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返鄉(十二)

宗年整個人都站在了熊熊大火中。

宗年曾經曆過末世二十年,早已在出生入死之中把宗家的秘術練習得淋漓盡致。此刻他正如同鬆柏一般,站在他用火符創造的火圈之內。四方湧動的風揚起他身上寬大的白色襯衫,衣袂翻飛,露出了一節勁瘦有力的腰肢,這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根輕輕一折就會斷裂玫瑰枝一般,引人遐想。可盡管宗年看上去是那樣的弱不禁風,但他堅毅沉靜的表情,卻又讓旁人無法輕易把這個站在火圈裏的少年當成無害的菟絲花。

包裹著眾人的火圈愈燃愈烈,已經徹底變成了一道首尾銜接的圓形火牆,直衝天際。這火符創造的火焰並沒有很高的溫度,但是卻讓火圈外的村民感到畏懼,從而很好地保護身在其中的宗宸、關爾越和陸陽。

事實上,末世裏的宗年算不上一個聰明人,但他之所以能在末世活到最後,是因為他足夠努力,努力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在絕對力量麵前,一切聰明人的勾心鬥角都也不過隻是過家家般的隔靴搔癢。

而在宗年的旁邊,被譽為玄門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的宗宸,正驚訝地看著這個剛剛還被他按在地上揍的表弟。宗宸突然意識到這個曾經隻會跟在自己身後叫“表哥救命”的宗年,如今竟然已經不是他能望其項背的存在了。至少宗宸自己,現階段還無法用火符畫出這麽堅挺又這麽大麵積的護身結界。

一絲不為人知的苦澀湧上了宗宸心頭。

但好消息是原本氣勢洶洶的村民被悉數攔在了火牆之外,不得寸進。

但是對宗家幾人有利的局麵卻並沒有能夠持續多長時間,不多時,一聲佛偈從人群後方傳來。

正在卯足力氣施法的宗年聽了這聲佛偈,表情明顯怔愣了一瞬,周圍火圈的火勢也同時隨之變得弱了一些。宗年看見了給他重來一次機會的菩薩,祂此刻竟然就站在火牆之外,向他投來專注的目光。

菩薩腳踩蓮台,身上穿著層層迭迭的白衣,纖塵不染。眉間的一點朱砂鮮豔奪目,全身散發著聖潔的光,正含笑看著宗年,莊重地開口問道:“宗年,你信我嗎?”

宗年見到了菩薩,聽了菩薩的話之後,肉眼可見地放鬆警惕了起來,他有些欣喜地看向宗宸,像是海上漂浮的人抓住了浮木般,說:“哥!菩薩來了,咱們有救了!”可回頭的宗年看見的卻是宗宸凝重的表情。

宗宸鄭重地對著宗年搖了搖頭,攔著他,不讓他撤去周圍護身的結界,亦不準他靠近對麵的菩薩。故事太長,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的宗宸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個問句,他問宗年:“表弟,你信我嗎?”

接著,宗宸指著隔著火光,被上升的熱空氣扭曲了麵容的菩薩說:“那是披著佛皮的邪魔,是要來害我們的人,你不能相信祂。”

可對麵的菩薩卻對宗年說:“你哥哥已被邪魔占了心神,分明是要害你,你可不能信他。不信你問他,是不是剛剛還在嫉妒你?”

一旁宗宸聽了邪佛這話,發現自己剛剛那點不堪的小心思竟然被敵人發現了,半是氣惱半是羞愧,他的臉頰也在一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但心裏有些嫉妒宗年也是事實,不擅長說謊的宗宸,居然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辯解的話來,無端惹人懷疑。

邪佛見了宗宸這副模樣,那雙泥塑的眼瞳中帶上了些許得逞的笑意,他對宗年說:“你看,是否如我所說一般。”說著,邪佛便欲上前。就在祂正要走過已經減弱的火牆,來到眾人麵前之時,異變陡生。就在邪佛離火牆僅僅一步之遙時,原本已經減弱的火勢卻陡然升高,甚至比一開始還要高上許多。

那是宗年在表達他的憤怒。

宗年紅著眼看著麵前所謂的菩薩,厲聲責問道:“你知不知道宗宸是個什麽樣的人?竟然敢汙蔑他被邪魔占據心神要害我!絕不可能!”宗年一字一頓:“隻要表哥還有一口氣,就會為保護宗家,保護活著的人,戰鬥到底,永不妥協!”

宗年永遠記得上一世宗宸死的那天。

宗宸本來可以全身而退的,如果不是為了救他的話。彼時的宗年什麽都不會,除了拖後腿沒有別的長處。但就是這樣,宗宸也從來沒有丟下過他。因為他是宗家最年輕的當家,他有他的責任,也從來不逃避屬於他的責任。

那一天,宗宸頂著萬鬼噬咬之苦,伸手在宗年的眉心點了一下,用最後一點力氣運作起了縮地成寸之術。宗年隻記得他看見宗宸食指和中指並攏,在空中用力一揮,大喝一聲:“走!”接著宗年的身體便不聽自己使喚地開始自主行動了起來。

離開前,宗年最後看到的,是宗宸高大寬厚的背影,和已經殘破的軀殼,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在地上已經匯成了一個小水窪。可宗宸隻是回頭,雲淡風輕地對著離去的宗年扯出了一個極淺的笑。那一刻,宗年明白,其實哪怕宗宸自己都戰戰兢兢地走在風雨裏,但從很多年前開始他便一直在盡自己所能為他們遮風擋雨。

宗宸,也早已是很多人的信仰。

宗年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宗宸一邊,接著兩道符咒從宗年手中飛出,直直地射向邪佛的麵門,瞬間四圍電閃雷鳴,其中更是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了邪佛,引起一片巨大的煙塵。隻聽宗年清朗的少年音在煙塵中傳來,他一字一喝道:“諸怪現形!”

少頃,電光帶起的煙塵散去,而站在對麵的邪佛也露出了真麵目。那惡心的樣貌著實把宗年嚇了一跳。他強忍著不適對宗宸抱怨道:“我竟然一直都在拜這麽惡心的東西嗎?!”

然而宗宸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看見邪佛瞬間張開了螺髻上的眼睛。宗宸與宗年沒有準備,與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撞個正著,對上了眼。

幾乎是一瞬間,宗宸和宗年暈了過去,保護著他們的火也瞬間熄滅了。

佛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四人,興致缺缺地對站在不遠處的村民說:“一群不堪教化的牲畜罷了,拉去做本月齋戒的犧牲吧。”村民們得了令,便要上前抬走橫陳在地上的四人。

然而正當兩個村民靠近陸陽的時候,原本沉睡已久的麒麟崽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話分兩頭,另一頭,陸仁正跟著阿離奔跑在山間。阿離生於斯長於斯,熟悉這山上的每一棵樹和每一株草,她在這座山上奔跑的樣子就像一隻上下翻飛的蝴蝶,優雅又靈活。而緊隨其後的陸仁卻一路上跑得氣喘籲籲,像是一個被強迫著跑馬拉鬆的老年人,讓人忍不住擔心會不會下一秒就直接會被抬入ICU。

阿離邊跑邊同陸仁說:“那邪佛用村裏各家各戶的神龕和臥佛雕像擺下了聚靈陣,在這個聚靈陣裏他是無敵的,我們需要想辦法破壞這個聚靈陣。東西你帶上了嗎?”

陸仁聞言舉起了左手上拿著的物件,隻見他手裏此刻正拿著個被黑布包裹的對象,約莫小臂長短,看不清楚是什麽。

這是祁嶼冒死從邪佛那裏搶來的法器。

說起這法器,也有一段來曆。它其實原本也並不是邪佛的東西。很久以前,邪佛本來不過也是緣覺界一名普通的摩利,有一天善見城裏的一個天人外出辦事,遭遇了偷襲,然後丟失了法器,恰好被邪佛撿到。邪佛無從歸還,便暫時擱置在了一旁。

不幸的是,後來那名天人卻自己找來了,於是邪佛被判偷盜,要剁去手腳,丟入鹹海。邪佛覺得冤枉,於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連夜出逃到了人間界,這才引發了後麵種種事端。又因天人乃是佛界生靈的統稱,故而這法器也可算是佛門寶物。

阿離見法器被陸仁妥善地保管著,也終於放下了心,便全心全意地繼續帶著陸仁抄近道趕路。他們要盡快前往臥佛,毀掉聚靈陣。

途中阿離還仔細關照陸仁:“一會兒務必不能看臥佛的眼睛。善見城四界善用大千世界之法,可以把人的魂靈隨意關在三千世界的任意一處。稍不留神,便會在無窮個世界的無窮個人生中迷路,望不見來路,找不到歸途。靈魂迷路,肉身自然也就陷入了無止境的沉睡中。到時候肉身被毀,便再也回不到此方世界了。”

陸仁聞言忙不迭地點頭表示知道了。

不多時,臥佛到了。

然而因為立在半山腰,平常沒什麽人的臥佛此刻卻異常熱鬧,村民和邪佛竟然都聚集在此處。

陸仁心想:“真是點背。他們是怎麽知道我們要來此處毀壞聚靈陣的。”

這個問題很快有了答案。

隻見一個巨大的身影正在向著陸仁和阿離的方向跑來,仔細一看,竟然是剛剛蘇醒過來的麒麟崽。它現下已經變得如同獅子大小,背上正馱著昏迷的關爾越、宗宸和宗年三人。盡管體型變大了,麒麟崽的聲音卻還是稚嫩的兒童音,此刻看見陸仁,正興高采烈地喊著:“阿仁!”

陸仁:“……”把敵人引來的罪魁禍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