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都會漫遊指南

趙沒有話音方落,錢多多點頭道:“那便走吧。”

他們今夜都穿著考古學家的製服,西裝革履,整裝待發,隨時可以去約會、殺人或者生死天涯。

錢多多說完便扣住趙沒有的手,兩人從天台墜落,一樓的人群正在狂歡,台柱似有所感,從水煙中抬起頭,正看到窗外的狗男男即將殉情,抓起桌子上的酒瓶朝窗外砸去,高聲道:“別死了趙莫得!”

醉醺醺的人們一齊跑到窗邊,朝他們急速墜落的身影尖叫吹口哨,趙沒有不確定是不是有誰還解了褲子準備撒尿,嘈雜中他隻聽清了那句:“一路順風!”

耳畔風聲呼嘯,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匯聚成絢爛河流,他們從無數窗口前下墜,波普爵士、漢堡肉和啤酒花的香氣從一萬零一個房間中飄出,男男女女在陽台上爭吵、開派對、跳舞或者做|愛,有人在排水管道上曬內衣,滌綸的、純棉的、合成纖維的,彩旗似的迎風招展,他們下墜的過程中撞翻了一輛懸浮快餐車,紅黃相間的速食包裝盒在夜空中飄**,中層區是能看到星星的,無論那是不是全息影像的花招,巨大的金魚在飛簷間遊過,還有焰火。

墜落、墜落,夢境般的失重感中,時間與空間都失去了具體的形狀,直到星月都消失,空氣中出現鹹腥濕氣,那是鐵鏽和泥土的味道,來自下水道深處,像海底。

趙沒有太熟悉這氣味了,他們已經到了下層區。

錢多多不知何時打開了一把傘,他們緩緩降落在一截鐵軌旁,這是廢棄許久的一條軌道,許多流浪漢橫臥在枕木上入睡,趙沒有打量四周,“這是十五層。”

錢多多嗯了一聲。

趙沒有沒想到他們能落這麽深,畢竟三百三十層是中層區與下層區之間的分界,界線上安裝著密不透風的納米濾網,隻能在特定的出入口刷卡通過。

然而他們就這麽安然無恙地跳了下來。

錢多多將黑傘折疊收好,“這是柳少爺丈夫的收藏,傘蓋可輻射五米左右的量子磁場,能中和納米探測。”

說完他朝趙沒有抬了抬下巴,“帶路吧。”

從十五層往下基本是大都會的地核區域,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裏是一個禁區。

考古學家中流傳著一些深入一層的方式,但是對於趙沒有這種土生土長的底層區民來說,那都是外鄉人的蠢法子。

錢多多顯然了解這一點。趙沒有笑笑,拉著他在黑暗中穿行,他們走過廢棄的街道,偶爾有水銀燈亮起白光,最後趙沒有帶他走進一棟大廈,顯然已經棄用了很久,大理石招待台上落滿灰塵,旁邊盛開著一束用來裝飾的塑料桂花。

他們走到一座電梯前,趙沒有摁下下行鍵,顯示燈上亮起“出入平安”的字樣,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

裏麵並非狹窄的梯廂,相反,空間很大,塑料門簾後傳來麻將聲,牌桌邊坐著三個自動出牌搭子,都是機械製品,隻有上首坐著一位年過花甲的老嫗,看到趙沒有,扶了扶玳瑁眼鏡,“西施?你點嚟嘞?”

“阿婆。”趙沒有拉過錢多多,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嚟畀你見一見我男朋友。”

“你呢豬都可以學識拱白菜嘞?”老嫗有點驚訝,走上前打量一遍,很驚奇地點了點頭,“生得唔錯,好生養!”

“係吖,對啦!”趙沒有道,“我嚟帶佢見見我阿媽。”

“係要見見。”老嫗連連點頭,接著走到牌桌後,猛地拉下一道閥門,電梯開始下行,轟隆隆的聲音回**在四周,不知過了多久,梯廂停下,發出“叮”的一聲。

“去啦。”老嫗擺擺手,“出入平安!”

“來去順風!”趙沒有很順地接了一嘴,拉著錢多多走出電梯,“阿婆再見!”

電梯門又轟然關上。

“阿婆原先是三百三十層一間賭坊的掌櫃,也是我媽的義母。”趙沒有和錢多多解釋,“那手耍劍的功夫就是她傳下來的。”

錢多多完全沒聽懂他們之間的對話,“你們說的是什麽語言?”

“一種古東方方言。”趙沒有道:“我跟她講,你是我對象,我要帶你來見一見我媽。”

“在這裏?”錢多多有點訝異,“見你母親?”

“算是一種象征性|行為吧。”趙沒有道:“我媽當年是跳樓死的。”

在大都會,這樣的死法根本找不到屍體,城市建得太大又太深,底層有如無邊無際的墳場,能來到極深處,便已算是見到了墓碑。

電梯廂外是一處空曠地,有極微弱的光線不知從何處傳來,地上用粉筆畫著一個個圓圈,側麵開了口,圓圈裏有灼燒過的痕跡,還有尚未燃盡的香燭和紙錢。

“通常來祭拜的,在這兒燒會兒紙錢就走了。”趙沒有看著錢多多,“如今靠你了錢哥,接下來怎麽走?”

“你的那位阿婆,長時間不回去,她不會擔心你麽?”

“想啥呢錢哥,下城區的娃娃都是從泥裏長出來的,親媽都不操心。”趙沒有想抽煙,又忍住,“何況咱倆說是來看我媽,連紙錢都沒帶,阿婆不傻。”

錢多多聽完,取下一枚袖扣,摁了一下,發出青金色的光線,“跟著光。”

一層,大都會最底端,城市初建之地。

趙沒有第一次來一層是在很小的時候,沒什麽特殊的原因,下層區出身的小孩基本都因為好奇心來過這裏。

在一些都市傳說中,一層沉眠著不知名的龐大生物,是獵戶座戰爭時留下的巨型兵器,有極其年長的老人則依稀記得這裏是大都會的地基,曾有先驅跋涉至此,移山填海,建立巍峨的核電站。神話也是有的,他們鎮壓了災厄,獨|裁者駕駛著最後一艘飛船逃向月亮,從此土地屬於先民。

軼聞各有各的荒誕奇詭,而大都會就建立在諸般神鬼、廢墟、科技殘骸與不知名的深淵之上,萬民景仰,瑰麗輝煌。

他們在黑暗中穿梭,手拉著手,一前一後,路過巨大的排風管,苟延殘喘的扇葉依然在緩緩旋轉,那實在是非常大的粗金屬,生鏽冷光有如沉睡的巨人眼瞼,塵螢彌漫的空氣中傳來稀薄的碰撞聲,像風鈴。

不知過了多久,錢多多停下腳步,趙沒有感到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後鬆開,嘎啦一聲響,他似乎拉開了某種電閘似的東西。

趙沒有看到了。

巨大的佛像。

他們站在某種類似於神道的地方,青磚自腳下蔓延開去,兩側排開金色的轉經筒,一眼望不到盡頭。

錢多多輕聲道:“跟我走。”

神道逐階抬高,通往佛像的胸腔,趙沒有跟在錢多多身後,感到自己仿佛身處群青之腹,此處是海底,是山中,是深林,那些經筒已不再轉動,巨鯨的呼吸穿林打葉,空氣中傳來電噪般的沙沙聲。

神道的盡頭,佛像胸腔處是一座朱紅大門,金色獸首口銜門環,上釘八十一顆門釘。趙沒有本以為這是很沉重的門,然而似乎感應到他們的到來,門扉吱呀一聲,自動打開。

正如台柱當初所說:“大都會中存在著這樣一座扶梯,從一層一直通往九百九十層。”

門後是一座古寺般的殿堂,原本應該供奉金身的神龕處,趙沒有看到了那座扶梯。

一束光從不知多遠的高處打下來,自上而下,投射在扶梯的入口。

這是一個無比吊詭的場景,那扶梯的規製已經很老舊了,像幾百年前地下百貨超市的扶手電梯,不是階梯式,而是便於卡住購物車的那種,梯麵上有豎條狀的凹槽。殿牆上繪製著壁畫,金粉已經脫落,而兩側應該供奉羅漢的地方,趙沒有看到了兩排手推車。

超市裏最常見的那種購物手推車,還設計了折疊起來的兒童側椅。

“錢哥。”趙沒有打量著眼前的場景,“那裏是吊死了個人嗎?”

他說的是扶梯入口處,光打下來的地方,純白色的光線中,懸掛著一個吊死的人,穿著宇航員的製服。

錢多多沒有理會那個宇航員,考古學家行為準則之一,對一切詭譎視而不見。他拉出一把手推車,示意趙沒有坐上去,隨後撥開那個吊死在扶梯前的宇航員,購物車車輪上的齒紋和扶梯上的凹槽嵌合,扶梯感到重力,入口處的顯示牌忽然亮了起來,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合成音:“出入平安!”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今日氣溫33℃,附近87公裏有雨。”

“審美好的抽脂醫生有哪些?下麵為大家列舉——”

“斯裏蘭卡失事客機上百人乘客全部遇難……”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吉樣如意app,掃碼即可使用,祝您萬事大吉!”

“喜迎雙節,辭舊迎新,半價返還,僅限當日……”

扶梯緩緩上行,趙沒有和錢多多沐浴在明亮光線中,嘈雜的合成音將他們包圍。扶梯並不很寬闊,最多容得下四人並行,而光線來自扶手之外——無數電腦顯示器擠壓在一起,堆疊成兩麵刀劈斧鑿般陡峭森嚴的山牆。

每一台屏幕上都顯示著不同的內容,廣告、新聞、音樂台、綜藝、電視劇……每一台顯示器的聲音都不大,但無數信息洪流匯聚在一處,岩漿般滾滾而來,如雷如洪。

趙沒有嘖了一聲,起身捂住錢多多的耳朵。

噪音太過巨大,他們誰也聽不清對方說了什麽,錢多多盯著那巨大的屏幕之牆,扶梯緩緩上升,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探出手,雙臂發力,把一台顯示器從牆壁裏摳了出來。

無數五光十色的顯示器中,隻有這一台是黑屏。

它就像一個特殊的開關閥門,同一時間,所有的電子屏幕都黑了下來,而錢多多手裏的顯示器開始開機。

趙沒有鬆了口氣,感覺滿腦子都在嗡嗡,好半天才道:“錢哥?”

錢多多從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中脫離,摁上趙沒有耳邊的幾個穴位,“我們大概要在扶梯上待一段時間,然後可以抵達九百九十層,即000號遺址的入口。”

他籲了口氣,像是在這一刻才真正放鬆下來,“從現在到進入入口之前,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了。”

趙沒有安撫性地抱了抱他,“錢哥你是從哪裏看到這些出入方法的?”

“考古學家黑市裏流通的山海手記殘篇,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日誌。”錢多多道:“趙沒有,這之後我們會麵對什麽,我就徹底不知道了。”

趙沒有唔了一聲。

顯示器頁麵的加載即將完成,播放出一陣編鍾似的旋律,機械合成音分辨不出性別,它在唱歌。

“天門開,詄****,穆並騁,以臨饗。”

“星留俞,塞隕光,照紫幄,珠煩黃。”

“太朱塗廣,夷石為堂。”

“飾玉梢以舞歌,體招搖若永望。”

隨著古老的旋律,他們突然看到了光。

不是顯示器的藍光,而是真正的太陽。

此時此刻,扶梯兩側密不透風的山牆似乎變成了透明的玻璃板。下層區的集裝箱樓群已在腳下,和他們平齊的高度大致在四百層左右,鐵道部門正在進行剪彩,紅綢帶哢嚓斷掉,懸浮列車轟鳴著朝他們駛來,無痛臥軌體驗,扶梯繼續上升,他們幾乎已經能看到六百六十層的全息天幕。

燃燈神像熄滅了燈盞,全息影像中浮現巨大的水車翻鬥,有如巨人砸下重錘,金色池水潑天蓋地,整座城市在刹那間充滿了光芒。

顯示器中傳來一道聲音:“日出暘穀,上有扶桑。”

他們看到了日出時分的大都會。

考古學家中有一則傳聞,據說大都會中存在著這樣一座扶梯,從一層一直通往九百九十層,在扶梯上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剖麵。

“傳說竟然是真的。”錢多多看著遠處的日出,喃喃。

趙沒有端詳著眼前的景象,突然覺得有趣,他們花了半宿的工夫深入一層,雖不算原路返回,卻也是實實在在地再次升了回來。

這座扶梯平時是藏在大都會的什麽地方?

他看到了上層區的大學城,當年他和刁禪在這裏待了七個年頭,上層區的街道建築井然,比錯綜複雜的下層區有秩序的多,趙沒有七年間可以說把大學城摸了個透,卻從未見過這座扶梯的存在。

“錢哥。”他問錢多多:“你在大都會裏見過這座扶梯麽?”

錢多多搖了搖頭,“我想到了一首長詩。”

“我文盲,什麽詩錢哥你就直說吧。”

“中世紀最後一位詩人,但丁的《神曲》。”錢多多道:“詩人受維吉爾和貝雅特麗齊的指引,從地獄的入口層層深入,自上而下,最後由極深處重返天堂。”

就像他們抵達天門的路線,由上自下再至上的輪回。

錢多多手中的顯示器再次響起機械的合成音:

“從地升天,又從天而降,獲得其上、其下之能力。”

“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的奇跡。”*

文盲如趙沒有並不能聽懂這些玄言般的語句意味著什麽,他看著陷入沉思的錢多多,食指抵上對方的的眉心,“錢哥,別想了,想多了頭疼。”

他勸人的時候總是很喜歡用這句話——別想了。

如果說思考和理性正是人類的高貴之處,那麽趙沒有這種態度算什麽?是逃避嗎?是苟且嗎?是盲目的樂觀主義還是麻木不仁?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錢多多看著趙沒有,突然問:“趙沒有,你不會感到恐懼嗎?”

“會啊,怎麽不會呢。”趙沒有仿佛對這個問題有點意外,但他還是回答了:“恐懼的根源是對死亡的不釋然,誰不怕死啊,當然,生理和心理性的畏懼是兩回事。”

“那你怎麽能夠忍受不思考?”

“錢哥,絕大的恐懼麵前,人往往會失去思考能力的。”

“但你現在的樣子並不像是被嚇傻了。”

趙沒有聞言思索片刻,掏出煙盒,點了一根煙。

“錢哥你知道麽,有時候真的不需要想那麽多,我媽當年經常跟我說一句話,‘路就在腳下’。後來我們病院辦過一場講座還是什麽東西,最後讓帶大家談談想要如何麵對死亡,德大爺說想死在姑娘懷裏,貂蟬說想死在十六歲,貴妃、就是柳七絕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我思來想去,子承母業,和我媽跑去跟黎明殉情一樣,如果我死的時候,有個人陪著就好了。”

錢多多靜靜地看著他,“所以?”

“所以,我這還沒死呢,就有人陪著我了。”趙沒有和他對視,“那還有什麽好怕的?”

錢多多怔了一下,像是有些不認同,“你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來明日愁。”趙沒有叼著煙,笑了一下,“錢哥,如果一味地考慮明天的話,最終的明天注定是死亡,人人平等,都一樣。”

“路就在腳下,我們已經上路,走下去就是了,不用老想著斜踩油門正踩刹車信號燈安全逃生手冊……反正終點就在那裏,跑不了,每個人都會抵達的。”

錢多多看著他,“那你就沒有野心嗎?”

趙沒有平靜道:“如果錢哥你問的是把油門踩下八百邁的野心,我可能真沒有。”

“那你的野心是什麽。”

“錢哥你開車,我坐副駕駛,等信號燈的時候你能扭過頭,親我一口。”

“……”

“你不能說這不是雄心萬丈。”趙沒有有些嚴肅地看著他,“你去考古學家那群人裏問問,誰敢把錢多多搞到手?”

錢多多好半天方道:“趙沒有,你看起來不像愛情至上的人。”

“我不是愛情至上,在此之前我也沒想過要去尋找命定之人。”趙沒有笑了笑,“我說了錢哥,活在當下,而此時此刻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事。”

趙沒有強調了“當下”,這實在不很有考古學家的風格,他們是探尋過去與未來的一群人,穿梭曆史與星河,因此在時間的坐標軸上,“當下”這個錨點難免被兩相反襯為最沒有吸引力的一環。不能說這是他們的錯,在25世紀的大都會,科技最光輝的時代已經過去,神話與煉金術在更早之前便已被祛魅,隻剩吉光片羽留予他們撿拾。當下還有什麽?禮崩樂壞、大雜燴般的文明混雜、不知所雲的信息洪流和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

但是如趙沒有這樣一個人,生活在深海般的下層區,人人都是井底之蛙。

他卻說,活在當下。

“每一個當下構成了所有的過去與未來。”趙沒有看著錢多多,輕聲道:“此時此刻愛著你的我,哪怕隻有一個瞬息,也將永存於我全部的生命中。”

路就在腳下。聖人的路,瘋子的路,彩虹的路,孔雀魚的路,隨便他媽什麽的路,*這將是他們兩人一同走過的路。大笑著飛馳而過也好,將酒鬼碾死在車輪下也罷,他們可以去搶銀行、末日逃亡、撞碎珠寶店的玻璃窗,那怕被燒死在恒星毀滅的烈焰中,隻要你開車,我坐副駕駛,在等待信號燈的途中給我一個吻,那麽在終焉到來之前的瞬息裏,我將把我的手交付於你的掌心。

太陽升了起來,天亮了。

“黃燈亮了。”趙沒有看著遠處熠熠生輝的城市,轉頭看向錢多多,“你要給我一個吻嗎?”

“……人要有野心。”許久,錢多多的聲音響起,“一個太少了,你應該要一萬個。”

“嗯,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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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金術著作《翠玉錄》

*聖人的路,瘋子的路,彩虹的路,孔雀魚的路,隨便什麽的路——凱魯亞克《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