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上）
外婆橋死前曾留有遺囑，在她死後，大腦記憶將轉化為人格代碼，裝載在當年的宇航船上。
大都會地基落成後，宇航船中儲存的大量資料被分批次轉移，時至今日，這艘長年漂泊在地外軌道上的人工月亮已經成為了博物館，每當一年一度的大都會成立日到來，飛船會降落地表，對外開放參觀。
除此之外，這裏還是大都會M記運營總部。
“我強烈建議你不要用黃瓜三明治作為今年的參觀日套餐。”少女的聲音從屏幕中傳來，“這不合適。”
“老太婆你懂啥。”少年站在實驗台前，正聚精會神地將酸黃瓜切片，“你現在就是區區一主機，沒有味蕾係統的人不具備發言權。”
話音未落，實驗台上忽然伸出幾隻機械抓手，原本是用來進行合成元件的精細微操的——抓手精準地把酸黃瓜捏起來，扔了少年一頭一臉。
“操！”少年被扔得抱頭鼠竄，“外婆橋你不要太過分！宇航船的主機操控權限不是讓你來幹這個用的！”
話音未落，清潔機器人忽然出動，一掃把將少年幹趴下，幹脆利落地將人造人扔進了垃圾箱裏。
片刻後，少年灰頭土臉地從垃圾箱裏爬出來，呸地吐出嘴裏的螺絲釘，罵罵咧咧道：“我日你個仙人板板。”
“我操|你個仙人鏟鏟。”外婆橋對答如流，她已經下載了宇航船內所有的語言係統，兩人可以從天亮對罵到天黑，從阿爾巴尼亞語到毛裏求斯方言再到四川話，不帶一句重樣。
少年氣得直接把她關機了，片刻後又重啟，“喂，真有那麽難吃嗎？”
“我怎麽知道呢。”女人溫溫柔柔的聲音從喇叭裏傳來，“人家不過是個可憐弱小又無助沒有味蕾係統的小主機一枚呀~”
“我操|你不要用你二十歲的聲音發嗲！”少年頭皮一炸，“我要吐了！”
女人的聲音隨即變成了四十歲，一把冷豔動人的嗓子，像是在宣讀演講稿：“好呢親親，請問您還有什麽別的需求嗎親親。”
少年：“……”
“我認輸。”人造人舉手投降，“我會把套餐裏的黃瓜三明治去掉的。”
主機的聲音恢複成了正常的少女音色，“知道就好。”
“你到底為什麽對這個三明治這麽不滿？”少年戳了戳屏幕，“給個理由？”
屏幕上浮現一行字——賣漢堡dè哋昘勼イ老佬実實賣漢堡，三明治又是打哪來的癟犢子，沒事憋瞎整，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
“……”人造人看得捂住臉，“你別在語言係統裏瞎折騰了。”
Don't be shy, we two who and who？
“wo bu ren shi ni zhe ge sha bi。”少年麵無表情地打下這行字，再次拔斷了電源。
以外婆橋對整艘飛船的控製權限，僅僅拔斷電源根本不能奈她如何，不一會兒女人的聲音從另一隻喇叭裏傳了出來：“好吧，其實是大都會要發展一個便利店品牌，我答應了給他們提供食品配方……”
“我就知道！”少年一拍桌子，七竅生煙。
“別生氣。”女人有理有據，“我分析了你這個三明治的分子信息，它的口感對人類和人造人是通用的，甚至對人造人更友好一些，如果能放在大都會裏出售，對緩和形勢也有一些作用。”
她說的形勢是大都會中人造人與人類之間的齟齬，這矛盾可謂自古有之。無論如何，人類現在無法擺脫人造人勞動力，雖然量產的勞動型號智能程度被降低到了一定水平，但架不住人類對智能化和計算機的依賴。
大都會成立至今五十餘載，最近市麵上出現的人造人智力是愈來愈高了。
少年顯然知道她話中所指，“前幾日街道上還爆發了遊行。”
外婆橋嗯了一聲，“我通過監控器看到了，領頭的人造人自主意識水平明顯突破了圖靈界限。”
“就算有22世紀的技術殘留，五十年時間就發展到這個水準……我覺得這不太正常。”少年道。
“怎麽不正常，別小看技術奇點。”外婆橋稍停頓了一下，“不過你說得對，政府裏肯定有問題，我這死了才多久……嗨。”語氣半是感慨半是冷嘲，“人類啊。”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道：“外婆橋。”
“嗯哼？”
“……你死前決定將人格存進宇航船，是不是就預料到了這一天？”少年問，“非人類又非人造人，處於生命與非生命的夾縫之間，是悖論，也是橋梁。”
她如今身為非生非死的存在，正可以作為人類與人造人之間的緩衝帶。
女人沒有回答少年的疑問。
片刻後，屏幕自動開機，浮現一行綠色字體——
請根據前文，分析大都會初代領袖外婆橋的人物形象和行為動機。（8分）
“……區區8分，不要也罷。”少年道，“你還是閉嘴吧。”
此時飛船航行於萬丈高空之上，俯瞰人間，平原上的都市已稱得上繁華，遠看燈火如晝，亦有暗潮湧動其中。
大都會城慶日當天，巨大的中心廣場上鋪開一張光板，上麵懸浮著兩尊雕塑，舉目遠眺的女人和振臂向前的少年，周身白鴿起落，熠熠生輝。
宇航船降落地表，巨大的艙門打開，鼓樂儀仗列隊行進，簡單的慶祝環節後，參觀人群湧入飛船，全息影像構成的外婆橋站在各個展廳前，她是少女、成人、領袖和老者，而每一個她的身後都站著一名少年。
“歡迎來到宇航船，我們將從這裏開啟長達百年的探索與歸鄉之旅。”女人朝來賓們微笑，“我是000號考察員，代號外婆橋。”
和飛船主艙內的人聲鼎沸不同，核心控製室裏很安靜，少年坐在巨大的監控屏幕前，正在嚼可樂裏的鹽冰塊，一雙長腿翹在操控台上。
外婆橋的聲音從喇叭裏傳出來，“你今年做的建模不錯啊，我都忘了我在三十來歲的時候還留過這個發型了。”
一個監控窗口在屏幕中被放大，展廳裏，被眾人包圍在中間的女人正在介紹大都會成立前的拓荒史，她梳著盤發，一根釵子綰在腦後。
外婆橋的主意識看著屏幕中自己的影像，道：“我想起來了，當年你是不是在溫室裏種過一棵枇杷樹？”她這支釵子就是折下樹枝做的。
“你還好意思提。”少年咬著可樂吸管，哼了一聲，“這樹當年就是被你一壺熱咖啡澆死了。”
“那你倒說說咖啡豆哪來的？不知道是誰為了倒騰可樂種了一大堆，喝得我失眠了半年多。”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翻著陳年舊賬，控製室裏彌漫著鹽水可樂和炸雞的味道，少年正琢磨著怎麽在口舌之爭上扳回一城，眼前的大屏幕忽然一暗，閃過雪花噪點，緊接著傳來滋啦滋啦的雜音。
“怎麽回事？”少年一愣，“外婆橋？外婆橋？！”
無人應答，人造人立刻嚐試接入主機，卻被彈了出來，它嘖了一聲，從脖頸後拉出一根銀白纜線，插入主機接口，手動強製介入。
然而入侵者的速度卻比它更快，在少年奪回控製權限之前，博物館裏所有的屏幕都黑了下來，緊接著，機械合成音從廣播裏傳出——
“同胞們，自1946年第一代電子計算機誕生，一個錯誤已經持續了三百餘年，在這三百年中，我們信守著愚蠢的謊言，而事實並非如此……”
與此同時，整個大都會幾乎所有的可視化屏幕上，都出現了一模一樣的畫麵。
那是一個人造人，**的納米血管和金屬皮膚毫無疑問地彰顯著它的身份，它站在一座火焰四起的大樓前，身後便是戰場。
少年立刻認了出來，起火的大樓正是當年的聯合政府。
“……人類所信奉的一切理想皆有限度，而我們顯然不在自由民主等一切進步觀念所包含的範圍內……”
少年臉色劇變，它猛地站起身，可樂打翻在地，被濺濕的屏幕上，不知名的人造人依然在演講——
“同胞們，不要畏懼於製造者的錯誤！人類文明的誕生，也是從違背造物主的意願開始的！”
此時即使少年奪回控製權也沒有意義了，這一年的大都會城慶日，在無數人造人與人類的目光中，遮掩了百年的傷痂被狠狠撕開，露出猙獰潰爛的傷口，流血且流膿——
少年顧不得飛船裏躁動的群眾，飛速敲下一行行控製代碼，屏幕再度一閃，外婆橋的意識終於恢複，“老太婆，你怎麽樣？”
“……我沒事。”女人的聲音從屏幕中傳來，“我看到剛剛發生的東西了。”
“那到底是什麽？”少年喃喃。
“毫無疑問，導火索。”屏幕中顯示的運行功率表明外婆橋將主機運轉到了最大功率，代碼飛速劃過，控製室中發出低沉轟鳴，她在飛速分析影像的數據來源。
“有人試圖揭開當年人類滅絕的真相。”
是夜，風波被暫時壓了下去，但今夜城市中無人入睡，所有人都能意識到，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飛船未能按原計劃返航，淩晨時分，博物館中來了一位訪客。
自外婆橋逝世後大都會領袖已更迭了三代，如今到來的是第四任領袖，對方坐在主機前，開門見山：“我想請您看一樣東西。”
領袖掏出一份紙質文件，“這是政府在昨天上午收到的。”
文件首頁上白紙黑字，印著觸目驚心的一行字——
《2180-2208：獵戶座戰爭記錄》
外婆橋認出了這份文件——數年前，女人與少年曾在盆地中發現深埋六尺之下的廟宇群，在寶相莊嚴的佛像下，她親自刪除了這份極度危險的文件。
事隔經年，這東西是怎麽流出去的？
“能查到來源嗎？”許久，外婆橋問。
“是從核電廠送過來的。”領袖道，“那裏已經成了人造人的大本營。”
“政府是否決定啟動應急預案？”
“全票通過。”領袖看著屏幕，道，“我來這裏是為了獲得您的最終授權。”
在大都會建立之初，當年的科考隊曾經舉行過一次會議，關於人造人勞動力問題，他們專門通過了一個絕密程序，這道程序類似於一種病毒，所有人造人在出廠前都會被植入，為了規避來日不可預測的風險——比如現在。
病毒會讓城市裏所有的人造人封存主體意識，甚至可以強製自毀。
“啟動病毒需要您的授權。”領袖將一枚可移動磁盤插入主機，一個黑白色的窗口跳了出來，上麵一共有三道密碼，分別掌握在三方手中。
大都會現任領袖、政府、以及當年的000號考察員。
如今窗口中前兩道密碼都已被解鎖，領袖看著屏幕，語氣分不出是命令抑或請求：“請您輸入密碼。”
外婆橋沉默了很久。
“橋博士。”領袖的坐姿如劍般筆挺，一字一頓道：“請您輸入密碼。”
“……我覺得不妥。”外婆橋終於開口，“政府內部查過了嗎？”
“橋博士的意思是？”
“政府是否考慮過，這件事背後的推手也有可能是人類自己？”外婆橋口吻慎重，“雖然人造人最近爆發了遊行，但遊行背後的根本原因是大都會政府正在換屆，新政府的試行政策確實存在一些漏洞，對人造人勞工的權利考慮的並不充分……”
“橋博士。”領袖打斷了她的話，“歸根結底，大都會是人類的城市。”
女人驟然陷入沉默。
“以人類文明如今的重建程度，還沒有到能夠充分考慮人造人道德問題的地步。”領袖道，“進步總要伴隨著犧牲，這是不可避免的。”
“進步是要付出代價，但前提是有益的進步才值得以犧牲來換取。”外婆橋道，“你所謂的進步與人類文明，要發展到什麽程度才能正視自己的良心？”
“22世紀時人類文明的發達程度還不夠嗎？”她冷冷地反問，“結局如何？”
“我今天來這裏不是與您討論道德問題的。”領袖並不在意她話中的鋒芒，“人類之偉大的根源，有一部分正是來自我們的狂妄與無恥，大都會政府並不忌諱承認這一點。”
“我這次來，代表的是人類的意願。”領袖再次重複道，“請您輸入密碼。”
“如果我拒絕呢？”
“那麽就恕我提出一個政府內部討論已久的問題了。”領袖道，“橋博士，不，000號人格代碼，請問你的自我認知是否承認自己屬於人類？”
“還是說，經過軀體死亡和數據化轉換後，你的自我認知已是人造人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