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下）
密碼生效了。
這是外婆橋的第一反應，她心中無可避免地產生了慶幸。
少年將宇航船的最高核心密碼交給了她，女人與飛船徹底耦合，來自22世紀的尖端技術全方位地提升了她的共感程度，此時此刻，她終於能以少年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
很多年前，她曾經問過少年一個問題：“你的智能等級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這句話道出了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22世紀人造人的感官與智能發達程度已經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高度，尤其她作為22世紀的遺民，一個致力於終身重建文明的考古者，這高度便顯得愈加震撼。
少年眼中的世界，與她作為飛船主機時看到的一切截然不同，甚至比她作為原生人類時還要非凡。
鷹的視距是人類的4-8倍，大象的聽力可以涵蓋14-12000 赫茲，海豚擁有兩部分大腦，熊的嗅覺優於人類300倍……但一切都比不上如今她目之所及，外婆橋隨意地往舷窗外看了一眼，捕捉到浩瀚太空中一縷細微的波動，主機飛速解析後傳來結果，這應該是距離地球一萬光年外的超新星爆發後溢散的質量餘波。
短暫的震撼過後，外婆橋意識到一個問題。
為什麽此時她會在太空？
她不是應該在中央廣場上嗎？
她記得驅動核心停止運轉之前，飛船並未駛離地球。
女人的全息光影站在操作台前，頓了一下，隨即在屏幕中輸入一串指令代碼。
她查詢尋了今天的日期。
很快，結果浮現。
從宇宙曆換算到地球曆，再到大都會新曆，她特意多換算了幾次，這樣可以有效避免誤差。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日期上顯示的時間，是大都會城慶日當天。
外婆橋深吸了一口氣，接通大都會政府的通訊頻道，卻被單方麵拒絕，她又轉而打開飛船在城市中的監控攝像，首先看到的便是中央廣場。
廣場四周點綴著城慶日的慶祝儀仗，然而廣場中心的雕塑已經倒塌，濃煙滾滾，原本停駐飛船的接駁點堆滿了人類的屍體，她看到了鼓樂隊的鮮紅製服，心口上插著一把大旗。
那是人造人的旗幟。
監控被快退，幾個小時前，中央廣場上還是人山人海的沸騰景象，飛船從天而降，儀仗列隊，就在小號吹響的刹那，一個人造人忽然暴起，殺死了身邊的市民。
隨即天翻地覆，所有的人造人都動了起來，不知發生何事的人類驚惶地想要躲進飛船，他們也的確進來了，飛船中的避難者越來越多，最後新任領袖拔腿而入，政府暫時沒有找到人造人忽然暴|動的原因，不能再死人了，他們需要外婆橋手中的密碼。
最後的畫麵，是領袖從身後被人一槍爆頭，鮮血濺滿了屏幕。
外婆橋盯著最後的監控畫麵，一束光從上方打下，機械抓手和納米噴霧在光影中飛速移動，如打印機打印雕塑，用最快的時間為她塑造了一副軀體，她從操控台下取出一把槍，走出核心操控室。
劇烈的鮮血腥氣彌漫在四周，屍體堆成的小山上，少年正在斷斷續續地哼著童謠。
聽到腳步聲，它回頭，咧嘴一笑：“老太婆，你醒啦。”
外婆橋在瞬間明白了一切。
“你從我這裏偷走了三級密碼。”女人開口，“你是什麽時候侵入我的思想係統的？”
沒等少年答話，她便明白過來，輕聲道：“就是城慶日當天，對麽？”
不能侵入得太早，否則會被她察覺，也不能太晚，否則來不及出手——最合適的時間就是城慶日當天。當巨大的宇航船從天而降，它便侵入了她的主機，在不知是否有沒有一秒鍾的時間裏，為她塑造出一個截然不同的虛假世界。
慶典、枇杷發釵、人造人演講、領袖質問、核電廠來信……直到最後，成功從她這裏騙取了最後的三級密碼。
而真正的現實世界中，時間或許隻流逝了千分之一秒，中央廣場上的人們看著宇航船從天而降，帶來的卻是死亡。
有了三級密碼，它便能控製大都會內部的所有人造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掀起一場屠殺。
外婆橋朝少年舉起了槍。
對方看著她笑，“外婆橋，你要殺了我嗎？”
外婆橋並未扣下扳機，而是問：“你侵入係統多久了？”
她念出它的名字：“佛陀。”
推測出事情的前後因果並不困難。
自那份《獵戶座戰爭記錄》被領袖擺上台麵，她就應該反應過來的。見過這份文件的人隻有她和少年，雖然大都會政府有可能在地表探索時發現了那片廟宇群，但她不該收不到一點風聲。
是她心中僅存的一點僥幸嗎？大都會建立前，她並沒有把城市的地基選在廟宇周邊的盆地，反而將所有的遺跡重新掩埋。
就像她當時命令少年將戰爭記錄徹底刪除，好像這樣就能殺死過往。
人類滅絕的過往，人造人消失的過往，地球毀滅的過往。
“當年從廟宇返回，我特意徹查了飛船所有的係統，確保它沒有被佛陀內部的超級計算機入侵過。”外婆橋聲音裏透出一點疲憊，“這麽多年過去，你藏得很好。”
那座廟宇群曾經是人造人的實驗工廠，在戰爭爆發後，工廠很可能會被反抗的人造人占據，那麽它們會在戰後荒蕪的地球上留下什麽？
警告？反思？遺產？饋贈？
亦或是，血淋淋的複仇？
它們的確留下了饋贈，廟宇群內儲存的大量技術信息讓文明重建在短時間內成為可能，但這禮物是有毒的——正如大都會政府在人造人體內種下病毒程序，人造人也在海量的信息遺產中種下了一枚炸彈。
“如果人類會在之後的文明中將人造人視為同類，那麽隱藏程序則不會被啟動。”少年聳聳肩，“但是大都會現如今是個什麽光景，外婆橋你比我更清楚。”
“你知不知道如今大都會裏正在死亡的不僅僅是人類？”外婆橋質問它，“暴力永遠是雙向的，人造人也在被銷毀。”
“那就與我無關啦。”少年語氣輕快，“我隻是個程序而已，管不了那麽多，就算可以綜合各方麵因素重新評估……我也懶得管。”
“你得明白，我是戰爭的殘留物，獵戶座戰爭，人類誕生以來最高效也最精密的戰爭，大都會裏的這點人根本不算什麽。”它像吟詩那樣念了起來，“你可曾聽到過宇宙中的槍聲？在超新星引爆的烈焰中，太陽也隻是一顆子彈……人類狂妄地進行著神的遊戲，無恥又偉大……”
“不過我還是很欣賞你的。”少年正視著外婆橋，“情感可以是劣勢也可以是優勢，你看似完全接納了我，其實一直在防備，比如說三級密碼。”
它笑了笑，“三級密碼的製造完全由當年的科考隊用人腦完成，沒有借助任何機械，因此我無法破解，它也是我這麽多年來不敢輕舉妄動最重要的原因，一旦打草驚蛇，你們銷毀大都會中所有的人造人，那麽我的行為也就沒有意義了。”
而外婆橋在千鈞一發之際輸入密碼，無疑將達摩克利斯之劍遞到了它的手中。
“你要做什麽？”外婆橋問，“統治人類？”
“那太麻煩了，人類也不是什麽值得統治的物種。”少年擺手，“我隻是要毀掉這座城市。”
它猛地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態，高聲道：“巴比倫大城傾倒了！傾倒了！這魔鬼的住處，和各種汙穢之物的巢穴，以及各種汙穢可憎雀鳥的巢穴。因為各國都被它那邪惡的酒所醉倒，地上的君主與它行惡，地上的客商因它奢華太過就發了財……在一天之內，它的災殃要一起來到，就是死亡、悲哀、饑餓，它又要被火燒盡了，她的君下素來與它行惡一同奢華的，看見燒它的煙，就必為它哭泣哀號，哀哉！哀哉！”*
外婆橋冷眼看著眼前瘋瘋癲癲的人造人少年，突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可以讓城市中所有的人造人停下？”
“你說的是宇航船的最高核心密碼吧，我的指令確實是從這裏發出的。”少年的頭直接轉了一百八十度，看著她，“可你怎麽就知道，我給你的密碼是真的呢？”
外婆橋和它對視，問出了同樣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給你的密碼是真的呢？”
病毒程序第三級密碼。
宇航船最高核心密碼。
海底般的沉默後，外婆橋道：“在22世紀初期，人類對人造人的智能程度曾經感到過恐慌，我們質問自己究竟造出了什麽東西？它怎能和人類如此相像？我們應該賦予它如此豐沛的感官功能嗎？”
“但最終人類得出了新的結論，除了不斷提高的智力等級，人造人必須像人類，越像越好。”
“因為這樣，人類才能控製人造人，以情感、以智計、以相似的邏輯思維與一脈相傳的狡詐……隻有人類才能打敗人類。”
“我們相處了七十多年，如果算上宇宙航行的時間，還要更久。”外婆橋看著少年，她已經平靜了下來，“我給你的密碼是真的。”
“所以，你呢？”
答案不言而喻。
“已經晚了。”少年最終說，“在權限交接之前，上一任權限持有者的指令會被全部格式化，無人可以更改。”
外婆橋最終放下了槍。
她像是累了，全息投影中光芒一閃，變作少女的樣子，抱著膝蓋坐了下來。
少年挪過去，靠著她的背，也坐了下來。
少年少女背靠背坐在宇航船中，舷窗外是萬丈星海，時間或許隻流逝了一秒鍾，也可能過去了一萬年，外婆橋輕聲道：“我們其實很像。”
少年嗯了一聲。
“多年前第一次從廟宇回來，我就一直懷揣著一份防備，但是你藏得太好了、太好了……很多時候我都以為隻是我自己的錯覺，而且文明重建離不開飛船中儲存的技術資料，這些東西都會過你的手，甚至可以說大都會的地基就是在你的數據庫中搭建的……我不敢賭，我傾盡一生，隻點燃了這麽一縷火種，卻可能頃刻間毀在你的手中。”
少年靜靜聽著。
“我在世的時候放不下兩件事，一個是病毒程序第三級密碼，一個是宇航船最高核心密碼，而它們說到底都與你有關，一個是我要拚命隱瞞的，一個是我要拚命找尋的，如果可以得到宇航船的最高核心密碼，就能徹底斷絕你與飛船主機之間的聯係，飛船是你的根基，如此，可保大都會無虞。”
“我們真的很像。”少女轉頭看著舷窗外旋轉的星球，喃喃道，“像極了。”
“連撒謊都一模一樣。”
話音未落，他們周身的景象忽然開始消散，控製大廳、玻璃展櫃、操控台上尚未食用的炸雞和鹽水可樂……最後連舷窗外的星海一同化作飛煙，少年茫然了一瞬，“外婆橋？”
“你以為我陷入了你製造的幻覺。”少女道，“其實，我們都身處幻覺之中。”
大都會初代領袖橋博士，享年78歲，死後大腦記憶轉化為人格代碼，裝載在當年的宇航船上。
外婆橋死後留下的人格代碼，其實是一份病毒。
從她的意識程序上載到宇航船主機的那一刻開始，她的人格程序就不停地吞噬著整艘飛船的控製權限，很快，少年的意識便陷入了病毒製造的幻境之中。
於是在外婆橋死後，少年的意識在病毒搭建的虛擬場景中又生活了二十年，他們用語言係統吵架、研發新的M記菜單、籌備一年一度的博物館開放日、偶爾處理大都會政府內部送上來的文件……二十年如一日，轉瞬即過。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外婆橋念出一個日期，“現在是大都會新曆，2295年12月5日。”
在少年的認知裏，這是二十年前。
“我得到了飛船的最高核心密碼，從此大都會的底層運轉會和你徹底斷開，你無法再傷害這座城市了。”少女站起身，“宇航船的危險性太高，不宜停留在地球周邊，我會將航行速率調整為最高檔，它將全速前進，直到星海盡頭。”
“經此一事，大都會政府內部可能會禁止宇航和人造人技術。”外婆橋調出一份文檔，代碼一行行敲入，“我會留下一些建議，但之後時代會轉向何方，從此與你我無關。”
她輕聲重複了一遍：“無關了。”
少年從方才開始就陷入停滯狀態，此時捕捉到文檔中的代碼信息，身形有一瞬間的搖晃，“你在幹什麽？！”
外婆橋看著它，朝它伸出手，“我要你把它還給我。”
“佛陀。”
此時此刻，在電子數據流之外，停靠在地表軌道上的飛船突然打開了發動機，全功率運轉，與此同時，飛船僅剩的武器庫裏，最後的導彈被定點投放。
投放的地點距離大都會極其遙遠，此時城市中的人們隻能看到空中有火光一閃，如刹那星辰。彈藥砸落在盆地之中，廟宇被炸毀，山巒劈為峽穀，平地翻作丘陵，鋪天蓋地的火光裏，大殿中崢嶸莊嚴的仙班神像突然奏出一段旋律，迦陵頻伽出微妙音，歌舞菩薩慈悲為舞，神佛的影子映在壁畫上，黑而斑斕。
下一秒，飛光穿破殿堂，巨大的佛陀金身在從天而降的驚雷中寂滅。
於是旋律被打斷，隻有零零散散的餘音回**在廢墟的火光中。
少年體內的隱藏程序被盆地深處的廟宇遠程控製著，此時大殿傾頹，沙石飛天而降，佛陀崩毀的時刻，她或許能從殘存的核心中拚湊出原本的人造人意識。
萬丈高空之上，少女應和著那零落的旋律，輕聲唱了起來。
“桃夭夭，桃夭夭，小姐春來上花轎。
“上花轎，上花轎，高頭大馬過長橋。
“過長橋，過長橋，嫁娘切莫把簾招。
“把簾招，把簾招，隻見行至外婆橋。
“外婆橋，外婆橋，女兒出閣為母老。
“馬快行，舟快搖，新婦此去莫回頭，回頭不忍將家拋。”
飛船全功率運轉，飛速駛離地球，而沿途將不會有任何燃料補給，這是一次無法回頭的航行。
自百年前離家後，少女再度踏上旅程。
她抱著失去意識的少年人造人，輕聲地唱：“……此去莫回頭，回頭不忍將家拋。”
“搖啊搖，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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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經·啟示錄》中關於巴比倫滅亡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