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

王府眾人手提照明的燈盞,率先走入那幢幢的深影中。

葉浮光隻得跟上。

淒厲的寒風卷過空曠的院落,凍得她眼淚都要掉下來,身上穿的喜服厚重卻不遮寒,令她開始懷念剛才那個暖烘過頭的轎子。

即便不提這世界古怪的性別,誰家的王妃進門這麽落魄啊?還要忍饑受凍地自己走到婚房去?

她在心中嘀咕著,猶如笨拙的企鵝,被鳳服裙擺絆了下,神色裏卻沒有多少緊張。

因為作為看過劇情的人,葉浮光知道那位岐王如今已是昏迷狀態,根本不可能醒來完成什麽洞房花燭夜,她今晚唯一需要準備的就是思想。

從此得習慣在王府那五百平的大**醒來的感覺——

即將由儉入奢的大學生苦中作樂地想。

然後她就在貼滿喜字的一間院落前被攔了下來,從這院裏建築樣式來看,葉浮光猜測這就是岐王府的正殿。

先前迎親的禁軍在這裏也能見到幾名,統一著黑色軍甲,像是落在這寒冬寂院裏的烏鴉,跟牆上寒磣的“喜”字形成鮮明對比。

攔下王府侍從的並非他們,而是一行端著紅帛布木盤、穿天青色衣裳的人。

有賴於專業,關於這本小說,葉浮光別的劇情沒記住,光看作者那些奇葩設定和雜糅的背景去了,如今一眼認出他們也是皇宮裏的人,甚至還是皇帝身邊伺候的宮人。

領頭的年紀不小,眼尾兩條皺紋,看著像年輕時的容嬤嬤。

此刻她就朝葉浮光行了一禮。

“葉妃。”

她表情冷漠地恭賀她與岐王新婚,聲音冷如簷下冰碴,一路走來快要被凍掉腦子的葉浮光表情麻木,猜測她就是來走個形式、提醒自己別對重病岐王不敬的npc。

又或者是警告她不要將門後的情況說出去。

這位姑姑還真姓容,介紹完她自己後,一開口卻是:“岐王英勇善戰,從前多耽於軍中,與其他地坤不同。”

葉浮光點了點頭。

下一秒。

容姑姑一揮手,讓兩旁端著紅綢布木盤的仕女過來,再次抬眸看她時,那兩道皺紋壓出她眼中奇異的光,她唇角動了動,露出個狀似同情、又似譏諷的神色來。

“葉妃若想享洞房之歡,今夜恐得親自製造些趣味才是。”

她如此說完,才狀似不經意地往下接,“王爺的狀況,乃是皇家秘辛,既入岐王府,葉妃也算半個皇家人,府中情況如何,皆是自家事,可千萬別學那些多嘴的長舌仆。”

葉浮光剛升起的奇怪念頭被她這番連敲帶打給打消了。

她惜字如金地謝了這位容姑姑的提點。

然後轉頭就迫不及待地跟著那些端托盤的人魚貫走入暖洋洋的正殿中,凍僵了的腦子被帶烏木沉香的暖意一熏,頓時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覺。

……

“吱呀——”

殿門被緩緩合攏。

院外那些禁衛身上凜冽而恐怖的信香味道被隔絕,侍者也不見蹤跡,葉浮光獨自站在外殿,看著這屋裏朱紅的牆,栩栩如生的門柱木雕,轉頭去看內室的方向。

她先看到不遠處垂下來的金紅色絲紗。

薄如霧的上等布料裏,還織進去閃耀的金線,在屋裏燭光的搖曳下,似湖麵的波光粼粼。

岐王應當就在這薄紗後的床榻裏。

盯著那朦朧薄紗看了會兒,葉浮光覺得肚子有點餓,她果斷扭回了腦袋,抬手去掀麵前那些托盤的紅布,知道那些祝福百年好合的花生瓜子桂圓小零食就在這些盤子裏。

嘩。

第一片紅綢被扯下。

裏麵隻有一座形狀奇怪的羊脂白玉。

“?”

葉浮光露出了茫然,又去掀第二片紅布。

珍禽的羽毛,一串做工很精致的鈴鐺。

她不信邪,走過去依次把剩下的布全掀了,定睛一看:“……”

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愣是一樣吃的也沒有。

這麽說倒也不準確——

葉浮光木著臉糾正道,一樣可以用上麵這張嘴吃的都沒有。

她不忍直視地轉開了目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才那個容嬤嬤那番讓她自助的意思了。

“我還是學生啊……”

她眼神空洞且絕望地喃喃自語。

然後又看了一眼這些托盤裏的東西,瘋狂搖頭,撿起地上那些紅綢統統丟上去擋住,義正言辭地對自己道,“你是畜.生也不行。”

絕對不可以,這不是去幼兒園的車。

……

葉大學生再次感受完一點小小的穿越震撼,試圖將這成人生活拒之門外,掀開了那薄紗簾,踏入了內室中。

沉沉的木香更為濃鬱,在滿目喜慶的紅色裏,躺在床鋪上的一道身形最引人注目。

小說裏對這位地坤性別的岐王著墨不多——

但對於男主角,大宗的皇帝沈景明,卻形容不少,說他風華絕代,有明珠之色,麵如好女。

作為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又是以軍功封親王的岐王沈驚瀾,她的相貌自然也是不差的。

甚至令葉浮光覺得被濃鬱木香熏得昏沉的整個內室,都因為床鋪裏緊閉雙目的人而忽然亮了一瞬。

如天光乍破。

明明是失去血色、難見日光的冷白麵龐,可鋪開的如墨青絲與那遠山長眉,已彌補她麵上的顏色,何況還有唇珠明顯、色如桃李的雙唇。

即便葉浮光被吸引著走近,也並未驚動這位岐王,她一動不動,靜靜地躺在那裏,像沉寂在展覽館中的刀刃。

忽然冒出的比喻令葉浮光怔了下,她走到床邊,俯瞰而下的角度,真像從前參觀博物館時見那些文物的姿態,當她換個角度,半蹲下來的時候,正對岐王的側臉,見到她眼尾一點不甚明顯的粉痕。

那是初愈合的傷痕。

凶險萬分的位置,令人不禁擔憂這傷是否劃到她的眼珠。

葉浮光想起來她在這世界還是赫赫有名的將軍,覺得這柄經由無數戰事雕琢過的利刃,也是傷痕累累的。

傷痕累累,卻凶芒難掩。

因為那抹淡粉,將她眼尾線條延長,莫名將她殊色變作極具攻擊性的豔麗。

葉浮光莫名其妙地對比起了她和自己當初在省博見過的複刻勾踐劍——

比起那曆經千年,每寸金色紋路裏都沉澱著時光細紗的明劍,這位躺在**的岐王,似乎在沉睡中也散發出一股不甘折戟沉沙的銳意。

她又去看沈驚瀾那如瀑的長發,心想,擁有這讓大學生無比羨慕的發質和發量的她,真的要死了嗎?

“……好可惜。”

像隻小貓一樣扒在床邊的葉浮光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句。

屋裏寂靜不已,她的聲音再低,落下去也像是掉進深潭的石子,驚起漣漪,葉浮光感覺仿佛打擾到床鋪裏沉睡的人,有些心虛地抬手捂了下嘴。

可這位岐王一如書中記載,沒有任何反應。

甚至連眼睫也如靜止的蝶翼。

葉浮光屏住呼吸看了她很久,雖然不知道這位連沉睡時美貌都極具攻擊力的岐王睜開眼睛、叱吒四境時是何等榮光,她隻是覺得,自己就連在影視劇裏都沒見過長得這麽漂亮的美女。

英雄遲暮,美人薄命。

沈驚瀾好似都要占全。

曆史上真實存在的名將,也少有善終的,這位虛構世界的岐王忽然勾起了葉浮光讀史時的不忍,令她不自覺地又說了一句:

“你能不能不死啊?”

她又成了那個不講理的讀者,仗著岐王人事不省,肆意點單自己想要的劇情,“我還沒有真正見過金戈鐵馬的大將軍呢。”

……

沈驚瀾猶如深陷無間地獄。

她麵前是那些跟隨她一路出征的將士,渾身鮮血,浸染鐵甲,半邊沾著黑色火油,火舌卷去他的整張臉,讓他血肉模糊,可她卻記得這是她身邊的親衛,叫沈六。

“將軍……”

他這樣喊著她,朝她伸出手,久戰的嘶啞聲帶幾乎破碎,可他還是叫:“將軍、將軍……”

他們都是從先帝時期就跟了她的親衛,是她少時叛逆遮掩了信香、偷偷潛入軍中從伍長升營長時就帶在身邊的人,沈六大字不識一個,還是後來當了她親衛,因為要處理一些王府與軍中事,不得不苦讀書,但記住最多的還是軍中將士的姓名、家鄉、喜好。

沈六大部分時候都沉默不已,她吩咐什麽他就做什麽,那些親衛也多是如此,雖不說話,但每每戰時,都是護佑她撕破地方陣線最尖銳的矛。

也是保衛她最堅實的盾。

他們隨她衝鋒陷陣,在先帝未登上皇位前,打下如今大宗朝的泰半山川疆土,與她登上天子閣,見她封王拜相。

不過他們始終叫她將軍。

就像現在,“將軍……大同、大同……將軍……”

大同。

她看著那隻手在觸碰到她之前,就被周身的火舌席卷、燒為焦土,她的眼珠遲鈍地不肯動一下,好像這樣就可以保護她的心不要破碎。

沈驚瀾還是想了起來。

沈六的家鄉在河東大同。

他想回家。

他要她帶他們回家。

……可她所有的親衛都埋葬在了西北苦寒的燕城,隨她那場敗仗一起。

沈驚瀾閉上了眼睛,在心中想,第八十八個。

這是第八十八個來找她的孤魂,他們有的跟她說著說著話,身上就迸出無數血色,是死在衝鋒的箭雨中,不管她怎麽伸手去捂,也堵不住血洞;有的在她麵前身首異處,隻留一顆腦袋笑著問她,我是幾等功?

她是幾等功啊?

她有這樣的功勳榮歸故裏是不是能卸甲歸田了?

沈驚瀾日複一日地站在燕城的戰場上,看著一幅幅熟悉的麵容好似與昔日無異,前來同她敘事匯報,又在她麵前風化成枯骨。

這地獄般的世界裏,偶爾也會出現一些聲音。

“驚瀾,地坤終究隻是地坤,史書上從未有過地坤為將的先例,先前是亂世,你是在幫兄長與阿爹的忙,我都曉得,可等戰事結束呢?你不該將之前的好運都當作是你的實力。”

“驚瀾,你是朕唯一的妹妹,朕怎麽舍得害你?從前是朕身體不好,才連累你也要從戎,可現在不一樣了,事情可以交給哥哥來做,你就在王府裏好好養傷,你會好起來的。”

“給你找個王妃如何?找那等乖巧聽話的乾元入贅,會照顧你、會疼惜你,也會好好待你的王妃,你會喜歡什麽樣的乾元呢,阿瀾?”

這是沈景明。

她的王兄,也是當今的天子。

“這就是岐王?呸,我的兄弟信她,以為她真是那百戰百勝的武曲星下凡,跟著去打大衹人,結果如何?那可是十六座城啊,隻為換她一人,我阿父阿母一下成了流民,我弟弟也沒回來,皇帝為何偏心,不讓她給那些將士償命?”

“岐王,你該死,我和那十六城淪為大祗牲.畜的百姓,日日夜夜都盼著你死!”

這應當是王府裏新招的下人。

沈驚瀾望著這片焦土囚籠,沒什麽表情地想著,王府裏的老人還剩幾個?

當是都走了吧。

……

“好可惜。”

一道從未聽過的柔軟聲音這天落了下來。

沈驚瀾原本無動於衷,又聽這聲線慢慢道出後一句:“你能不能不死啊?”

麻木而空洞的眼眸略微動了下。

誰要死了?

她想,是她嗎?

她終於要死了嗎?

思緒才到這裏,那聲音又突兀闖入:“我還沒有真正見過金戈鐵馬的大將軍呢。”

大將軍。

是說她嗎?

哪來的小丫鬟,沒聽過外頭茶餘飯後對她的咒罵麽,打了那樣的敗仗,她算什麽大將軍?

可對方聽不見她的自嘲。

話語落下後,就沒有了任何聲音。

隻留這三句滿滿的遺憾和喟然,在她的地獄裏反複響起。

——你能不能不死啊?

幼稚又可笑,像是許願。

可卻是她陷入這漫長地獄來,聽見的最幹淨的情緒。

沒有執拗、沒有請求、沒有仇怨……

這到底是哪個偷溜進她府邸、不諳世事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