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天

烘托天子威儀的龍涎香自宸極殿天階兩側的獸首香龕裏嫋嫋飄出,與殿中雕刻九龍戲珠浮繪的十二根金柱雲紋相映成彰,柱首雲端裏探下的龍目,與那張金椅龍袍旒冕下的雙眸,一同俯視這殿內百官。

正一品的沈驚瀾就坐在百官之首。

與她同列的,有中書門下省侍中兼樞密使王旭堯,左相桓靈,右相楊柏,而她身後一排,則有她與沈景明的親叔叔,雍國公沈澤坤,亦兼太常寺與宗正寺少卿。

她垂著眼簾,眼底隻有前方天階上鋪就的銀色龍紋地毯。

但天子的注意力卻隻在她一人身上——

沈景明想到昨日王府禁衛呈上來的邸報,裏麵有岐王一日行蹤,先去了殿前馬步軍司獄,卻隻是送她那個不成器的小側妃探親,隨後就在太清樓裏同那小王妃光天化日下親昵無間,甚至連佳肴都等不及享用,就命馬車回了府。

聽聞她才回到府中,就倉促屏退下人,在屋裏行那顛龍倒鳳之事。

沈景明倒是不記得自己這個妹妹何時這般重.欲,若非他見過那葉氏的草包模樣,還真以為那是什麽能使人墮於柔軟鄉的美人,以沈驚瀾的性子,怎麽可能看上這樣的乾元?

那就是借著荒唐事,掩蓋一些不能示人的真相。

什麽真相呢?

譬如她其實在太清樓裏其實是無暇顧及飲食,狀態糟糕到已無法行走,需要她的小王妃將她帶回車馬裏,而那小草包在岐王虛弱之下,回了王府後幹脆趁虛而入,導致之後的結果。

恰好昨夜沈驚瀾回了青霜院,任由那小廢物獨守空房。

……看來葉榮的方子,倒是有些作用。

沈景明漫不經心推著事實,一邊聽底下的群臣互相駁斥,因半年前的燕城之變已經封了卷,成為宸極殿上不能再提的禁忌,他們便當作沒有看見岐王也現身,爭相吵著讓三司撥款的事宜。

今科開了春闈,王旭堯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儒不願錯過再次播種桃李的機會,雖本人未動,但他的學生禮部侍郎據理力爭,言及各地才幹青年親赴永安趕考,會場、監考、辦翰林宴,樣樣都得大辦,畢竟事關天子威嚴。

而桓靈在戶部的人則將年前雪災安置北方數城流民的開支用度一一陳列,內容很簡單,各地府庫空空如也,若是朝廷不能再給點優待,恐怕流民沒錢回到故地。

屆時這些人都會被地方鄉紳買為佃農,農田多歸大戶私有之後,秋天的糧食和稅都難收了。

楊柏聯合禦史台,挨個罵禮部和戶部不要臉,每年給禮部撥款那麽多連辦一次科舉的錢都沒有,就是在裝窮,至於北方的賑災銀,年初的時候就已經給批過幾十萬,嘩啦啦的白銀砸下去,都進了誰的口袋裏?

然後話鋒一轉,又奏皇帝,今歲還有給大衹王族要納的五十萬歲幣,無論如何,若是第一年就沒有將歲幣呈上,恐怕有再生兵事的風險,那些家夥要的錢都沒我急,三司應當先將這歲幣籌措出來。

三司使站出來,朝沈景明拜了拜,回答這些大佬就一句話:

沒錢。

去年又是打仗,各地又災患頻發,各州轉運使送來的錢糧要麽送前線,要麽拿去賑災,哪裏還有餘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兵部尚書欲言又止,往前走了一小步,笏板上寫著各州縣府庫裏生鏽的兵器與盔甲數量,而且都是要命的關隘邊城,若是不能及時補給,倘使大衹要撕毀盟約,再起兵事,恐怕抵達永安的速度會比半年前更快。

……

在沈景明的眼中,站在下麵的不是百官,而是掛在宮殿牆角燕巢裏的乳燕,每個都朝他張著嘴喊:

錢!錢!要錢!

他忽然開始懷念李延霖,先前在泉州與川蜀為他督造皇陵諸事時,不僅沒有找他要錢,甚至還替他建了個很漂亮的江南避暑園林,雖說是勞民傷財了些……怎麽就沒有人能既替他省錢賺錢,又能把事情做得漂亮點,不至於引得滿朝攻訐的呢?

這宸極殿裏,要麽是兩袖清風的老古板,要麽就是心思全放在門閥家世上、黨同伐異的權貴,還有寒門出身,一心想著光耀門楣的。

他眼神淡淡,掃過這些人時,發現隻要不聽他們的聲音,就可以將他們看作棋盤上的棋子,隨著他的心意被放到棋盤的任何地方。

從前,這張棋盤的另一端,坐著沈驚瀾。

而現在連沈驚瀾也變成了一顆任由他操控的棋子,那頭就空了下來,隻投下曆代名垂青史的帝王虛影,要他成就不世偉業,同他們一齊享萬世香火。

但怎麽樣才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業呢?

譬如滅掉大衹?統一長城以北?

沒錢。

韜光養晦、攢下能給大宗延續百代的財富?

那他得來這皇位有什麽意思?

沈景明的目光再次放到了那身大紅色蟒袍的人那裏,他想起來從前還在故裏時,父親猶豫不決,尚不知如何應對前朝派他去平反叛匪的指令,沈驚瀾就在某個夜裏站在書房門口同最疼愛她的爹說道:

咱們去吧,爹,鄉下莊子裏的小楊嬸家裏小孩都被叛匪路過給搶了,人家都欺負到門口來了,沈家軍總不能連自己人都護不住。

再後來,她讓燕王謀反時,說的是前兩天招待了她的一戶農佃因為交不上官府征收的糧食、也沒有壯丁去充軍,結果被朝廷來的人拉走了瘦瘦小小的女兒,人也被砍傷了,她道既然沈家軍都已經庇護了燕地百姓,為何不能庇護更多的人?

她總是用這些很奇怪的理由說服爹。

但沈景明和沈朝暉都清楚,那個老燕王最終如她的意願,並不是因為什麽小楊嬸,也不是因為想讓她能夠為恩人報仇,或許起初是的,可後來,他們都在一次次的出征裏看到了新的希望——

是從正北方冉冉升起的紫薇星。

喂飽了沈家軍,號令他們的主人,要的是入主中原,成為永安皇城的至尊天子。

而沈驚瀾一如既往,用她那獨屬地坤的細膩心思,依然隻能看見眼前的一人一城,仿佛隻要她身邊的人都過得足夠好,她便沒有什麽多的要求。

他從前怎麽會覺得她對自己產生了威脅呢?

沈景明忽然意識到,她隻是個地坤啊。

哪怕從前戰功赫赫,立下比所有乾元都大的功勞,但她在意的那些、能為她衝鋒陷陣的親衛,都埋葬在了故土,而今她就是那僅剩的孤狼了,她還有誰、還可以惦記和依賴誰呢?

……

龍椅上的天子實在沉默太久。

朝臣們摸不透他的脾氣,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正在此時,他卻驟然道,“岐王如何看?朕該讓三司把錢撥給誰?”

被點名的沈驚瀾眼眸微動了下,從椅子上起來,對他拱了拱手,語氣平靜地答,說她在家中養病太久,不知朝中事,不敢發表意見。

沈景明就笑了,單手支著下頜,白玉珠簾微動,他竟就在這朝堂上同沈驚瀾話起了家常,問她身體恢複得如何。

沈驚瀾:“偶有頭疼。”

對於她如此不加掩飾的回答,沈景明動了動眉梢,總覺得這個妹妹自從得了這場病以來,就像是銳氣也被銼磨,幾乎要跟他印象中後宮裏那些地坤一樣乖巧了。

……乖巧?

他又品了下這個詞,覺得放在沈驚瀾身上不錯,甚至也對她產生了幾分憐愛,畢竟這是他唯一的妹妹,現在父親和大哥都走了,他作為僅剩的兄長,總還是要照拂她的。

於是想到那個長得一點都不會伺候人的衝喜側妃,沈景明便道,“之後朕吩咐太醫院的人再給你瞧瞧,先前給你指婚時,隻顧讓欽天監選個能旺你的八字,倒是顧不上側妃的品性門第——”

頓了頓,他補充,“現在你養著身子,身邊總還是要有個懂事、會照顧人的王妃才行,這永安城裏能與皇家相配的乾元,朕且幫你先看著。”

宸極殿裏的氣氛從靜謐變成詭異。

底下的臣子們哪裏不知道這是皇帝不願意再聽他們互相搶錢,隨意拋出的話題,但……怎麽又要給岐王娶妃啊?

而且這次是正妃!

誰家的倒黴乾元又要被看中了?

方才聲音最大的左相右相此刻都在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如雞,腦海中飛快羅列過自己家模樣周正、長得不錯的子孫,然後在心中瘋狂吸氣。

我兒孫大好前程,且不能讓岐王這魔女給耽擱了!

一直沒出聲的王旭堯閉著眼睛微微一笑,暗喜自己剛才沒有出來親自與老政敵撕.逼,否則要被皇帝選妃的小本本名單上,就會多幾個姓王的倒黴蛋。

沈驚瀾麵目裏看不出什麽,卻很恭敬地行禮,先謝過天子好意,隨後道自己身體不好,無福消受,反正已經和側妃相熟了,幹脆借此機會奏請,讓皇兄把葉氏抬為正妃。

沈景明毫不猶豫拒絕,“不成體統。”

……

“阿嚏——”

皇城宮門車馬道上。

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亮相大宗權力中央的葉浮光在香香軟軟的墊子上打了個噴嚏,她早上被叫醒得實在太早了,這會兒都沒緩過神來。

前天晚上她獨自歇在梅園,沒有熟悉的味道在旁邊,半宿沒睡著,第二天作息就有些晝夜顛倒,後半夜剛打了個瞌睡,就被如意給叫醒了。

說王爺要上朝了,問她要不要去送?

葉浮光腦子都沒轉過彎來,半晌才悶答了聲,“不。”

她倒是想為了百萬年薪再努努力,可是之前顯然是因為有點過分、惹了沈驚瀾不高興,這個報曉的雞都沒起來的時辰,萬一沈驚瀾有起床氣,大早上看見她要罰她怎麽辦?

睡不好還要挨罰可太鬧心了,堅決不去。

她窩回了被子裏,結果沒過多久,就被吉祥如意從那團綢被裏挖了出來,替她洗漱梳洗,茯苓膏塞進嘴裏的時候,她欲哭無淚地睜眼,“我不去……”

“不,”如意湊到她耳邊,斬釘截鐵地應,“王妃你想去。”

她、不、想!

葉浮光還沒哼出抗議聲,又聽如意湊到她耳邊,輕聲道,“青霜院裏有令,王爺要王妃相送。”

葉浮光:?

就這樣,她困得都不記得自己叫什麽的時候,被吉祥如意打扮得格外討喜,塞進了岐王上朝的馬車裏。

不過她強撐許久,也沒等到沈驚瀾過來,幹脆就坐在暖和的羊絨毯上,趴著靠墊腦袋一歪又睡了過去,到半程還覺得脖子有些酸,後來靠到了柔軟舒服的地方,就又睡好了。

現在她朦朦朧朧被外麵漏入的天光照到眼皮上,將她晃醒,打了個噴嚏,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坐在哪裏,盯著內間頂上寶石嵌出的穹頂發了會兒呆,就聽見了外麵侍者的聲音。

“王爺。”

……唔?沈驚瀾這是準備上朝嗎?

然後下一刻,門被推開,紅色蟒袍配金玉帶鉤的岐王與天光一齊落入她眼中,晃得她眯起了眼睛,仰著腦袋去看,聽見她行走間環佩相撞的清脆聲響。

並著對方意味深長的哂笑打量,“愛妃終於舍得醒了?”

……

沈驚瀾之所以帶上葉浮光,是不知這小王妃的信香對她的病症起作用究竟是意外還是什麽,為以防朝堂上失態,想在朝會之前,讓她再補一下露水引。

誰知被婢女塞進馬車裏的小寵物倒頭就睡,這時不像忠誠的小狗了,而是小豬。

馬車搖搖晃晃也不醒,趴在她腿邊睡得特別香,中途腦袋要滑下去的時候,就皺著眉頭哼哼,到頭來還是她不忍心,抬手托著她的脖頸,扶了她一路。

——也不知究竟誰才是伺候人的。

如今見小王妃醒來,她眯了眯眼睛,沒讓婢女們進來替她寬衣換這金紅色朝服,而是往葉浮光身邊一坐,對她揚了揚下巴。

小廢物:?

看不懂眼色的笨蛋茫然地出聲看了看周圍,也沒找到茶具,更沒看到墊肚子的糕點放在哪裏,於是不解地問,“王爺……要什麽?”

“更衣。”

沈驚瀾言簡意賅地命令。

然後她就從小孩的眼神裏看到了震驚,大概意思是“現在做牛做馬的時間要這麽早了嗎?”

岐王差點被她的眼神逗笑了。

不過卻繃住了神情,用長靴碰了碰她的膝蓋。

……

葉浮光還帶著剛醒的恍惚,做事慢吞吞的,但滿腦子都在想一句話:

錢難賺,屎難吃。

老祖宗誠不欺我。

她好像有點不太能勝任這份年薪百萬的保姆工作了,果然,人要有自知之明。

小王妃委屈巴巴的模樣,全部落在了沈驚瀾的眼中,她輕“嘖”了聲,本來還想再逗逗她,這會兒卻被小孩兒過分會賣慘的可憐樣子弄得心軟,出聲讓外頭的婢女進來伺候。

車夫駕著馬車,緩緩使出宮門前的大道。

葉浮光陡然又不必做事了,還以為是做得不好,又坐在那裏巴巴地抬眸看她,沈驚瀾被她這幅柔弱可欺的模樣惹得眯了眯眼睛。

想起來剛才在朝會上,沈景明為了不聽那些朝臣爭執,拿她做箋子去阻礙那些臣子的話。

靴子取下來,婢女替她擦幹淨腳掌、重新替她穿上羅襪時,她忽然動了下,白皙的腳掌踩在了葉浮光的大腿上,然後可有可無地動了動,像是在找哪個位置擱腳比較舒服。

小側妃:“!”

她忽然紅了臉,看著沈驚瀾的動作,發現這位岐王雖然身上很多傷,但腳背、腳踝到小腿倒是沒什麽痕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穿著盔甲和衣裳,也沒怎麽曬到太陽,躺了這大半年,湯湯藥藥養著,肌膚還細膩很多。

這樣當著曲畫的麵就和她親昵,她整個人都忍不住抖了抖。

……好癢。

她不事重務的大腿側,筋骨都不發達,被沈驚瀾的力道弄得癢得不得了,好像想抗議,卻又沒地方躲,磕磕巴巴地喊了聲,“……王爺?”

沈驚瀾漫不經心地垂眸看人。

仿佛這樣反複逗弄小狗的人不是她。

“嗯?”

她出聲道,“這麽嬌氣?讓本王擱會兒都不成?”

不是。

葉浮光說不出話,隻能麵紅耳赤地搖頭。

結果沈驚瀾又仿佛突然懂了她的抗議,抬起腳,用腳尖順著她的腿線,慢慢往上挪了挪,在她腰腹間轉了轉,雪色都被她淺紫色的衣衫擋住,有種隔著衣裳、朦朧似水的曖昧。

她仍覺不夠,語氣裏故意帶了幾分嫌棄,“肉這麽軟,腰也這麽細,若是升了正妃,是不是還想讓本王倒過來伺候你?”

說話時,她腳尖隨意地劃過小寵物的腹部,又挪到腰間,不輕不重地點了點。

……更癢了。

葉浮光發著抖想,又好像不光是癢,還有些更難描繪的、其他的熱意,全都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