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八小時諸侯

博物館外。

風吹起白色細沙,目之所及處,皆是一望無際的荒原。

“錢哥你見過這樣的地方嗎?”趙沒有問。

“沒有。”錢多多判斷著眼前的環境,“這裏……像沙漠。”

“錢哥,我比較文盲,對天文沒啥了解。”趙沒有道,“但是我覺得,咱們現在可能不是在地球上。”

他指向遠處的天際線。

那裏有兩個月亮。

“不排除這種可能。”錢多多看著天上的雙月,畢竟遺址裏連朗姆酒隧道這種東西都能存在,不在地球上也沒什麽奇怪的,“但是在一些情況下,地球上也可能會出現兩個月亮。”

趙沒有還沒來得及問是哪些情況,一陣巨大的呼嘯聲從高空傳來,像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天而降,直到落在不遠處,趙沒有才發現那不是隕石,而是一架飛行器。

錢多多思索片刻,掏出一根煙點燃,輕聲道:“隱。”

眼前人身形消失,接著趙沒有感到嘴唇上傳來溫實觸感,煙草香味漫開,他們都進入了隱形狀態。

錢多多拉著他,“過去看看。”

他們尚未弄清000號遺址會對考古學家的能力產生多少限製,都不敢輕舉妄動,兩人潛行到飛行器附近,正琢磨怎麽進去,結果“砰”地一響,飛行器外殼突然從兩邊分開,有人走了出來。

他們同時聽到了鈴聲。

趙沒有無端覺得這鈴聲有些耳熟,隨即他就被門中走出的人吸引了注意,從身量看像個少年,蓮花和鎏金大簪在發髻上層層堆疊,白瓷般的臉頰上繪著妝花圖案。鈴聲就是從它身上傳出來的,它光著腳,足踝套著金紅的鈴鐺。

趙沒有轉頭看向錢多多,把聲音壓得很低:“錢哥,這是個人嗎?”

無怪乎他會有這樣的疑問,因為這個少年隻有下半張臉,上半張臉上鑲嵌著一隻巨大的植入體眼鏡,像個黑色的外接機盒,銜接在鼻骨與發際之間,正飛快地劃過無數墨綠代碼。

它沒有穿衣服,甚至看不出性征,隻用陶瓷打磨出模糊的身體輪廓。

錢多多沉吟片刻,“這應該是個人造人,製造時間大概在22世紀30年代。”

“22世紀?”趙沒有立刻想到,這是人類科技發展至最璀璨的光輝年代。

“隻有22世紀會有這種技術,那個時候仿生軀體已經非常完善,所以產生了一種仿古傾向,故意從外表上凸顯人造人的‘非人’狀態,在當時很流行。”錢多多看著從飛行器上走下來的少年,評估道:“從裝潢來看,它的造價很高。”

他們一同看向那個少年,等著它的下一步舉動,兩人的狀態都有些緊繃。

隻見少年走到沙漠中央,環視四周,突然蹦了起來,肢體在半空中呈“大”字型展開,咆哮道:“娘希匹,這裏咋個這麽破——!”

趙沒有&錢多多:“……?”

這個人造人的情感係統必然發達到了一定境界,即使隔了老遠也能聽出少年的不滿,“……日你個仙人板板,老子千裏迢迢趕回來,怎麽破成這樣了?!誰幹的?聯合政府呢?聯合政府終於他娘的破產了?!”

它劈裏啪啦地冒出一大堆名詞,夾雜著相當古老的方言怒罵,饒是趙沒有也能沒全聽懂,“錢哥,它說的聯合政府是個什麽東西?”

“人類曾經的一種世界聯合組織,20世紀成立,22世紀中期解體。”錢多多道,“如果說它是一個被外派探索宇宙的人造人調查員,那麽它離開地球的時間必然早於2149年,因為世界聯合政府是在2149年1月1日解體的。”

“人造人調查員?外派探索?”

“我有一個猜測。”錢多多盯著遠處大喊大叫兼裸奔的少年,道:“22世紀曾經興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太空熱,人類在宇宙中的殖民開發一度抵達獵戶座邊緣,同時每年都會有大量飛船被派往宇宙的更深處進行科學考察,這些科考隊成員大部分都是人造人。”

趙沒有:“……所以?”

“所以。”錢多多輕聲道,“會不會有某些科考隊,因不可抗力或者考察期過長,當它再度返航故鄉的時候,已經過了一百年?”

與此同時,沙漠中傳來少年的大吼——

“地球啊!額滴娘哎——你咋破成這樣啦?!”

“人類呐?人類又雙叒叕他娘的毀滅啦?!”

趙沒有:“……”

果然,即使從人造人的認知出發,人類不是在找死就是在找死的路上。

暫時確定少年無害後,錢多多試著和它接觸,結果發現自己的手像一團虛影,直接穿過了少年的軀殼。一開始他還以為這是什麽高級屏蔽機製,但是趙沒有在飛行器上試了試,發現結果一樣,他們可以進去,但是無法和任何實體物質產生接觸。

同理,這個人造人似乎也無法看到他們。

“這是量子殘留。”錢多多見過這樣的現象,“有的遺址長期沒有考古學家進入,量子處於薛定諤狀態,它會自己合成一些東西,外人無法接觸。”

趙沒有的文盲水平正常發揮,照例沒聽懂,但是重點抓得很準——他們暫時隻能看著這少年人造人中病毒似的抽風自嗨,無法幹預其中。

兩人很快弄清楚了一些事,少年搭乘的飛行器隻是個先驅艦,外太空軌道上還漂浮著一艘更大的宇航船,這也是為什麽他們能看到兩個月亮。

宇航船內部設置著一整套完善的生態自循環係統,同時儲存了大量物種基因,以及一個沉眠了五十年之久的科考部隊。

幸運或者不幸,這艘派遣船的規格相當高,以至於除了人造人外還有一整個純人類組成的考察部隊,錢多多想辦法查看了船上的航行日誌,弄清楚了這艘船如今才返航的原因——船上的循環係統出了問題,所有人類不得不進入沉眠艙冷凍,隻留下一個人造人領航員,由於燃料有限,隻能用百分之一的速度緩慢返程。

然而少年人造人顯然沒料到地球老家會是這麽個光景,如今應該已是23世紀,獵戶座戰爭和大災變剛剛結束,地球上還有沒有活人、生態環境還能不能活人都是問題,保險起見,它沒有將沉眠艙中的人類全部喚醒,而是按照序列號,隻喚醒了一個人。

000號考察員,代號外婆橋。

趙沒有看著從沉眠艙中起身的人,稀奇道:“錢哥,當年的聯合政府還雇傭童工的嗎?”

對方穿著貼身的睡眠服,衣料像是膠質,勾勒出極為柔軟的輪廓——這是一個女孩。

如果幾百年前的人類沒有變異到長生不老鶴發童顏的話,這個女孩最多隻有十幾歲。

“22世紀時人類對大腦的開發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高度,天才很常見。”錢多多倒是不意外,“有考古學家在遺址裏見過一種腦波胎教,雖然不知道原理,但是嬰兒出生後的智力會非常高。”

趙沒有看著眼前的女孩兒,對方的眼神裏確實有一股鋒利,那是幾十歲的人才會有的眼神,但她還是個女孩兒,這銳氣便顯得很清澈。

他有些猶疑,“遺址裏見到的東西,真的能當真嗎?”

“遺址裏的現實是薛定諤的現實。”錢多多道,“人類在時間中弄丟的東西太多了,幾百年前的科技放到如今看來,和當年的人看待魔法、煉金術、神話這些東西沒有太大區別。”

“不過人造人的選擇很明智。”錢多多看著他們迅速開始對接信息,“至少從外表年齡來看,他們有一定的共性,更容易溝通。”

少年少女站在巨大的顯示屏前,物種、資源、生態信息,各式各樣的圖文浮動而過,瞬息萬變。趙沒有和錢多多站在不遠處,像兩個沒用的大人,聽著他們聽不懂的專業術語從孩子的唇齒間掠過,最後趙沒有幹脆坐了下來,拽拽錢多多的褲角,“錢哥,腿酸,歇會兒唄。”

錢多多也坐了下來,“我們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可能會比預測中更久。”

“是啊,得停留一整個拯救世界的時間呢。”趙沒有看著少女調動宇航船中的物資,雖然沒法確切搞懂這倆人打算幹啥,但有一點大概是可以確定的,他們應該是打算治理這個大災變過後荒無人煙的地球。

“讓小孩去操心人類的存亡吧。”

趙沒有舒展四肢,搭上錢多多的肩膀,懶洋洋地笑了起來。

“成熟的大人應該在此刻接吻。”

於是成熟大人跟在靠譜小孩身後,在宇航船與地球之間來來回回,代號外婆橋的少女並沒有喚醒更多的人,而是和人造人少年一起,僅憑兩人之力在地表展開探索。趙沒有有時候搞不懂他們是在拯救世界還是在做遊戲,“拉我上去!”他看著地麵上的少女,她剛從幾百米高空上跳下來,此時正在朝半空的懸浮機大吼,有點威嚴也有點瘋,“我要再跳一次!”

“姑奶奶!”少年操著不知哪個旮旯的方言和她對吼,“咱剩的燃料不多了,就這一架懸浮機,您趕緊的收集地表信息吧!”

“拉我上去!”少女在地麵上指著它,“否則回去我就把你拆了!”

“那敢情好。”少年並不買賬,幹脆坐在艙門邊摳腳,“拆了給我換個身體,老子要八塊腹肌。”

“這裏是聯合政府遺址——”少女在底下大吼,“你跳下來就等於是在那幫王八蛋墳頭蹦迪——”

少年立刻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趙沒有看著底下在廢墟裏發瘋的倆小孩,也不知他們是怎麽認出這是聯合政府遺址的,“他們好像對聯合政府的感情比較複雜。”

“當年的太空殖民和探索政策有一部分屬於強製性,甚至有點像軍備,導致民眾反感很正常。”

錢多多和他坐在機艙裏,正並排往下看,“這可能也是外婆橋不喚醒更多人類的原因,說不定裏麵就有會用政|策鉗製她的上級。”

趙沒有已經完全進入擺爛狀態,慢悠悠道:“人類都毀滅了,還政|策呢。”

“即使是毀滅之後的遺民。”錢多多道,“那也還是人類。”

“我想到個事兒。”趙沒有突然道,“他倆都跳下去了,這懸浮機誰來開?他們怎麽回飛船?”

錢多多一愣,“這應該是自動駕駛模式。”

“自動駕駛模式?”趙沒有半信半疑,“靠譜麽?會自動降落倒車入庫?”

最後事實證明,自動駕駛模式並不能自動降落倒車入庫,趙沒有和錢多多隻能旁觀不能幹預,很擔心倆小孩就此死掉從此人類滅亡世界大同,最後錢多多研究了操控台,得出結論,懸浮機在燃料達到限定值後會自動降落,此時距離降落還有十八個小時。

在這與世隔絕的十八個小時裏,拯救世界暫時與他們無關。

地上的少年少女顯然知道這一點,外婆橋搜集完了土壤標本,遞給人造人,“能做的都做了,歇著吧。”

她的嗓子因為剛剛的大吼還有點啞,少女脫掉沉重的防護服,呼吸了一口大災變後汙染嚴重的空氣。人造人少年看著她的動作,“這會縮短你的壽命。”

“我已經活的很久了,比大多數人類都要久。”外婆橋在廢墟裏躺下,看著頭頂巨大的雙月,“從飛船起航至今,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百年。”

或許是沉睡太久的緣故,外婆橋表現出的自我有些割裂,有時她是決斷的天才、有時她是發瘋的少女、有時她又像離家許久的老人,此時此刻她在月亮之下攤開四肢,每一口呼吸都讓她的壽命急劇壓縮,於是那些因沉睡而錯過的歲月也被縮短了,她看著沒有一顆星星的天空,開口:“我第一次來聯合政府的時候,這裏還看得到長庚星。”

“那是一個好年月。”老人般的少女如是說。

“城市裏滿天都是星星,很難分清恒星和人造衛星,空中街道上車來車往,等紅綠燈的時刻就能停下看一看焰火,我去了城市裏最大的中華街,最高的酒樓建在核動力飛艇上,好多人造人歌伎在上麵跳舞,還有一個會唱歌的說書人,帶著青色的麵具,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是嗓音美極了。”

她頓了頓,又道:“我從出生起就是為了遠航準備的,文學不在我的修習科目內,直到航行開始很久之後,我才在資料庫裏找到他當時唱的歌。”

少年問:“他唱的是什麽?”

少女伸出手,指尖和頭頂的月亮一樣皎潔,她轉了個腕花,慢慢地唱出一句:

“念去去,千裏煙波——”

人造人臉上的眼鏡迅速閃過一陣綠色代碼,緊接著,漢字浮現。

念去去,千裏煙波。

暮靄沉沉楚天闊。

“這是一位古東方詩人的作品,距今約一千二百年,那個年代的詩人會寫下長短不一的句子,便於歌唱。”人造人念出數據庫中的資料,“你喜歡他的詩?”

“我不是喜歡他的詩,其實我也不很明白他到底寫了什麽。”外婆橋靜靜地說,“我是覺得,他的詩裏有一千二百年。”

這樣比較起來,她沉睡的時光就變得何其短暫。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少年臉上又是一陣代碼閃過,“閑著也是閑著,我在數據庫裏找到了節奏比較合適的曲子,你要聽嗎?”

“你要唱歌?”外婆橋有些驚訝地看著它,驚訝於它對她的情緒捕捉,“你的智能等級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你現在擁有飛船的最高控製權,可以選擇降低我的數據或者將我關閉。”人造人道,“需要我刷新重啟嗎?”

外婆橋想了想,“算了,你會唱什麽?唱來聽聽。”

少年綜合她的語言和情緒數值,站起身來,試著複述少女方才的唱詞:“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聲音有點尖了。”外婆橋評價,“低一個八度試試。”

少年清清嗓子,又是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

“這次有點太低了,我唱一句你聽聽。”外婆橋坐起身,吸氣收腹,唱了一個示範,“再試試?”

這確實有點難度,人造人努力模仿著她的神態,它的操控核心運轉到了極致,海量數據被飛速分析後拆解,模型逐漸建立,嚐試還原少女身上那種獨一無二的形骸。

下一秒,它微微抬手,月光澆了下來,如白瓷上一寸新綢。

正如千百年前男優伶摹仿女形,即使人體構造千差萬別,然而一旦染上那種華美的色韻,它便超脫了性別。

此時此刻,它真的像個千年前淺斟低唱的詩人了,在長亭邊送別,幽幽地念出一句,此去經年。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外婆橋愣了許久,接著猛地一拍大腿,“沒錯,就是這個**的感覺!”

她拍起了巴掌,像打著一隻手鼓,眼神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快活,“來,接著唱!我還記得幾句——風急天高猿嘯哀,一枝紅杏出牆來!”

他們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起來,幾乎每一句都跑調,男孩和女孩的聲音回**在月空之下,時而莊嚴歡喜,時而帶著微微的悲意。他們唱五花馬,千金裘,煙花三月下揚州,鳳凰台上鳳凰遊,天回北鬥掛西樓,孤帆遠影碧空盡,天地一沙鷗。唱至盡興處有如歇斯底裏的呐喊,女孩脫了所有的防護服,在月下蛙跳,像一種莫名其妙的舞蹈,他們好像在此時此刻都瘋了,而此時此刻天地間隻有他們兩人,當全世界隻有兩個瘋子的時候,他們就是一切的尺度,大可以他們為標準定義何為最正常。

因此,此時此刻,他們最正常、最瘋癲、最痛苦、最歡喜,是世間所有最幸福與最不幸,是從萬古至永劫的一切最悠久,自然也是坐擁所有詩歌的諸侯。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

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唱到最後外婆橋的嗓子已經全啞了,她在躺在地上,氣喘籲籲地打了個滾,朝月下的少年道:“成了,你現在的聲音和一百年前我聽到的歌聲已經很像了。”

“也不是很難。”少年有些嘚瑟。

少女呸了一聲,“那是我教的好。”

“嘁,瞧你那樣。”

“我怎麽樣?”

“不像個人樣。”

“那你可就錯了。”外婆橋躺在月亮下,莊嚴宣告,“我告訴你,人類都這個樣。”

人類是什麽樣?

它突然轉過頭,看著攤在地上的少女,眼鏡前劃過一串幽綠代碼,“喂,外婆橋,你看好了。”

人造人掌心浮起一個白色的立方體,迅速膨脹並擴大,少女感受到眼前的亮光,坐了起來,“你還裝載了全息投影係統?”

話音未落,朱紅高樓拔地而起,她看到她身處煙花之中,身著華服的歌伎在月下跳舞,不知天上人間,唯有燈火闌珊。

少年戴上了青色的麵具,穿著寬袍大袖坐在桌案後,一拍驚堂木,聲音正如百年前那般絕美,歌而複吟,吟後長嘯。

紅燭高照,它唱的是。

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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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漢卿《一枝花·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