛想回答,唇就被堵住了。

被淚水浸濕的唇很軟,也帶了點苦澀的鹹味,不過這種味道對沈驚瀾來說再熟悉不過,畢竟軍中將士身上最常有的,就是血與汗的味道,於是她驀地像從前征伐四方那樣,帶著難得的凶與狠,好似想給麵前的獵物打上獨屬於她的烙印。

連本來毫無攻擊性的山茶花,這時候也一朵朵張牙舞爪盛開在葉浮光的周圍,光澤飽滿的葉片好似要生出鋸齒,花瓣花蕊也如臉盤一樣大,朵朵朝向她,無時無刻都在守著她,覬覦她,而周圍林間山色,在春光的照耀下明媚不已。

小王妃本就氣息不暢,很快就被親得顴骨都泛紅,鬢發額間不知是被曬還是被熱出的汗,連抗議的聲音都說不出來,發出可憐兮兮的嗚咽聲,衣裳也亂了。

直到沈驚瀾同她分開,好整以暇地幫她將唇角的濕痕揩去,然後捏著她一時收不回的舌尖,微笑著答:

“這才叫欺負你。”

葉浮光:“……!”

她這下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不知是羞赧還是別的,眼淚撲簌簌地掉。

直到小孩用濕漉漉的眼睛看她許久,好像一副被她弄得再也沒法開口說話的樣子,沈驚瀾才鬆開手,又很過分地將手指上的濕潤痕跡擦在王妃今日極素的衣袍上,看葉浮光又要哭了,就冷淡地出聲說道:

“陪你的許姐姐出去玩,就麵帶笑容,陪本王出來,就總是在哭。”

……

葉浮光整個人都傻了。

她感覺自己好像聞到了什麽醋壇子打翻的味道。

沈驚瀾今天這麽折騰她,還真是因為她出去玩的原因?

她有心想辯解,半晌卻蔫巴巴地低頭,也不知該說什麽,總不能說自己跟許樂遙玩得高興,是因為對方不會這樣欺負她吧?用膝蓋想也知道這個回答搞不好會更惹到麵前這尊大佛,於是嘴唇囁嚅許久,也沒哼出一個字。XZF

容貌旖麗、卻盡是逼人侵略感的岐王見她這副模樣,神色冷意更盛了些,卻裝出脾氣很好的樣子,重新抬起她下巴,若無其事地、好像貼心姐妹一樣出聲問道,“每日和她玩時,都在想什麽呢?”

她倒是想聽聽這個渣女還能冒出什麽狡辯。

——要是葉浮光敢在這個時候為了討好自己,說在外麵玩的時候還想著自己,她就死定了。

小王妃動了動唇,冒出很輕的一句。

沈驚瀾動作停了一下,不太確定地重複,“什麽?”

葉浮光蔫巴巴地抬眸看她,稍微把自己那蚊子哼哼的聲音提高了點,但也沒什麽底氣,不過這次倒讓沈驚瀾聽得清清楚楚。

她說:“在想怎麽把她送進殿前馬步軍司獄。”

沈驚瀾:“……”

沈驚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