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河夜船

外婆橋抱著少年,在飛船內唱了很久的歌。

舷窗外的地球徹底消失不見,太陽係、獵戶座、銀河係……飛船駛向星海深處,那已是人類不曾命名的地帶。

直到歌聲最終消失,少年少女凝固如雕塑的身形開始消散,飛船亦同時化作千萬碎片,像一把星子,徹底投身於浩瀚太空。

趙沒有和錢多多旁觀了全程,許久,趙沒有開口:“看來是結束了。”

錢多多低低地嗯了一聲。

趙沒有想抽煙,摸了摸褲子口袋,“錢哥你能變一盒萬寶路麽?”

錢多多打個響指,眼前浮現一張托盤,放著M記炸雞、鹽水可樂和萬寶路香煙,趙沒有抽出一根煙銜在口中,正要點燃,忽然轉頭看著錢多多,傾身向前。

他抱住了對方。

錢多多動作一頓,雙臂緩緩攀上他的背脊,輕輕地拍了拍。

“不著急。”錢多多開口,“雖然還沒有探索完000號遺址,但你可以先抽煙。”

趙沒有很清楚,如今他們看到的一切不過是遺址中的量子殘留,甚至不如現實中的全息遊戲富有互動性。

遺址法則第一款,遺址不是夢境。

趙沒有無法判斷遺址中顯示的現實是否是曾經的真實,他在S45號遺址中也曾看到過所謂獵戶座戰爭的真相,但就像他曾大喊番茄醬在無限循環中狂奔,在量子構建的三千世界裏,冷靜與瘋狂隻有一線之隔,不,應該說冷靜與瘋狂互相吞噬,甚至連自我都萬劫不複。

你不能做過多的思考,常識是最大的阻礙,理性是發瘋的契機,知識的樹不是生命的樹,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想要擺脫譫妄,隻能依靠本能來行動。

本能。

比起更善於運用理性的刁禪或者台柱,趙沒有最大的行為動機無疑悉數來自本能。

愛恨情仇、貪嗔癡妄、從心所欲。

人類終生求索以擺脫本能,規訓自我,但在磅礴未知麵前,本能正是最大的保護。

比如此時此刻,趙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不太對勁,果斷轉頭看向錢多多,目光炯炯。

錢多多:“……怎麽了?”

“錢哥。”趙沒有一本正經道,“我能親你麽?”

錢多多忽然笑了一下,抽走趙沒有手中的香煙,銜在嘴裏點燃,他吸了一口,繼而湊上前,猛地叼住趙沒有的嘴唇。

爆珠炸開,唇齒輾轉,濃烈的薄荷香氣裏,他們交換了一口辛辣的二手煙。

尼古丁讓人冷靜下來,趙沒有看著四周的環境,少年少女已經徹底消失,飛船大部分結構已經解體,變得極其破敗,就像燃料耗盡後又在太空中飄浮了百年之久。

他和錢多多在操控室裏,一半的外牆已經開裂,按理說,他們現在是在真空環境中,卻沒人感到呼吸困難。

他們坐在裂開的外牆邊,分吃炸雞和鹽水可樂,趙沒有抽完了一整支煙,忽然道:“錢哥,從蝴蝶夫人遺址出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

錢多多嗯了一聲,“我記得。”

“我在夢裏聽到了歌聲。”趙沒有道,“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旋律。”

“沒事。”錢多多把炸雞分給他一半,用趙沒有的領帶擦了擦手上的油,“做夢也是遺址後遺症的一種,夢中之景大多聞所未聞,習慣就好。”

趙沒有停頓片刻,“我一開始也以為那歌聲是我的臆想。”

“直到外婆橋身邊的那個人造人少年唱出了那首歌,和我在夢中聽到的旋律一模一樣。”

錢多多動作一頓,“哪首?”

趙沒有:“就是《外婆橋》。”

在那場水中之夢,他穿著不知名的袈裟走入深山,在湖水裏看到無數樂器,花瓣從管風琴音管中噴湧而出,演奏著失落的樂聲。

錢多多像是愣了一下,隨即去抽趙沒有的腰帶,趙沒有連忙抬高手,把煙碾滅在操控台上,“錢哥你幹嘛?”

“我擔心你是不是有溶解傾向。”錢多多道,“一旦考古學家的意識和量子場閾相融,遺址會將其記憶中的場景外化顯現。”

“不一定吧。”趙沒有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精神狀態,覺得還好,沒有番茄醬不想裸奔沒有認兄弟作母的衝動他愛錢多多——嗯,很正常。

“保險起見,加深一下鏈接。”錢多多坐在趙沒有身上,解開發帶,長發散落,綢緞般將兩人攏在其中,他抵上趙沒有的額頭,“感受我。”

自打S86號遺址開始,趙沒有和錢多多辦這事就從沒身處過什麽正常的天時地利,被追殺、假性懷孕、在無限循環中逃亡,唯一一次正常點還是在台柱安全屋的浴缸裏,錢多多買回來的金魚全死了,仿太陽燈光線像是白色蟎蟲,他倆在電極連接的溶液中折騰得天翻地覆,台柱在外邊踹門,最後打掃現場時對方看著他搖頭,眼神一言難盡,說趙莫得你可真牛逼。

趙沒有也覺得自己挺牛逼,無論是在太空深處做|愛還是把錢多多搞到手,他見過的考古學家不多,無一例外對錢多多帶著或尊敬或忌憚的態度,仿佛這人是什麽不食煙火的淨玉。隻有他知道錢多多瘋得很,在這事上還有點惡趣味,有時做到一半會忽然借走他的能力變成女體,剪裁修身的西裝甚至繃不住曲線。

冷靜美德與暴力風情,清淡神性與婊|子劣行。

軀體依偎沉酣,在這絕對本能支配的愛欲中,理性與瘋狂皆不複存在,餘下隻有純粹的溫暖,有如太陽本身。

不知過去了多久,錢多多點了一根煙,說話時還帶著點喘息,“……應該沒事。”

“我真沒事,錢哥。”趙沒有叼過煙,突然有點後知後覺地回過味兒來,錢多多所謂什麽“身體鏈接以溝通精神狀態”的說法,會不會隻是個借口?

雖然有點離譜,但是以他對象不發瘋則矣一發瘋堪比殺神的表現來看,不是沒有可能。

趙沒有想了想,有賊心沒賊膽,決定把這個猜測爛在肚子裏。

錢多多光著腿,在解體後所剩無幾的操控室裏轉了一圈,思索片刻,“這間操控室不會無緣無故剩下來,很可能是我們進一步探索遺址的線索。”

進入000號遺址至今,除了莫名奇妙的博物館和一場經年悲喜,他們暫未遇到過什麽生死攸關的時刻,雖然趙沒有曾被短暫困在番茄醬循環中,但是以錢多多的眼光來看,不是什麽大事,最多有點好笑,危險程度甚至比不上一些S級遺址。

然而000號遺址被命名為最高等級,必然有其理由。

這就意味著,真正的危險尚未來臨。

錢多多在操控室裏轉了一圈,目光鎖定在操控台上,飛船主體已經分解,按理說操控台本該失靈,但此刻屏幕中正浮動著藍光。

他走過去,看著控製麵板,沉吟片刻,摁下幾個操控鍵。

趙沒有突然發現,隨著錢多多摁下按鍵,飛船外的星辰突然動了起來。

怎麽回事?

“先不要跟我說話。”錢多多顯然也注意到了異常,精神高度集中,仿佛冥冥中有某些量子導入他的腦波,牽引著他在控製麵板上飛速操作,飛船外的星辰開始移動,旋轉,像被操縱的光點,明明滅滅,逐漸匯聚在船體四周,匯聚成一條盛大銀河。

那流動的銀河將他們籠罩,飛船被包裹起來,從趙沒有的視角看去,像四麵液態的外牆,自兩端延伸開去,有如沒有窮盡的水銀走廊——

**忽然凝固,銀色不再流動,像什麽?

像鏡子。

深長的鏡子走廊。

趙沒有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無比熟悉,是了,鏡子走廊,自他成為考古學家起,幾乎每一個遺址中都曾經出現過鏡子走廊,A173號遺址裏,他通過一條鏡子長廊來到遺址邊緣,S45號遺址裏,理想城的地下深處,運行中的地鐵車廂忽然變成了一條鏡廊,S86號遺址中,他們也曾通過鏡子長廊去往一間更衣室……

還有朗姆酒隧道。

趙沒有想到,朗姆酒隧道進行高速遺址轉換時會駛入某種類似蟲洞的空間,其中光影浮動,有如鏡子的長廊。

朗姆酒隧道到底是怎麽製作的?

在無數遺址的連接中,“鏡廊”意味著什麽?

在趙沒有高速思考的時刻,錢多多忽然收回了手,趙沒有剛要問對方怎麽樣,鏡廊中轟隆一響,他們同時聽到了汽笛聲。

火車進站的汽笛聲。

趙沒有來不及多想,大步上前,把錢多多扯在身後,隨即被車流掀起的狂風吹了一頭一臉。

在這水銀構造的四麵天地中,真的有火車進站了。

列車緩緩停下,車門打開,台階自動放下,正對著趙沒有,像一個黑洞般的邀請。

趙沒有轉頭和錢多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捕捉到了驚疑不定。

有風過,氣流吹開紗簾。

這是一輛非常老式的蒸汽列車,運行時能聽到煙囪噴出的汽笛聲,車廂內排開數把長椅,包裹著綠絲絨坐墊,側邊探出一張矮桌,潔白餐布上擺放著盛開的紅茶花。

無論構造還是裝潢,這輛車都和朗姆酒隧道中的列車一模一樣。

趙沒有動了動嘴唇,眼神透出一句疑問:錢哥,上車嗎。

錢多多掏出一根煙,扔進車廂,除了煙支輕微的落地聲,列車沒有任何反應。

錢多多抿著嘴角,最終一點頭,“上車。”

兩人在長椅上就坐,隨即汽笛聲響起,列車再次發動。

他們在鏡廊中飛速行進,兩邊的場景變成一片銀白,錢多多顯然在思索著什麽,片刻後開口:“朗姆酒隧道是我用幾個考古學家的能力搭建的,分別是‘拚接’‘遷躍’和‘加速’,拚接將各個遺址連接起來,遷躍搭建隧道,最後用加速縮短遺址之間的量子時間流。”

趙沒有:“錢哥你是怎麽想到搭建這條隧道的?”

“這個方法來自《山海手記》。”錢多多道,“我得到過一章殘篇,記錄著一位已故考古學家的構想,列車的圖紙被附錄在最後的備注上。”

不等趙沒有開口,他又道:“……這章殘篇是通過大都會政府的渠道送到我手上的。”

既如此,其中可做文章的東西就太多了。

甚至連這個“已故考古學家”是否真的存在,都未可知。

錢多多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他的長發被風吹了起來,趙沒有看了一會兒,替他撥開,“錢哥你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我做事不太考慮後路。”錢多多抬眼看著他,“在遇見你之前。”

“所以,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趙沒有笑了起來,“我估計這車大概也不會一直開到我們老死,先看列車的終點是哪裏吧。”

“你怎麽知道它不會一直開下去?”

胸無大誌趙沒有,平生所求無多,而命運早已千百倍饋贈此身,因此前方無論刀山火海,大概再沒有什麽能讓他畏懼。

“開到天荒地老也行。”趙沒有露出他那副混不吝的擺爛嘴臉,“大不了算咱們殉情。”

那可就當真圓滿了。

不知該算可惜還是幸運,趙沒有難得料準一次,列車在漫長的通道裏行駛許久,逐漸減速,最後真的停了下來。

車廂門正對著一處站台,和世界上所有的站台大同小異,兩人都沒有感到危險的氣味,走下車,隻見通道出口就在不遠處,閃爍著一點白光。

“走吧錢哥。”趙沒有拉著錢多多的手,悠遊神色仿佛是要去郊遊。

他們走向出口處,白光最終將兩人籠罩,趙沒有突然聽到了鍾聲——

古鍾悠悠****。

還有人聲喧嘩。

通道外是一處巨大的空曠地,站著許多人,大都西裝革履,身穿考古學家的製服,眾人眼神中都透著多多少少的茫然,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四處張望,有人靠在同伴身上打瞌睡,有人則是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淡然神色,席地而坐,悠悠拉響一把手風琴。

趙沒有往遠處看去,他們像是站在一座古城門前,不遠處即是鍾樓,還有人在源源不斷地從通道中走出,似乎每一次鍾鳴,都意味著一輛未知的火車靠站,趙沒有視線忽然一頓——他居然看到了台柱。

“趙莫得?”柳七絕顯然也看到了他,大步走上前,壓低聲音道,“怎麽回事?你們不是去000號了?”

“對。”趙沒有示意身邊的錢多多,“但是走到一半突然看見一輛車,下車就到這裏了,你呢?”

“我原本在A173號裏,正在瞎逛。”台柱道,“也是突然出現了一輛列車。”

錢多多此時閉著眼睛,忽然道:“我聽到了其他人的說法,和我們的經曆很相似,都是在遺址中突然遇到了一輛列車。”

“之前有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趙沒有問。

“怎麽可能。”台柱顯然也是頭一遭。

他們很快遇到了更多的熟人,那天聚會中出現的公務員、雙胞胎、背著氧氣罐的青年還有輪椅上的輸液者,眾人皆是一樣的茫然,“為什麽各個遺址中的考古學家會出現在一處?”

這並不是什麽事先安排好的考古學家集會,有警惕性高的人已經戴上了麵具。

錢多多環視一周,“幾乎所有的考古學家都到齊了。”

趙沒有突然浮現一絲不安,既然如此,刁禪呢?

還沒等他有什麽動作,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道:“是錢多多!”

“還有柳少爺!”

除非誌同道合者,考古學家中公開身份的人並不多,此時眾人目光皆匯聚在錢多多和柳七絕身上,“錢閣下。”有人站出來問,“您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嗎?”

“你不要出頭。”錢多多低聲朝趙沒有道,“交給我。”

此時人群中的站位涇渭分明,趙沒有大概掃過去,在場差不多有近兩百人,大概這就是大都會之中考古學家的總人數了,各自聚成大大小小的群體,除了領頭者,幾乎所有的考古學家都戴上了麵具。

台柱站在趙沒有身邊,雙手插兜,還是那副二五八萬的拽樣。

錢多多走上前,站在眾人中央,掏出煙盒。

“我們都是被一輛列車送來的。”他看向方才開口的老人,“目前已知的情報隻有這麽多。”

“我聽說錢閣下最近上了政府的通緝令。”老人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敢問可有此事?”

台柱扯著嗓子回他,“是又如何?哪個他娘的要替政府出頭啊?”

考古學家中瘋子不少,傻子卻是一個沒有,誰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是在哪個遺址裏,顯然不會有人在此時與錢多多交惡。

從趙沒有的角度看去,隻見眾團體的領頭人聚在一起交流片刻,那老者突然朝錢多多一拱手,旁邊的人都做了和他一樣的動作。

錢多多開始散煙。

“怎麽回事?”趙沒有捅了台柱一下。

“你姘|頭要開始裝逼了。”台柱顯然不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麵,“考古學家中不成文的規矩,未知麵前,姓錢的打頭,代價是所有人要把能力借給他。”

隨即他眼疾手快地拉住趙沒有,“別亂莽,錢多多的能力不是吃素的,放他身上是裝逼,擱你上就是找死了。”

“你說得輕巧。”趙沒有壓著聲音道,“他又不是你對象!”

“正因為他是你的身邊人。”台柱淡淡道,“你才最應該相信他。”

“……”

“你得學會適應這個。”台柱拍了拍他的肩,“別像我,直到先生走後才明白這一點。”

錢多多借完了煙,本來要直接往前走,腳步一頓,忽然又退了回來,作勢要和台柱交代些什麽,卻不動聲色地遞過去了一支煙。

“這是‘嫁接’。”錢多多低聲道,“我已經提前抽過了。”

“行啊,有長進。”台柱有點驚訝地收下煙,“居然學會惜命了。”

如果錢多多受到太嚴重的傷,有這支煙在,在場之人都可以替他分擔一二。

趙沒有立刻要把煙拿走,被台柱拍了一巴掌,“急個屁啊你,找死也不帶這樣的。”

如果是在現實裏,趙沒有此時可能早就擼袖子和人幹一架了,現實中以他的身手不說打死,留一口氣在總是沒什麽問題。然而此時身處遺址,他入行不久,台柱的實力和他差著十萬八千裏,沒法硬搶。

未知當前也不好誤傷友軍,趙沒有嘖了一聲,隻能看著錢多多走到巨大的古城門前。

他攥緊了掌心。

隻見錢多多伸手,似乎沒用多大的力氣,巨大的城門“吱呀”一聲打開。

鍾聲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