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天

隆冬臘月,元宵上節。

永安城中處處張燈結彩,魚龍彩燈琳琅綴滿樹梢,喜慶的顏色也一並落入岐王府中。

與別處慶賀佳節不同,岐王府中是結實有一場大喜事,隻是府中魚貫進出的下人們卻麵如縞素——

半年前岐王打的那場敗仗舉國皆知,皇帝為了將她從大衹人手中贖回來,割讓了西地邊陲十六城,如今就算皇帝的人寸步不離守著她、為她治傷,但外頭那些人對岐王是個什麽態度,單看王府後院那條街日日要灑掃的爛菜葉子臭雞蛋就可知。

何況這樁喜事,還有些荒唐。

雖說岐王為地坤,卻是在先皇時期就以軍功封王的大宗第一位地坤,無論如何也是頂頂金貴的皇家人,又是當今聖上的親妹妹,哪怕皇帝護妹心切,信了那民間方士的“衝喜去病”一說,也不該指個小門小戶的乾元來當岐王側妃。

在永安望族前,葉家即便往上數三代,也不配給王族提鞋。

皇帝這樁婚指的,不知究竟在羞辱誰。

“當然是在羞辱我!”

婚事另一位主角,葉浮光,故事中連給岐王提鞋都不配的葉家嫡出乾元怒拍桌子,鬧到家主麵前,帶著傲慢與輕蔑,語出驚人道:

“從來隻有地坤出嫁給乾元,哪有讓乾元入贅的道理?岐王從前如何風光我不管,現在誰不知道她就是個打了敗仗、害我們大宗丟了麵子的沒用廢物?果然地坤學些三從四德的書便可,她是沒有乾元的命,得了乾元的病,惹了這麽大的禍事,沒死在戰場上算她命大,但現在又來禍害我們普通百姓做什麽?”

“什麽衝喜,我可不信這些歪門邪道,我隻知道我身為葉家的繼承人,下一任的頂梁柱,我若是做了那入贅的丟人事,還是個側室,我以後在祖宗麵前可抬不起頭來!這樁跟皇家攀親的大喜事,你們誰愛去誰去。”

一番逆天言論直將她的老父親氣得差點吐血。

“荒唐!”

“把她給我帶下去,關入房間麵壁,再抄五百遍《大宗王法》!岐王府的人來之前,她若沒有認真思過抄完王法,就是鬧上吊鬧絕食都不準放她出來!”

……

葉浮光在屋裏作天作地。

就連芯子都作得換了個靈魂,下人們也嚴守家主令,沒讓她踏出屋門一步。

“篤篤。”

織金雲錦紅袖邊下,素白玉手禮貌地敲在黃花梨木門上,自內傳出一道溫和的聲線,“請問一下,現在是哪一年?”

門外看守的老婆子語氣古井無波地答,“大小姐,裝失憶也不行,老爺下的是死令,在您抄完王法前,我們若敢擅開房門,是要被押去亂棍打死的。”

“……”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失憶是真的?

白皙玉手的主人麵無表情地收回了敲門的動作,垂眸盯著自己手腕邊上這圈富貴牡丹紋,再回身去看屋角插著梅花的破碎版清代水晶鬆竹梅花瓶、窗邊的元代製式鎏金鳳玉瓶,還有裝著水果擺盤的宋代戧金花卉盤,撲通一聲,輕輕跪在了地上。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葉浮光雙手合十,虔誠地懺悔。

她不應該身為一個曆史係學生,卻在寫期末論文時不顧史實,瞎學什麽春秋筆法,將論文編得狗屁不通,半夜被老師打回來,得了個“這麽會編怎麽不去寫小說”的批改之後,還憤憤地當場打開一本古代小說,**點評:

“這編得哪有我好?”

“笑死,什麽架空古代文,還多加三個性別設定,這明明就是畸形的社會結構!不管是站在社會學、曆史學還是運籌學的角度,這樣的社會是會崩盤的!這作者不行讓我來寫——”

敲完鍵盤,按下發送的那一秒。

眼前景色扭曲變化,手機消失不見,她的麵前隻有這一間古色古香、卻處處充滿不合理能直接逼死曆史係的房間。

葉浮光決定從今天開始誠心向學。

戒噴戒躁。

她在心中給漫天神佛畫餅,保證隻要麵前這玄幻的一幕消失,她從此之後洗心革麵,學海無涯,淹死也不發瘋。

三秒之後。

葉浮光睜開了眼睛。

麵前還是那些各朝代花式隨機組合的房間。

唯一變化的是,門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一陣低語後,方才隔著門不假辭色的那老婆子倏然對著門縫道,“大小姐,吉時到,岐王府的花轎來了。”

葉浮光:“?”

……

因岐王重傷,在府中療養,親兵與護衛都還留在邊疆軍中未曾跟來,所以迎親隊伍的排場都是皇帝禁軍與一眾宮人,可謂浩浩****,官威十足。

可這門婚事畢竟是為衝喜,故而雖是岐王迎側妃,卻沒有皇家任何喜事的十裏吹彈、一路紅妝,這群華服肅容的禁軍靜靜站在那裏,更似詭異的恐怖默片。

葉浮光是被衝進屋裏的葉家家丁們捆年豬一樣五花大綁,被婆子們硬套上吉服再押到了花轎前,可鬆綁之後,她卻沒有任何逃跑的舉動。

因為她一步也動不了。

禁軍挑選的都是世家健碩的乾元,如今在冰天雪地裏,即便已經刻意收斂,那股撲麵而來的凜冽信香,震懾一個小門小戶的乾元綽綽有餘。

葉浮光膝蓋發軟,茫然地扶了下麵前的木杆,隻這一下,就被葉家婆子從後方用力一推,滾跌進了花轎裏。

“起——轎——”

宮裏中君侍者的聲音平穩響起。

轎子自平地而起,葉浮光似案板上的糍粑,被失衡的力道惹得左右亂撞,好不容易才捂住自己的滿頭包,坐穩之後,發覺宮人行走皆無聲息,外麵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冷風如鋼刀,穿過轎簾,與轎子裏過熱的暖意撞在一起,令她頭暈目眩。

葉浮光按著腦袋在想:

什麽岐王?

哪個岐王?

可眼前的境遇聯想到答案實在不難。

收到老師的批改、打開小說決定睡前壓驚的時候,她看的那本《地坤逆襲記》裏就是這樣的故事。

故事開頭還有個和她同名同姓,卻不知死活的小炮灰,是個女乾元。

按作者私設,這位葉浮光也算是優勢性別,甚至是家中嫡女,可惜生母死後,她不受父親與繼母所喜,將她的八字遞入宮中,送與欽天監,作為大名鼎鼎的岐王衝喜人選。

她恨葉家無情,將她棄如敝履,更看不上岐王這個被天下人辱罵的敗仗將軍,不光欺辱這時在岐王府悲慘打工的女主,還虐待重傷昏迷的岐王,隆冬不給蓋被,盛夏將指元由口口裙幺汙兒二漆霧二八一收集她隨意拖到腳踏上,偶爾看不順眼,想起來自己入贅的一切都與她有關,還會一時興起拿針紮她。

她恨自己名聲掃地,既沒享受到岐王當年盛極一時的權勢富貴,更要與這破落王府綁定一生,從此背負贅婿名號,既無法科舉為官,也無法與永安城的名門攀親。

直到岐王死去——

葉浮光仿佛出了一口惡氣。

可是就在這時候,皇帝來岐王府私訪,意外結識貌美可人的小女仆地坤,又從她那裏得知了葉浮光對岐王的諸多不敬之舉,怒急之下,命人將這個葉家的小畜生拉出去淩遲。

三千刀,一刀不許少。

甚至株連了葉家族人。

……

仿佛見到逼近自己的刀光幻影,葉浮光一時忘了呼吸,直到轎子底部磕到地麵的動靜,窗邊鮫紗簾在眼底晃了晃,拉回她的注意力。

“王府已至,請葉妃落轎。”

中君宮仆的聲音在外麵響起。

轎簾被左右分撥,冷冽寒風直撲麵門,葉浮光穿著紐扣都係錯排的紅色鳳紋吉服,靴子踩在岐王府深厚的地磚上。

院落裏掛著的紅燈籠互相之間隔得很遠,散發出的光也悶暗,在太陽落山後的天幕裏,如閻王殿裏俯瞰眾生的魔。

禁軍衛隊已撤,轎旁垂首而立的王府仆從皆垂首無聲,天地間好像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一陣風過,葉浮光打了個哆嗦。

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來結冥婚的。

念頭出現,葉浮光覺得倒也沒錯——

她看著這王府側門所在的一方小院,想到自己背負著衝喜的名號,卻終究等不來岐王的蘇醒,即便不做那些折辱人的事,岐王一死,她難道還能善終嗎?

說不定連守活寡的資格都沒有。

“葉妃,請。”

葉浮光在轎前踟躕了太久,一應王府中人等得不耐,管事者便抬手迎向院外的方向,語氣中規中矩地催促道。

她抬眸去看,院外漆黑一片,像是故事裏森冷寒寂的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