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天
葉浮光其實沒覺得自己醉了,因為她還認得來找她的是誰。
甚至在沈驚瀾和她說話的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回答得都很好,很誠懇,尤其是最後一個問題,倘使她生在沈家,會是如何模樣?
她穿來的時候,這本書都還沒更新完,男主沈景明也隻有在戰場上偶爾失利時,才會稍稍回憶從前的事情,譬如他那青出於藍勝於藍、在兵法造詣上無往不利的妹妹,又比如他殺伐果斷的大哥。
還包括先皇——
他真正站在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一個能輔佐他的家人都沒有,他便開始懷念起從前。
不過就連那些從前也是行文無數的劇情裏驚鴻一瞥的部分,不足以幫葉浮光去勾勒出從前北地燕王封地的盛況,隻能照著現在沈景明或者沈驚瀾的地位想一想,感覺應該還不錯吧?
在亂世有兵,在盛世擁權。
沈家就是這個世界最高貴的姓氏,若是能生在他們家,有父母兄長庇佑,還有沈驚瀾這麽厲害的姐姐,她隻需要躺著就能在他們的權力榮炳下沾光,肯定比她吃百家飯、申獎學金領助學金、再打假期工掙生活費強得多?
葉浮光喊了那一聲“阿瀾姐姐”之後,就歪著腦袋沒有再說話,覺得自己已經答完了老板給的考題。
她看不太懂沈驚瀾的神色,所以乖巧完了,就很禮貌客氣地問,“那我可以回家了嗎?”
……
沈驚瀾從她剛才那聲軟軟的姐姐裏回過神來。
她看著麵前這隻可憐巴巴地,像是已經準備好向她道別的小狗,不知怎麽,無法將鬱青提供給她的那些訊息同麵前的人對上,沉默許久,再度問,“你究竟想去哪裏?”
但這次沒有等葉浮光回答,沈驚瀾卻又自顧自地往下接,“無論葉府,江寧,還是學堂,本王都能送你去——”
“不過,王府才是你的家。”
無論她想去哪裏,隻要葉浮光還是她的側妃,那最終都是要回到這裏的。
小狗認真思考了會兒,看起來很想駁斥這個話題,但沈驚瀾卻沒有再讓她說下去,因為岐王忽然不想聽見她更多的酒醉之語,若是哪條恰好和信件上的內容對上,她就不得不罰這個小側妃了。
小姑娘看起來也不像是能禁住王府任何規矩的。
所以就停在這裏好了。
沈驚瀾想,隻要她能夠乖乖的,當自己的側妃期間不惹事、不要做出任何惹怒她的事情,等她日後找到解決這怪病的辦法,她會想辦法讓葉浮光回到她想回的地方。
不過現在,不行。
於是她出聲製止了小側妃的話,“好了,你喝醉了,回屋歇息。”
葉浮光看起來很想抗議,可是沈驚瀾的眼神有些凶,令她姍姍回憶起對方在這府中說一不二的地位,於是縮了縮脖子,又恢複成那副打工仔的小媳婦樣,“哦。”
她轉過身,也沒記得放下懷裏的那個杯盞,結果還沒走出去,忽然被沈驚瀾抬手勾住了後領的衣裳。
想看看這小孩信腺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何剛才又能飄出那麽多的信香,甚至能抵達青霜院,到搖光閣裏去尋被種下露水印的她。
然後她就看見了葉浮光後頸那雪色肌膚上紅通通的一片,上麵還殘留著幾個針眼小傷。
“怎麽回事?”這就是如意說的她差點弄傷自己嗎?
被她扯住衣領,不太能呼吸的小姑娘也沒掙紮,隻動了動脖頸,“我問了葉漁歌,她給我開了方子,還有需要隔兩日針灸的穴位,這樣好像可以長好,也可以有信香——”
她酒醉的眼睛濕漉漉的,方才又在天光大白的園子裏站了半天,回答沈驚瀾的疑惑時更是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睛,隻說話慢吞吞的,像是需要經過思考,所以導致忘了眨眼睛,裏麵盈滿了生理的淚水。
不被允許解開禁錮、放開自由的小狗不鬧也不叫,乖乖恢複了先前的模樣,就這樣盯著她答,“妻主需要這個。”
……
“……”
一時間,葉浮光看過來的專注目光與近距離呼出的炙熱酒香,令沈驚瀾差點以為喝醉的人是自己。
可是她是大漠燒刀子都難喝醉的類型,又怎麽可能被這軟甜的梨花釀放倒?
隻不過。
她再度被卷入方才的信息漩渦裏,想到從前葉家也有為這小乾元請過大夫,想給她治一治這先天不足的毛病,但那些大夫最後都是被她命人打傷了丟出去的,直到後來葉榮進入太醫院,也不見她再有治過這信腺。
沈驚瀾還以為那是她的病太難醫。
卻原來隻是……從前她不肯醫。
為何現在為了自己又?
從前別人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沈驚瀾是嗤之以鼻的,可如今她的麵前就站著這樣一個花天酒地、真心能掰成很多塊的乾元,花言巧語、巧言令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切能想到的品德不佳的詞匯都能用在她身上。
然後就是這樣一個又渣又壞的家夥,如從良那般,收攏從前張狂的羽翼,縮在她的王府裏,為她做的所有都在傳達一個訊息,她是最特別的。
岐王和從前那些花叢裏的綠葉不同,是葉浮光能為之改變、並且珍重對待的人,她願意為了岐王伏低做小、為她去治這難言之隱的毛病。
原來浪子的真心並不珍貴——
珍貴的是她給出的那些獨一無二,令受者覺得自己才是最特別、最值得好好對待的那個。
沈驚瀾想,也不怪那些花樓裏的人願意等待她,因為她的小側妃,是真的很有一手。
她不願再陷入葉浮光編織的漩渦,於是冷靜而克製地垂下眼簾道,“你究竟想從本王這裏得到什麽?”
回到她最擅長的領域好了。
葉浮光想要什麽,她給什麽,然後這個小乾元拿信香來換,足矣。
……
葉浮光實在暈得厲害。
她覺得自己都有些站不穩了,但沈驚瀾卻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問題,她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得應付老板的詰問。
於是勉勉強強地聽清。
她究竟要什麽?
當然是要好好地活著,上一世她是那種投胎運,都那麽努力地靠自己的本事考上了不錯的大學,雖然專業有些不盡如人意,而且忙於打工績點不太好,導致沒辦法轉專業,但起碼是有未來和奔頭的。
而一朝莫名穿越,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成為一個寄人籬下的炮灰,每天需要看著男女主的臉色、岐王的臉色、甚至還有葉漁歌的臉色,才能勉強保住自己的小命和這種能一頓吃十多個菜的快樂日子。
這種朝不保夕但快樂的生活,能不能讓她過久一點啊?
又或者幹脆給她個痛快,送她回原本的世界?
葉浮光看著麵前漂亮到令人目眩的冷美人,呆呆地想了很久,感覺憑沈驚瀾的努力,還是替自己達成第一個選項比較快——
於是她在春日梅園落下來的,帶著芬芳的日光裏,認認真真地回答:
“你活下去。”
你活下去就好了。
隻要你還違背劇情地活著,我就也能好好地活著,期待接下來的每一頓王府佳肴,期待半年後領的真金白銀月俸,期待看見更多隻能在書裏見到的古董藏品。
她生怕自己含糊的嗓音,以及此刻頭暈腦脹的狀態令沈驚瀾聽不清她的話,眼也不眨地看向對方,再度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我要你活下去,王爺,好嗎?”
……
多麽大逆不道的話。
沈驚瀾想,她是這大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譽加身的一品親王。
即便燕城戰敗,令大宗割了十六城,遭受建國以來的最大屈辱,可她的親皇兄甚至都沒舍得給她加任何實質懲罰,而是選擇將軍需、糧草押韻以及三司和北地幾州縣的轉運使重罰到底。
甚至包括罰她軍中的人。
獨獨沒有她。
皇恩浩**,不知多少政客回了府中對她咬牙切齒,恨不能將悲憤化作力量,參她個百八十本。
在今日下朝時,沈驚瀾還從雍國公處得知,之前大宗與大衹簽訂盟約時,她尚在昏睡中,翰林就鼓動各地的學子進了永安,敲登聞鼓,在皇城宮道上請求天子重罰岐王。
如今距燕城之戰已過半載,那一戰成為整個大宗不可提的傷痛,她尚且屹立於此,在那宸極殿裏,有誰能看到她腳下已是薄冰,隨時會跌入萬丈深淵呢?
又或者,他們隻唯恐她跌落得不夠快。
隻有葉浮光好似站在了她的身邊,仿佛見證了她從鬼門關裏爬回來的每一步,甚至還這樣一絲不苟地,對她提出這樣的請求,仿佛真的害怕她在下一刻、下一日,就再度恢複沉睡,變成那副任人宰割的行屍走肉。
……為什麽偏偏是她?
為什麽偏是葉浮光對她說出了這一句?
沈驚瀾站在那橫斜的清影下,也同樣沐浴在那躍動的金光裏,黑色鳳眼沉沉地,一直看向小王妃離開、被侍女攙扶著,回到屋裏的背影。
其實她應當離開。
因為方才的信香已經足夠讓她再續一些光明,即便再孱弱,沈驚瀾也不曾這般受製於人,她的高傲不會容許她給這樣一個道德敗壞、拈花惹草並且還在外麵詆毀她、羞辱她的乾元多一個眼神。
可她猶如腳下生了根。
也紮進了這梅園剛被澆過水、鬆軟不已的土壤地裏。
仿佛想要在這裏化作一株能注視著那天色、等待那一片片雪花落在她身上,將她每一片花瓣和綠葉都打濕的山茶樹。
她閉了閉眼睛,平下自己的氣息,將信香的違逆當作是先前種露水印的後遺症,這才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