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須彌山(三)

須彌山巔,善見城。

應龍正隨著司淵正坐在善見城裏喝茶。他們麵前的茶盤裏裝點著金色婆羅花,這種花十分得珍貴,據說每隔三百年才開一次花,而且隻開在晨光熹微與朝陽初上之間那短短的一段時間。每逢花期,它們在天蒙蒙亮的時候便開花了,當第一縷朝陽照射到花瓣上,卻又凋謝了。

就像一場向往光明,複又死於光明的幻夢。

據說這種花的花蜜十分美味,而新鮮采摘下來婆羅花更是美味到了十界罕有的地步。

當然,司淵和應龍此行的目的可不是來喝茶,他們是來索賠的。

司淵放下了茶盞,然後看著上首的釋迦,漫不經心地說道:“就如同我先前所講,善見城界司,理應賠償人間界的一切損失。”

應龍聽著司淵的話,不自覺地抬首看了看坐在那裏的善見城界司司守,釋迦。

傳說中的善見城界司之尊釋迦並沒有長出什麽三頭六臂,相反,他是個眉眼帶笑的青年人,他長相普通,你總感覺在哪裏見過他,但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他可以悄無聲息地混入人群而不被發現,就像是一滴水匯入海洋一樣自然而然。他看上去普通得就像是住在你家隔壁的鄰居那樣,上下班都會見上一麵,叫不上名字,但是也並不陌生。

但釋迦很明顯並沒有鄰居那樣好說話。

釋迦看起來麵色正經,甚至側著身子微微蹙眉,仿佛在認真聆聽著司淵的話。他穿著一件白色的棉麻長衫,由於側身的動作,露出了手腕上纏著的一串佛珠,一共一百零八顆。盡管他看上去正在思考司淵剛剛說過的話,但細看之下就能發現,他正在時不時地擺弄著他手裏的佛珠,就像開會的時候無意識地摸魚走神的人一樣。

釋迦並沒有,也並不會,把司淵的話放在眼裏。當然,這個認知在這場談話開始之前,就已經是在場所有人的共識了。

這場談話更像是一場試探。

應龍早就知道,司淵根本沒打算從善見城界司取回什麽賠償,司淵想要知道的,是善見城界司的態度。

兩界司同善見城上次會晤還是千年前的事情。司淵需要確認,善見城是否還是當年那個保持中立的善見城。

畢竟,一個帶著金剛杵出現在人間界的邪佛,更像是一個善見城並不打算繼續安分了的信號。

釋迦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這件事情,責任在善見城界司。人間界的損失,我們責無旁貸。”他頓了頓,又說道,“另外,帝釋天的金剛杵……是否也應該物歸原主?”

對於釋迦的要求,司淵算得上是滿口答應:“當然。不過金剛杵是本次事件的證物。等一切調查清楚以後,自然會歸還。”

應龍聽了這話,不由地在心裏笑出了聲:“等一切調查清楚”?怎麽調查?什麽時候算清楚?還不是負責調查的人說了算。

到時候一拖就是成百上千年,金剛杵的歸還也算得上是遙遙無期了。

當然,應龍也知道,善見城界司必然不會答應這樣的條件:帝釋天的金剛杵蘊藏時空之力,可破開一切時間和空間的壁壘。帝釋天曾執金剛杵於三十三天,一夜屠盡十萬阿修羅。威名赫赫。

執掌金剛杵的帝釋天,是善見城最鋒利的一把刀。沒有人會願意把自己的刀拱手讓人。

但釋迦沒有忙著拒絕,他不會輕易顯示出自己的慌張。都是千年的狐狸,沒有誰會比誰更急著露出尾巴。他拈起茶盤中的一朵金色婆羅花,但笑不語。

釋迦身旁侍奉的迦樓羅似乎明白了釋迦此舉的用意,他向司淵及應龍行了個禮,尊敬道:“二位遠道而來應當累了,不如先隨我去休息吧,這些正事遲些再商議也不遲。”

一招很明顯的緩兵之計。

應龍看向司淵,等待司淵的指示。

司淵聳了聳肩,沒有拒絕迦樓羅的邀請,他隨著迦樓羅的腳步慢慢走出了大殿。快要出殿門的時候,司淵頓了頓腳步,他似乎想起了什麽,他回頭望向了釋迦,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對了,燃燈所預言的日子,是不是近了?”

殿中無人回應,應龍回頭,釋迦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沒有改變。大殿半明半晦,使得他的半張臉淹沒在陰影裏,喜怒難辨。

司淵似乎也並沒有指望得到釋迦的任何響應,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說完這話便複又抬腳繼續向前走去。

等到三人行至殿外數米,應龍分明聽見,大殿內傳來茶盞擲地的聲音。

……

須彌山腳,不知名的酒館。

捧著酒壺的陸仁此刻看上去就像酒館裏新安置的一座雕塑,全身都是僵硬的。

他麵無表情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站在點名要他服務的這位神秘客人身邊已經很久了。與陸仁滿是髒話的內心不同,他表麵上算得上是盡職盡責,甚至殷勤地在客人杯子裏的酒快要見底時適當地續上一點。

這位神秘的客人也似乎確實是來喝酒的,他慢條斯理地喝著酒,偶爾聽聽手下們互相調笑的言語,既沒有為難陸仁,也沒有一絲一毫逾矩的不良言行。

在這位客人進門之後便點名要陸仁服務,老板娘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畢竟店裏除了老板娘自己,也隻有陸仁這一個服務員。不管客人點不點名,該上來服務的都會是陸仁。

而陸仁甫一登場,那客人便用打量物品般的目光,將陸仁從頭到腳掃視了一番。末了,似乎頗為失望地扭過了頭,而後便一個眼神也不肯施與陸仁了。

陸仁:請你不要一副被詐騙了的表情好嗎。

事實上,這位神秘的客人今天本來隻是想要找個地方喝酒而已。如今身處聲聞界,他本也不指望有什麽好去處。

善見城四界初初交融時,整個須彌山就像一杯泥水。清濁不分。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泥水開始分離,泥沙開始下沉,清水開始向上。山腳變成了穢氣聚集之地,而山巔則清朗異常。

昔年統治善見城的還是燃燈,他心懷眾生,欲往須彌山山腳度法,萬千弟子勸阻。燃燈一意孤行:“欲救眾生,不舍一人。”

可惜,燃燈沒能成功,他最終坐化於聲聞界。

而後,善見城迎來了新的主人——釋迦。釋迦將須彌山分為山腳、山麓、山腰、山巔,然後又將四界依次安置。

四界此番總算安穩了下來,但也隻是安穩了下來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聲聞界乃是無望之地。

如果不是因為身上帶著任務,這位客人也不會特地到聲聞界來。他百無聊賴,偶然聽見鎮上的人談起這家酒館裏的女招待,無不是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才不免動了過來見識見識的心思。

但真正見過才發現,這個女招待,好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渾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雖然長得高挑,但是身材幹癟並沒有什麽料。臉也包裹得嚴嚴實實,盡管有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但也能看出,與鎮上的人所吹捧的“絕世美人”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的。

客人微微皺了皺眉,有些不悅。這樣的姿色,在善見城裏隻能老老實實地匍匐在大殿前洗刷地麵,根本連見他一麵的資格都沒有。

但也怪他,此地畢竟是聲聞界,懷有期待的他反而顯得有些可笑。

盡管所謂的美人讓他大失所望,但這裏的酒還不錯,清潤爽口,是個不賴的消遣。

神秘客人的不敢興趣,很大程度上讓陸仁鬆了一口氣,畢竟這個帶著手下前來喝酒的客人很明顯將會是麻煩的化身。陸仁現在隻祈求他老老實實地喝完酒,然後帶著他的人趕緊滾,然後隻要不再出什麽幺蛾子的話,他就又可以平安地度過一天,離回去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然而根據墨菲定律,沒有什麽事情是可以一帆風順的,特別是當人倒黴的時候。

酒館裏來來往往都是客人,有的麵熟,有的麵生。以往哪怕有人喝醉了也都算安分,但今天卻突然有幾個人喝醉了酒站起來,強行要鄰桌的人一同陪著喝。

老板娘見狀趕緊上前去勸阻:“別激動,別激動!先把賬結了。”老板娘滿臉堆笑,用手比了個數字,“一共是這個數。什麽?你之前看見的賬單沒這麽多?你不是醉了嗎?你哪裏記得清楚,就是這個數。”

陸仁:老板娘,你心裏那把算盤打得好響啊,我站這麽遠都聽得清清楚楚。

但是那醉鬼好像不為所動的樣子,他一把揮開老板娘,晃晃悠悠地往陸仁這一桌走。

老板娘跟在後麵呼喊,但醉鬼卻置若罔聞。陸仁察覺到,這桌上的人雖然表麵上按兵不動,但衣服底下的肌肉已經全都明顯緊繃了起來。

隻見醉鬼靠近陸仁麵前這位客人的時候,一個踉蹌往前一衝,像是要跌倒的樣子,然後有虛晃一槍,迅速站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這個假扮醉鬼的刺殺者雙手拿著匕首,匕首筆直地朝著那位神秘的客人刺去,刺殺者也一改之前神誌不清的樣子,目光清明,嘴裏發出惡狠狠的嘶吼聲:“去死吧,帝釋天!”

帝釋天動都沒動,他甚至沒有扭頭看向這個刺殺者,他的目光平視前方,但身體周圍似乎有一個結界一般,讓這個醉鬼不得寸進。

刺殺者嘶吼的聲音更大了,匕首正在與虛空中不知名的力量在角力,幾乎冒出了火星子。

帝釋天似乎終於對刺殺者發出的噪音不耐煩了,他皺著眉頭,不悅地扭過了頭,斜睨了這名不自量力的提奴一眼。緊接著,虛空中的力量陡然變大了,刺殺者手中的匕首被彈飛出去,刺殺本人也被震得摔在了地上

刺殺者手上的匕首脫手而出,掉在了一旁正在偷偷遠離戰場的陸仁腳邊。

陸仁:“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