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龍夜吟(九)

雜役的房間在驛館西麵角落,為了方便進出,緊鄰著後院和後門。遲蓮站在最前頭,謹慎地將惟明半擋在身後,道:“我開門了。”

老舊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房門應聲而開,屋內昏暗而空**,因為地勢光照都不好,有股淡淡的陰冷潮氣。房中擺著三張破木板搭的床,兩張被褥淩亂,隻有一張收拾得還算整齊,看上去像是從來沒人住過。

惟明過去四下看了看,別說一件私人的東西,連根頭發絲也沒見到,可見是早有準備。他抬眼望向遲蓮,那邊也搖了搖頭,示意沒有發現。惟明歎了口氣,撣撣袖口,對劉主簿道:“對方心思縝密,沒留下什麽蛛絲馬跡,尋人的事,隻得請鴻臚寺多費些心了。”

若不是端王突然來訪,外邦樂工出逃這麽大的事他們得猴年馬月才知道。劉詹滿口應承,又道:“王爺,此事幹係重大,下官需得先行一步,回去向上官詳細稟報,安排後續諸事,若有什麽消息進展,必定及時向王府稟報。”

“有勞了,去吧。”惟明道,“回頭畫工畫出人像來,記得給本王留一份。”

劉詹一揖到底:“下官告退。”

這一趟從上午跑到黃昏,直到夕陽西下時分,二人才從驛館中脫身出來。遲蓮是世外之人,並不以勞累為苦,但考慮到惟明這柔弱的凡人,便主動提議:“天色不早,殿下辛苦奔波一整日,想必累了,不如今日就先到這裏,還有什麽未盡的事,明天再說也不遲。”

烈火般的暮色倒映在惟明深邃英雋的眉目中,顯現出與平日冷靜自持截然不同的神采來。惟明活動了一下肩膀,輕巧地道:“不妨,就是坐了一天的車,蜷得難受。叫他們換兩匹馬來,這離西市不遠,我們現在過去,剛好能清清靜靜地吃頓晚飯。”

他既然這樣說,遲蓮當然不會違拗他的意思,兩人便換了馬往西市來。

自前代以來,王都京城內設東西二市已成慣例,城內雖還有大大小小的集市,總不如這二者繁華喧盛。其中西市又以異邦商人雲集、匯聚天下風物為特色,每到夜間,勾欄瓦肆燈火通明,歌舞歡聲自宵達旦,遊人如織,儼然為一座不夜之城。

兩人到達的時間說早不早,說晚不晚,花樓賭坊還沒開張,白日經營的店鋪正收攤下板,遠方夕陽尚且掛在城樓簷角,金綃一般的薄暮籠罩著遊人寥寥的長街,竟然是一天之中難得安靜的時候。

兩人拴了馬,走進一家名為“鬱金坊”的酒樓。夥計一見穿著便知這二位非富即貴,殷勤將他們引入二樓雅間,先送上一壺好茶和各色茶點幹果,又托了一盤鏨著酒名菜名的水牌來請二人點菜。

等著上菜的工夫,惟明將窗戶推開一條縫,讓街上清涼的晚風吹進來,遲蓮繞過來親手替他斟了茶:“殿下覺得,那恒方樂手是否就是我們要找的蛇妖案主謀?”

惟明微抬鳳眼,目光定在他臉上,心平氣和地問:“怎麽突然這麽問,是覺得哪裏不對?”

“我沒有感覺到妖氣。”遲蓮剛才在外人麵前話很少,幾乎沒發表過什麽意見,這會兒對著惟明,方才多說了幾句:“仇心危的房間裏非常幹淨,沒有一絲妖氣,要麽他的修為已經高到了一定境界,要麽……他就隻是一個普通人族,摻和到這個案子中純粹是巧合。”

“妖怪經過的地方一定會留下妖氣嗎?”惟明托著茶盞好奇地問,“就沒有那種不散發妖氣的妖怪?”

遲蓮哽住,盡量自然地道:“這個說來複雜,原因就不提了,總之妖族的妖氣是很難收斂的,除非修為特別高,但如果真那麽厲害的話,根本就沒必要以原型示人,更不可能連我一劍都接不住。”

惟明非常不給麵子地笑了出聲:“你心虛什麽,到底是原因太複雜,還是當年師父講課時你走神溜號了?”

遲蓮:“……我沒有!”

他惱羞成怒,轉過臉去以示不屑,惟明怕給他逗炸毛了,於是見好就收:“你這麽推斷倒也沒錯,但我們現在不能斷言仇心危就是蛇妖本人……本妖,對吧?如果他們是聯手行動呢?”

“又或者正是仇心危在背後操控這條蛇妖,那此人可就遠比我們想象得更危險,很有可能還會尋找時機再度出手。”

“所以大國師先前說的雖然很不負責任,但確實是眼下我們能采取的上上策。”

遲蓮被他誇得懵了:“嗯?我說什麽了?”

惟明含笑道:“‘隻能等他自己找上門來,到時候生死各聽天命’,如此豪言壯語,怎麽能隨隨便便就忘了呢?”

遲蓮:“……”

夥計的敲門聲解救了他的無言以對,惟明揚聲道“進來”,隨手將茶盞擱下:“罷了罷了,先吃飯,今日能挖出一個仇心危就已經是收獲喜人,好歹也給鴻臚寺和京兆府的大人留些用功的餘地,總不能什麽活都讓咱們兩個包攬了。”

遲蓮好笑地搖了搖頭,沒接話,對他這番官場老油子言論不置可否。

鬱金坊菜色不錯,雖非山珍海味,但勝在新鮮精致,惟明吃著還算可口,無意間一抬頭,卻見遲蓮碗碟中雪白幹淨,壓根就沒動過筷子。

他想起這人一早就到王府,這一天下來連口水都沒喝,絲毫不見疲憊饑餓之態,心道果然是餐風飲露的真仙,比敬輝那沽名釣譽的老東西強過百倍,一邊順手抄起放在旁邊的幹淨筷子,給他夾了一塊玉漬金桃:“別光看著,吃點東西。”

遲蓮“唔”了一聲,倒也沒見什麽勉強之色,慢慢地將那塊清甜的桃子夾起來吃掉了。

兩人邊吃邊閑聊,惟明一抬頭看他盤子又空了,便揀了個三鮮春卷給他,遲蓮果然也吃了。第三回 惟明試著夾了一筷羊肉,第四回盛了碗湯,都沒被拒絕,隻有中間一次惟明故意沒有親自動手,隻示意他嚐嚐一道珍珠丸子,遲蓮象征性地夾了一筷,後來那個丸子就再沒動過。

惟明這頓飯吃得比查案還累,心說這到底是挑食還是不挑,難道每頓飯必須要有人給他喂進嘴裏才肯吃嗎,這廝究竟是怎麽長這麽大還沒有被餓死的?

他在心裏偷偷嘀咕人家,手上卻很老實地又給遲蓮夾了一筷子菜,遲蓮用手在碗沿遮了一下,搖頭道:“不要了。”

惟明醒過神來,眉梢一挑,遲蓮還當他是疑惑,露出了有點為難的神色:“真吃不下了。”

“哦,沒事。”惟明筷子一轉,落回自己碗裏,片刻後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幹巴巴地問:“你們修道之人……是不是都得辟穀不食,吃了凡間食物不會影響你的修行吧?”

“不會,”遲蓮抿出一點笑意,動手給他續上茶:“殿下放心,無妨的。”

完了,全完了。

惟明心道嗚呼哀哉,遲蓮不是挑食也不是非要等人伺候,果然隻是因為不想拒絕他,所以才肯老老實實地吃掉他親手送來的食物。

他曾經覺得世上最荒唐的說辭就是“一見鍾情”,可現在卻不得不開始正視現實——明明除了皮相外對彼此的性情一無所知,怎麽會有人才見麵一兩次就像是認識了八輩子一樣情深意重,他的紅鸞星難道比強搶民女還霸道嗎?

“殿下?”遲蓮見他眉心緊蹙,目光沉鬱,好像被什麽棘手的疑難問題困住了似的,迷惑地喚了他一聲,企圖讓他回魂,“這是怎麽了?”

惟明激靈一下,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裏飽含著無限悲憫與蒼涼。他想說我以後不會長留玉京,你我或許一年也見不到一次麵,無論有多少情分總歸都會被時間和距離消磨幹淨;又想說京城雲波詭譎,皇子們勾心鬥角,我身份特殊,你與我走的太近會招來皇帝猜忌,稍不留神就會變成別人拿捏你的把柄,到時候情意成了負累,你我又該如何自處?

然而這些話在他心頭轉了幾轉,很快就沉沒在遲蓮明澈的眼眸裏,惟明歎了口氣,撂下筷子,托著下巴看向窗外霞光,像閑話家常那麽自然地道:“你喜歡什麽花?”

遲蓮:“啊?”

他想了想,遲疑地道:“喜歡……絳霄花吧,傳說‘花葉流金,紅雲映霄,恍如焰生’,等到初夏盛開的時候,應該會挺好看的。”

“好。”惟明認真記下,不太自在地描補了一句,“剛想起來,管家昨天問我馬上開春了,王府的花圃該如何整飭,我對侍弄花草不太在行,所以問問你的意思。”

遲蓮莫名其妙,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勉強信了他的說辭。

惟明默默端起杯子喝了口熱茶,心說今晚回去就找易大有支銀子雇花匠買樹苗——雖然前路注定充滿艱難坎坷,但王府總歸是要兩個人一起住的,必須得趁早收拾出來,萬萬不能耽擱了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