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中

遺址的入口與出口相同,趙沒有和錢多多回到了最初的東洋房間。

他們在遺址中逃亡時曾經討論過,政府既然大費周折要把他們困在S86號遺址中,顯然是要限製他們的人身自由,那麽脫離遺址後他們麵對的可能性有兩種,一,被政府關押監|禁,二,直接被清除。

鑒於錢多多的實力和趙沒有的bug身份,想找到合適的替代品並不容易,因此政府應該不會趕盡殺絕,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出口處等待他們的必然是一場惡戰。

趙沒有和錢多多討論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們誰也不想束手就擒。

不出二人所料,房間裏已經有人在等他們,仿佛沒想到他們能從遺址中脫身,對方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被壓下,“錢多多、趙沒有公民,政府傳召。”

這人穿著大都會政府專員的製服,錢多多閉了一下眼睛,複又睜開,“政府叫我們去做什麽?”

“想必兩位切身體驗過,S86號遺址內部出現了一些問題,政府需要了解情況。”專員很官方地笑了一下,“這是正規流程,請放心。”

房間外是流水庭院,竹筒磕在山石上,發出“嗒”的一聲。

錢多多看著專員,開口:“什麽正規流程需要在外麵埋伏重兵?”

官員一愣,眼神驟變,就在他將手探入製服內側的刹那,趙沒有一腳飛出,直接將這人踹進了壁龕裏,紙糊的拉門被撞破,警鈴大作。

“拿他當人質沒用,政府不會顧忌。”錢多多打了個響指,“風!”

狂風大作,天花板幾乎都要被掀翻,“我撐不了多久,八點鍾方向防守較弱,走!”

很久之前刁禪講述給趙沒有的回憶裏,曾經提到過,柳七絕曾成功將遺址中的龍帶進現實世界。

趙沒有把自己的假設告訴錢多多,對方沉吟片刻,“應該可以做到。”

這就是他們的計劃,簡單粗暴,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任何可行的辦法了——遺址中能夠帶出的東西是未知數,但是在出入口打開的時間裏,釋放的量子餘波在現實中會有片刻殘留,他們要做的就是抓住這個時間段,用錢多多的能力殺出一條路。

錢多多方才閉眼時用了“掃描”,不愧是政府,此時的東洋酒館裏布滿殺機。

走廊裏點滿了金魚燈籠,紙糊拉門上蔓延著絢爛的浮世繪,好似美人刎頸刹那屍首迸濺,穿著和服的女招待撲了上來,麵骨裂開,原本是口腔的地方伸出一柄槍管——這不是真正的活人,而是大都會政府的殺戮機器,頂尖型號,趙沒有隻在下層區見過一次,用來鎮壓三百三十層的一場暴|亂。

不過巧得很,就是那一次,讓趙沒有學會了如何對付這鐵皮妖姬——“錢哥!”他大吼出聲,錢多多響指聲落,“青銅!”

趙沒有的手中浮現一件武器,那是一柄劍,一種極為古老的東方兵刃,早在熱|兵|器誕生之初便已被淘汰,從此隱沒於曆史的煙塵中。但是在三百三十層的那場暴|亂中,一個中年女人使用了這種武器,那甚至不是劍,隻是兩邊有刃前段削尖的一段鐵條,卻異常地柔韌鋒利,刺破人形機器的關節縫隙,如蛇般絞碎內部的運轉核心。

大都會頂級的殺戮機器用熱|兵|器是很難攻破的,子彈打不爛也無法貫穿,那堅固的皮膚甚至能在爆炸中安然無恙。隻有古老的冷兵器,薄如蟬翼,柔韌如銀的軟劍,像水,切入鐵皮的縫隙,而後洶湧成洪,斷金如泥。

趙沒有和錢多多推演過從酒館中殺出去的過程,大都會政府會派殺戮機器,這不奇怪,但是極高的造價顯然會限製數量,“十台。”錢多多反複估測後得出結論,“最多會有十台機器。”

這是最難突破的一步,用人力絞殺機器,以趙沒有的體力最多能做到三次,而遺址中錢多多的身體狀態使他無法及時掌握劍的使用方法,這並不好學,雖然是已被淘汰了近千年的武器,但正如冷兵器時代的嚴酷森然,它對體質的要求極高。

趙沒有隻能賭一把,在遺址十個月的體感嫁接中,他和錢多多的身體在某種程度實現了交融,而在量子餘波尚未散去的片刻裏,這種交融依然有效——

趙沒有肢解了第四台機器,已經瀕臨極限,力竭造成的缺氧中,他的大腦出現了瞬間的空白,他抓住這個理智無法操控的刹那,用本能驅使——

能力“變形”發動。

很難形容那是什麽樣的感覺,仿佛夢境侵入現實,量子撥動時空的能量弦線,原始的混沌中顯現火焰般的幻覺。趙沒有第一次成功在現實中使用了考古學家的能力,和遺址中流暢的轉換不同,現實中的“變形”猶如抽筋拔骨,劇痛傳來,趙沒有覺得自己的腦髓浸泡在毒藥之中,皮膚被充氣而後鼓脹,他吐出一口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可能是內髒,接著中毒後的麻痹感傳來,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隻有輕盈和力量。

不得不說這局賭很大,但是隻有這樣他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破壞掉十台殺戮兵器。

燈火朦朧的走廊之中,錢多多和趙沒有背對背,殺機四伏,錢多多全神貫注地運轉“掃描”,風尚未結束,他們還有時間,下一秒,二人同時飛身而出,趙沒有一劍刺向迎麵衝來的機械女體,錢多多則將遠處潛藏的狙擊手一槍斃命。

殺戮機器剩餘數量,五台。

燈油翻倒,紙門開始燃燒,火焰如痰,燈籠上的金魚露出嶙峋白骨,女|體合金製成的手掌刺穿了趙沒有的腰側,下一秒趙沒有手中的軟劍絞碎了機器的頭,他們已經衝到了走廊的盡頭,包廂門口有打碎的瓷瓶,金屬和鮮血一同被火焰灼燒,混著酒水,散發出野蠻腥香。

三台。

感官失控造成的知覺錯亂中,趙沒有感到眼球似乎要撐破頭顱,他的腦漿在煮沸,滾燙的海水中升起一輪巨大的紅日,他的頭要炸開了,太陽即將破顱而出,他的軀體已成為群星鎮壓的山脈,岩漿在極深處灼燒,他感到自己的體內有一支沉眠的軍隊剛剛蘇醒,萬馬踏過他的血管——他們在尋找什麽?被塵封的又是什麽?

一台。

錢多多一槍打爆一個專員的頭,狂奔著跑向趙沒有的所在方向,趙沒有正在嘶吼,說不清楚這是嘶吼還是慘叫,他已經壓製住了最後一台殺戮機器,卻無法再下手,因為他的本體已經瀕臨瓦解,倉促之中使用變形於他而言還是太過勉強了,錢多多見過這副模樣的考古學家,這是溶解的前兆。

錢多多將劍柄推入機器體內,反手一掌拍在趙沒有頭頂,那是極大的力,趙沒有被劇痛驚醒。

他們衝出了東洋酒館,酒館外是一座長橋,對岸是主層區,中間隔著八百六十層深淵,錢多多將造出的炸藥扔到身後,拖著趙沒有跳了下去。

最後的量子餘波即將消失,巨大的熱浪從身後傳來,錢多多在火中點燃了煙,看著失去神智的趙沒有,撞上他的嘴唇。

能力“嫁接”發動。

趙沒有瞬間神魂歸位,錢多多被趙沒有錯亂的體感吞噬,噴了一大口血。好在量子餘波終於消失,變形的肢體恢複正常,然而意識的泥沼中依然殘存著混亂和劇痛,下墜傳來的失重感裏,趙沒有看到錢多多捂著嘴,指縫間滴下猩紅**,落入他的眼中。

當黑的東西與太陽和火的光混合時,結果總是紅。*

“……趙沒有……別睡……!”

鋪天蓋地的紅色將他吞噬,趙沒有失去了意識。

破局。

不知過了多久,趙沒有聽到了沙沙的響動,像深山中的森林。

我死了?還是在做夢?

他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漫長的石階上,頭頂蒼木森森,勾勒出一道清瘦長空。

這台階已經很破了,青石深陷在泥土裏,幾乎不能再走,趙沒有試著站起身,往下看,古樹如海,往上看,雲霧蒸騰。

兩端都沒有盡頭。

這是山嗎?

趙沒有感到有些困惑,他從未見過真正的山,大都會的全息影像中倒是保存著一些資料,可以看到山脈、森林、海岸和沙漠,但要麽是文明尚未出現的原始形態,要麽是已被大肆開發的人工版本,總之不是眼前這樣,像是很久之前曾有人煙,如今卻已絕跡。

趙沒有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竹杖芒鞋,倒有些像古時僧侶,但身上的衣料提醒他並非如此,這是一件袈裟般的衣服,卻極其輕軟,無法形容是何種質地。

趙沒有下意識想要思考,卻感到頭痛欲裂,一陣天旋地轉中,他突然聽到了若有若無的鍾聲。

是從山上傳來的。

山上有什麽?

山上應當有寺。

寺裏有什麽?

寺裏應當有僧人。

那麽,我是那個僧人麽?

趙沒有看著自己的衣著,扶了扶頭上的鬥笠,很奇怪,他從沒見過這種帽子,卻知道這是鬥笠。

如果我是僧人,那麽如今是誰在寺裏敲鍾?

頭痛愈發嚴重,趙沒有放棄思考,沿著台階向山上走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聞到了極淡的檀香氣味。為什麽他會知道這種香氣是檀香?檀香是什麽?

台階消失了,他看到了流水,眼前是一口深潭,稱之為湖泊似乎也亦無不可。

一口群山之間,深林深處的湖水。

他聽到的鍾聲就是從這裏傳來的,湖中浸泡著一口古鍾,流水淌過,發出共鳴,似乎察覺到他的到來,湖水中又響起了別的聲音。

是一陣音樂。

趙沒有往水中看,較淺的地方淹沒著許多樂器,古箏,編鍾,琴瑟簫鼓,還有西洋的鋼琴管樂,叫不上名字的花瓣從水中飄過,流向深處,水流帶動了許多樂器,不叩自鳴,因為被浸泡太久而失掉了音準,他還看到了一架管風琴,來自湖水深處,水流和花瓣從龐大的音管中噴湧,狹窄又浩瀚。

各種各樣的音色從水流中傳來,因為走調已經完全聽不出是什麽曲子,像是人類毀滅後的廢墟,隻有樂聲是殘存的證明。

所以,這是什麽地方?

湖水的深處有什麽?

鍾聲再次響起。

趙沒有猛地睜開了眼睛。

劇痛,身體第一時間傳來反應,趙沒有是很習慣疼痛的人,但現在他就像被油炸了一遍後放入鹽堿中灼燒,從骨骼到五髒六腑都被重組,眼皮重若千鈞,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發出一點聲音。

“醒了?”床邊有人看著他,“命挺大啊趙莫得,我還當你都已經和閻王搓上麻將了。”

有棉簽在他嘴唇上蹭了點鹽水,味覺慢慢複蘇,趙沒有轉了轉眼珠,費了好大勁也沒能說出話來,反倒是對方看懂了他的意思,“你姘|頭逃難逃到我這兒來了,先說好,房租該交還是得交。”

是台柱,柳七絕。青年手中敲著一把折扇,翹著二郎腿坐在床邊,看好戲似的看著他笑:“你行啊趙莫得,那天夜裏錢多多跟個鬼似的背著你找到我這兒來,我還以為你倆結仇他把你殺了……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是怎麽把人騙到手的?”

趙沒有跟個垂危病人似的啊啊兩聲,柳七絕挑眉道:“到這份兒上你就別掩飾了,能從S86號遺址裏逃出來,你還敢說你倆啥都沒發生?”

趙沒有心說我要不是起不來,非得跟你這孫賊幹一架不可。

“別瞪我,你昏迷了七天了,想恢複行動力至少還得一個月。”柳七絕道:“這是我和先生的安全屋,他走之後還剩下不少醫療器械,讓你囫圇活過來不是問題,好好躺著吧。”

也就是他倆,一個沒法講話一個還能說的有來有回,若是換了刁禪在這兒,估計得偷偷躲起來哭。

柳七絕跟碎嘴八哥似的念叨了好一通,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最近戲院上了什麽新戲,德大爺又發了什麽瘋,豬肉鋪大嬸少了麻將搭子,想他想得緊,雲雲。

房門突然被推開,趙沒有聽到了錢多多的聲音,還有一股奇怪的糊味兒,柳七絕站起身,看著錢多多咂嘴:“您這還沒放棄呢?我在,趙莫得死不了,別折騰了。”

錢多多端著一碗魚湯,一碗堪稱形而上學的魚湯。隻有魚湯的概念,碗裏的東西和魚湯沒有半分相像。

糊味兒實在是太有殺傷力,趙沒有被嗆得咳嗽,斷斷續續地冒出一句:“……錢哥。”

“謔,你這可就能說話了?”柳七絕驚奇地看著他,又看看錢多多,很有自知之明地點了點頭,“得,我滾蛋,你倆慢聊。”

屋子裏的味道實在太過詭異,錢多多把窗戶推開,又拿起柳七絕留下的折扇扇風,結果一打開,發現白紙上用墨筆寫著字。

正麵“狗男男”。

背麵“禍害遺千年”。

趙沒有勉強抬起手,比劃了幾下,錢多多道:“我沒事,你的身體差點就在變形中溶解了,可能會有一些後遺症,不過不用太擔心,慢慢會隨著時間消失。”

當初在S86號遺址中趙沒有就和錢多多商量過之後的去處,錢多多有自己的安全屋,但藥品存儲不夠——處理他自己的傷勢應該沒問題,但他執行高風險任務慣了,趙沒有卻是第一次強行在現實中使用能力,能否成功是一回事,可以預料的是必然會有非常嚴重的反噬,他現有的醫療條件達不到。

三十三層病院是一個去處,但是下層區醫院,顯然也不會有太好的渠道。

趙沒有就想到了台柱。

錢多多知道柳七絕,“我和柳少爺合作過幾次,他和他丈夫當年請我去吃過飯。”

於是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下來。

趙沒有又比劃道:錢哥,我做了一個夢。

“夢?”錢多多坐到床邊,“考古學家做夢很正常,這也是發泄力比多的途徑之一。”

趙沒有頓了片刻,又道:可是,我之前從來不做夢。

深山之中的森林與湖水,失落的音樂——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夢。

“你夢到什麽了?”錢多多看著他,“你願意的話,可以和我講。”

趙沒有沉默片刻,翻了個相當花裏胡哨的花手,指尖都打著旋兒,錢多多差點沒看懂他比劃的是什麽。

夢到你啦。他說。

錢多多:“……你要喝湯嗎?”

錢哥你要謀殺親夫嗎。

錢多多歎了口氣:“趙沒有。”

誒,聽著呢。

“之前我對你提出的邀請,如今依然有效。”錢多多道:“但是無論從理智還是情感出發,如今我們要麵對的境遇都大不相同,你的身體可能需要很長期的修養,如果你不想落下後遺症的話。”

所以錢哥你想說什麽?

“我可以繼續做你的引路人,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考慮長期搭檔。”錢多多頓了頓,“但是以你如今的身體條件,我的建議是,等我從遺址裏出來,我們再繼續合作。”

錢多多所說的遺址,無疑就是他一直在籌備探索的高危遺址,甚至為此引來了大都會政府的抹殺。

趙沒有問:錢哥,你到底要去哪個遺址?

事到如今,他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隻聽錢多多道:“……00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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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裏士多德《論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