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行藏時(三)

今年宮中頗不太平,不知道是犯了什麽忌諱,先是皇後薨逝,緊接著太子被廢,沒過多久,皇後所出六皇子寧王又不慎墜馬跌斷了腿,鄭氏一族幾乎是全軍覆沒。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縱然乾聖帝對原委諱莫如深,明眼人大約也能看出來,問題不是出在東宮,而在中宮。

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幾位王爺都不約而同地收斂了風頭,力求低調不出錯。惟明原本打算過了春祭就辭行出京回螢山,結果趕上皇後病重沒有走成,待皇後薨逝,又正值國喪之期,更加走不開了。就這麽一直拖到六月,待風波暫定,諸事告一段落,他終於有機會進宮向乾聖帝請辭,卻又被皇帝不由分說給駁了回去,說是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他也老大不小了,叫他安心留在京中學著理政,別再惦記他那修仙的事業了。

“這下子算是給我徹底按在京城了,沒想到父皇態度竟會這麽堅決……該不會有神仙在背後推了我一手吧?”

夏日向晚,兩人坐在水閣裏納涼對弈。端王府的絳霄花開得像是連天的紅雲,在夜色裏也十分華美。聽了這句問話,遲蓮把目光從窗外花樹上收回來,平穩地落下一子,答道:“臣早就說過,殿下是天命所鍾,無論怎麽阻撓都是白費力氣。”

惟明看他坐得端莊凜然,其實純粹是閉眼瞎下,不由得失笑,手中棋子原本要落,硬是換了個方向,下在了棋盤另一邊:“願聞其詳。”

“其實沒什麽特別的,隻是實話實說罷了。”遲蓮修長手指拈著一枚黑棋,在棋盤上逡巡,試圖憑借著自己稀爛的棋藝戰勝惟明,“有一回陛下垂詢,問我覺得殿下才幹如何。我告訴他,殿下機敏善斷,蚺龍案中抽絲剝繭,層層推理,最先在恒方使團中抓到仇心危的蹤跡,隻可惜被他逃掉了。”

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乾聖帝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遲蓮答了就是在站隊,他不能說惟明太多好話,但同時他的態度又非常重要,必須表明傾向,還要為惟明抓住這個機會,盡量扭轉乾聖帝對他的印象。

惟明不缺天分也不缺才幹,第一次辦差就能抓住關鍵,但蚺龍案不是區區凡人可以插手的,他所欠缺的隻是曆練,和一點好運氣。

這番回答就算是惟明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而且確如他所說,是實打實的真話。

“不愧是大國師。”惟明半是感歎半是揶揄地誇他,“敬輝輸在你手下,也算死得不冤。”

遲蓮斟酌半天,終於落下滿意的一子,隨口應道:“也可能是你們聰明人想得太多了。其實不管我說什麽,眼下這個局勢裏皇帝都沒有別的選擇,殿下隻要好好活著,自然就是最後的贏家。”

乾聖帝統共就六個成年封王的兒子,除去太子和寧王,剩下的四個裏,老三愚鈍,老五體弱,隻有老二康王和老四端王還算是可造之材,雖說這麽多年來養在身邊的康王惟時比惟明親近得多,但經曆了皇後的事情後,乾聖帝也不敢把寶全押在一個人身上。

況且皇帝疏遠惟明,最大的原因在敬輝當年提出的“異星”之說。誰能想到皇後倒台,還意外牽扯出了這位已經閉關的大國師——敬輝既然早在乾聖帝未登基時就與王妃暗中往來,捏造出“血肉做藥引”的說法掩蓋真相,焉知當年不是有人為了鏟除異己、暗中授意他故意離間乾聖帝與新皇子?

如今真正的神仙也沒有說惟明半個字的不好,如此一來,乾聖帝對惟明的忌憚自然就消去了一半,可以試著任用他參與朝政、作為日後儲君的候選之一了。

惟明笑了一聲,隨手下了一顆白子,注意到他有的時候無暇旁顧,就不會在稱呼上分的特別清楚,很自然地就帶出你啊我啊我說法。這種過分的親近熟稔是藏不住的,就好像他明明時刻把君臣掛在嘴邊,卻又對惟明的照顧和寬縱習以為常,不經意間流露出被偏愛才會有的底氣。

遲蓮緊跟著啪地落子,一招製勝,直接把剩下的棋子扔進棋盒裏,宣布道:“我贏了!”

“……”惟明看著被他放水放成一片汪洋大海的棋局,點頭認輸,“你贏了。”

遲蓮活動了一下脖子和肩膀,解脫般地鬆了口氣,忽然道:“臣棋藝不佳,其實是殿下故意讓著臣的,對吧?”

惟明不置可否,卻道:“我總覺得比起喝茶,其實你更喜歡喝酒,比起坐在這裏悶頭下棋,更喜歡出去練劍,既然拉著你做這麽無聊的事,總該有所表示才對。”

遲蓮搖搖頭,隨口客套了一句:“殿下麵前,豈敢造次。”

惟明聞言卻皺起眉頭,不大認同地道:“難道不是在我麵前才敢隨便造次嗎?我又不會說你不好。”

遲蓮一怔,剛想說什麽,窗台突然傳來“咚”地一聲悶響,金黃色的大毛團子順滑地從窗戶縫裏鑽進來,縱身一躍蹦上棋盤,一尾巴把遲蓮好不容易得來的勝利掃得七零八落,得意地把嘴裏叼著的小白鳥給他們倆顯擺。

遲蓮:“……”

惟明:“阿虎快鬆口,那個不能吃!”

“阿虎”大名叫“板栗虎”,正是那隻通過碰瓷惟明成功從流浪變成家養的黃貓。由於全身金黃又長相周正,王府侍女春至便給起了個名字“板栗虎”。

遲蓮第一次到端王府拜會時還因為這小東西別扭了一會兒,如今已經完全適應且坦然了。因為無論是對惟明還是遲蓮,這貓都是照蹭不誤,喜歡在他們倆身邊聞來嗅去;但隻有在麵對真正的飼主春至時,它才會露出肚皮任由撫摸,甚至會用甜得膩死的人的聲音朝她“咪嗚咪嗚”地撒嬌。

遲蓮伸手道:“給我。”

阿虎扭過身體,拿屁股對著他。

遲蓮額角崩出一根青筋,惟明還在忍著笑,板栗虎隨後一抬爪子,把手裏抓著的一根小黑蛇扔進了他麵前的茶杯。

惟明:“也不能玩這個!”

蚺龍:“……”

隻有一根筷子那麽細、那麽長的蚺龍奄奄一息地窩在半冷的茶水裏,惟明甚至能從它蜷曲的身軀裏看出生無可戀來。

他趕緊端著杯子出去給蚺龍放生,等回來時,遲蓮已經成功地掰開貓嘴,把小白鳥搶了回來。那小鳥比蚺龍好不到哪裏去,撲騰著啾啾叫了兩聲就化作一封符紙,飄入遲蓮手中。

自從端王府絳霄花花期到來,惟明找到了來往的由頭,沒事就把遲蓮請來府上看花;遲蓮也不耐煩天天在紫霄院和那些騙子們打機鋒,所以通常是在院裏留個替身掩人耳目,若有急事,自會有符咒向他所在處傳訊。

惟明把板栗虎丟下桌,一邊收拾棋局一邊隨口玩笑:“怎麽了,大晚上的是誰這麽不識趣?”

遲蓮揮手將符紙化為輕煙,一本正經地答道:“好巧,是您父皇呢。”

惟明:“……”

“又有什麽事?”

“應該不算是壞事,”遲蓮笑了起來,“過幾天皇帝想去隴山行宮避暑,詔令臣等隨行。殿下既然在京,想必明天也會接到宮裏的旨意。”

惟明把手邊幾個棋子丟進罐子裏,起身送他出門,順便叫人來收拾屋子。他對出遊一事顯然並不怎麽熱衷:“他愛去哪兒都行,隻要這回別再突然冒出個妖怪就好了。”

“人間界有特殊的天道法則約束,靈氣稀薄,野獸能修煉成妖的非常稀少,外麵的大妖又很難進來,蚺龍那次是因為仇心危在其中作怪,算是自作孽和不走運的百年一遇,不會經常發生的。”遲蓮篤定道,“退一萬步說,隴山就算是有妖也不成氣候——這不是還有臣在嗎,殿下不必太過擔憂。”

惟明本來沒有把這話往心裏去,剛要用一句玩笑帶過去,冷不防轉頭看到遲蓮明亮的眸光,那眼神竟然是非常認真堅定的,絕不是隨口說出的戲言。

他心中霎時一軟,伸手替他理了理落在肩前的銀發,溫聲應允道:“好,那隴山之行,就全仰仗國師大人保護本王了。”

數日後,由欽天監占得吉日,禦駕午時啟程,出京前往隴山行宮。從玉京到隴山行程約莫一日,鑾駕在朝宗城駐蹕一夜,次日傍晚便至隴山。乾聖帝領貴妃住主殿觀風殿,其餘嬪妃住西側,諸王則分居東側院落裏,惟明占得東南角曲荷院,恰好緊鄰著行宮中的皇家道觀。

隴山行宮是曆代帝王都常駕幸的一座別宮,山上綠樹叢生,景色開闊,有溪流飛瀑,亦有地熱溫泉,無論冬夏都十分舒適宜人。行宮中建有一座道觀,因觀中有棵百年椿樹,故得名為“椿齡觀”。

易大有帶著人收拾院落,惟明以前在山上清修時凡事都親力親為,還沒完全習慣當王爺被人圍著伺候的日子,看他跛著腳還要忙前忙後,忍不住道:“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在這兒常住,何必這麽折騰。”

易大有給他端了一盞茶來,知道他這是體諒的意思,和順地道:“王爺且放寬心,這次跟著來的都是進王府有些年頭的舊人,好容易有個出門的機會,讓他們多跑跑也好。”

“江海他們跑一跑是無妨,我說的是你,”惟明接過茶盞,無奈地道,“咱們府裏本來就沒那麽大的規矩,你別太勉強自己。”

易大有眼角彎出兩條笑紋,嘴上依舊恭謙地道:“老奴曉得分寸,多謝王爺體恤。”

“你知道就好。”惟明活動了一下肩背,起身道,“我在這兒杵著怪礙事的,出去逛逛,不必跟著。”

易大有忙道:“王爺頭一次來行宮,還不認得路,萬一迷路了怎麽辦?還是讓江海跟著穩妥些。”

惟明好笑道:“我不認得難道他就認得了?沒事,就算真的一不小心迷了路,找個人問問就是了,有什麽難的。”

易大有拗不過他,又不放心,瞥了一眼左右無人,極低聲地問:“是國師大人陪王爺同行嗎?”

“他現在應該沒空吧?”惟明摸了摸鼻尖,居然罕見地有點不自在,“你能不能少操點心,啊?我就去旁邊的椿齡觀轉一圈,真丟不了,放心吧。”

沒等易大有再說話,他隨手在旁邊欄杆上一撐,仗著身手好直接從走廊翻到了院內,健步如飛地開溜了。

易大有:“……”

進入椿齡觀北門,穿過蕉泉竹海,一眼便能望見那棵百年大椿,樹幹約有三人合抱那麽粗,樹皮遍布皸裂與暗沉苔痕,顯出一種經年的巍然來。繁茂樹冠後隱約露出明黃飛簷一角,整座宮觀靜悄悄的一聲不聞,人行其間,也會不自覺地隨著周遭氣氛一起沉靜下來。

惟明正望著樹出神,耳邊忽然捕捉到一點極輕微的沙沙聲,他警覺地偏頭看去,隻見樹後不緊不慢地轉出一個人,煙紫色的綢緞順滑如水,在日光下反著薄薄的光,衣擺隨著他行動間的微風輕輕飄起,仿若一團雲霧中托出一尊白玉神像,尚未動容,便使周遭滯澀的景色驟然活泛起來。

笑意在未覺察之前就落進了眼裏,惟明蹙緊的眉峰鬆懈下來:“你怎麽在這兒?”

“我就知道殿下在這裏。”遲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