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返鄉(三)

小巴車平穩地開上了某條鄉道。起初車窗外還是村鎮風景,可以看見上個世紀風格的老舊房屋和寬闊的農田。漸漸地兩邊不知名的喬木開始增多,人類文明建築開始變少,路也開始變得狹窄。水泥路上的坑洞和灰塵似乎多年沒有被清理過了,路麵坑坑窪窪,車子每開過一個坑,車裏的人都要被顛簸得跳起來。

陸陽似乎對這個蹦蹦床似的體驗感到歡迎,不過倒是有些為難陸仁的老腰了,宗家三人也看上去麵有難色。他們一行五人不約而同地坐在小巴車的左側,而來迎接的村裏人又都坐在小巴車右側,中間隔了一條過道,就像楚河漢界那樣分明。

盡管小巴車顛簸的厲害,但這些人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們既不交談,也沒有表情,就像是齊刷刷坐在車上的兩列人偶。但畢竟是接人返程的小巴車,若說是累了不想有太多談話,似乎也並無不妥。

要前往封胥村需要翻過一個山頭,村子坐落在幾座山的山穀之中。

進山的路盡管顛簸還算寬闊,但是待小巴車行駛到下山路段時,路麵已經變得隻有一車多寬,偶爾會有斜著長出來的樹枝敲打在車窗上。坐在窗邊的宗年就結結實實地被樹枝的敲擊樂嚇了一跳,他忍不住捂著胸口轉頭看坐在他後麵的宗宸:“表哥,祁嶼那小子沒事來這種地方幹什麽呀?”

宗宸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我隻知道他出發來這裏的三天前,說他得了一樣好東西,要去尋找使用方法。”宗宸皺著眉頭似乎在思索,“他還說,讓我等他的好消息,到時候玄門四家的排名說不定,要重新洗牌了。”

前排的陸仁聽見了宗宸的話也忍不住想:“這個祁嶼到底得到了什麽好東西,值得他有福不享跑到這窮鄉僻壤來?”陸仁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在心底默默地也打上了一個問號。

小巴不知開了多久,車輛的左側突然出現了一塊開闊地。是一灣山間池塘,池塘上方的岩壁上刻著一尊臥佛雕塑。山泉水從岩壁上緩緩留下,澆灌在臥佛身上,然後又從臥佛身上流入池塘。

山澗潺潺,倒是有幾分禪意。但陸仁不經疑惑:之前,有這麽一尊臥佛嗎?

他想詢問坐在左邊的村人,然而側頭才發現,原本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的一群人,竟然突然齊刷刷地朝這邊看來,他們的行動實在是太整齊了,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把他們每個人的脖子都掰了一下,掰成了一個整齊劃一的角度。

其中甚至包括正在開車的司機。

他們突如其來的行注目禮讓宗年嚇壞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外側是關爾越。他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而關爾越也更改了坐姿,他向左邊側了一下身子,麵朝著這些詭異的村人,似乎隨時準備動手。事實上,他的大腿已經開始發力了,即將站起來背水一戰了。

宗宸製止了他:“別衝動。”

仔細一看,隨著車子不斷的行駛,這些村人轉頭的角度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他們在慢慢地轉頭,就好像是在看著車窗外的什麽東西似的。

他們在看那尊臥佛。

車子又順利地繞過了一個彎,已經看不見那尊臥佛了。車裏的村人都也都收回了視線。其中,之前那位熱情的大媽可能對自己有些嚇人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主動笑著向陸仁賠禮,並解釋道:“阿仁你別見怪,這個菩薩是村子裏的保護神,救苦救難的,所以大家每次路過都要跟菩薩打個招呼。”

陸仁隻好幹笑著表示理解,又疑惑地問:“可是我小時候好像沒這麽個雕像啊。”

“嗐,你沒見過也不奇怪,這雕像是後來才造的。”那大媽解釋道,“就是前兩年,你伯伯回來請人雕的。”

陸仁愣了一下:“我伯伯?”

大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是啊,花了大價錢呢。”

可陸仁的印象裏,他伯伯隻是普通工薪階層,不可能有這樣的財力。即使有這樣的財力,他伯母那個人也不像是能同意伯父這麽燒錢的樣子。

陸仁有些懷疑伯伯的病興許是被伯母打出來的。

大媽見陸仁皺眉頭,以為他是心疼錢,便勸解他說:“你伯伯可是做了大好事,自從請了這尊佛回來,村裏人的身體都好了不少呢!”

一直看著窗外的陸陽扯了扯陸仁的衣服,激動地說:“阿仁,到了!”

陸仁朝窗外一看,拐過最後一個彎,一座不大的小山村出現在眾人眼前。

封胥村到了。

眾人魚貫下車,車上的村人下車以後並沒有再搭理陸仁他們,他們忙著去小巴車的行禮艙搬采購來的東西,陸仁沒看清他們買了什麽,隻知道體積不小,村人還特地有喊來了幾個青壯年勞動力幫忙。

陸仁與宗年、宗宸也打算上前幫忙,但被那個大媽一口回絕了:“你趕緊去看你大伯吧,一會兒他該等急了。這些有我們就夠了。”說著,便帶著一眾烏泱烏泱的村人走遠了。

宗宸掏出手機撥打了祁嶼的電話,可舉著電話聽了好一會兒,裏麵始終是等待音。看著打電話的宗宸半天沒有下一步動作,宗年忍不住問:“怎麽樣了?”

宗宸搖了搖頭:“沒人接電話。”

宗宸與關爾越臉上的表情都些微有些凝重。

宗年不想往壞處想,他勉強自己扯出一抹笑容安慰幾人:“哈哈,祁哥這人向來不靠譜,是不是還在睡覺呢。”他幹笑兩聲,見並沒有對此時的氛圍有任何的幫助,便也迅速沉寂了下來。

與此同時,陸仁與陸陽也在交流著信息。陸仁問陸陽:“陽陽,這地方有沒有什麽不好的東西?”

陸陽的鼻翼動了動,說:“沒有耶。不光沒有不好的,而且……”

陸仁疑惑:“而且什麽?”

“而且這地方靈力好充足呀,簡直像回到了巫山,好舒服呀。”說完,陸陽打了個嗬欠,“阿仁,我困了。”

陸仁以為他是舟車勞動困倦了,便安撫陸陽道:“你再忍一忍,我們馬上出發去伯伯家,到時候你可以好好睡一覺。”

此時的陸陽已經有些搖搖欲墜了,他近乎呢喃地說:“好的,陽陽會再忍一忍的。”可剛說完這句話,他便一下子栽倒在陸仁的懷裏,睡著了。

陸仁攬著陷入沉睡的麒麟崽,看著遠處搬著大包小包朝村外走去的村民,以及遠方陰沉沉的天空,默默陷入了沉思:盡管封胥村的外觀同他記憶裏沒什麽大變化,但這裏的人又似乎大有問題。

國家一級退堂鼓大師陸仁表示他的頭並沒有這麽鐵,他立馬開始計算跑路的可能性。不過也幸好,他這回來封胥村趕的是早班火車,算上3小時的小巴車程,現在也不過下午3點,跟伯伯打個招呼,還能趁著太陽落山前趕緊出村。

於是陸仁向宗宸說:“我今天不打算留在村裏了,我一會兒要去我伯伯家打個招呼,你們也可以去那裏詢問下你們朋友的下落,然後咱們趕緊趁著天還沒黑走吧。”

宗宸沒有一絲一毫拖泥帶水地說:“好。”

他們都是願意相信自己直覺的人。

陸仁沿著記憶裏的路往前走,他記得老宅子在村子的最高處,有一扇檀木的大門,陳舊古樸,總是散發著一股讓人歡喜的香氣。要到那裏,需要走過村人洗衣的池塘。那池塘不大,且極淺,水深不過到人的腳踝,上麵鋪著兩方巨大的青石板,留出了一道半人寬的口子,供婦女洗衣,孩童嬉戲。那池塘裏的水是從山上流來的,冬暖夏涼,裏麵還棲息著好幾尾紅鯉。池頭有一棵棗樹,夏天的時候鬱鬱蔥蔥,婆娑搖曳。

陸仁幾人的隨身行禮都隻有一個背包,腳程還算塊,不多時便走到了陸仁記憶中的池塘邊,這裏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棗樹已經枯死,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樹枝,有一片石板已經破碎,沉入池底,紅鯉亦不知所蹤,破敗和蕭條的氣息鋪麵而來。

再往上走,他看見了陸家新漆的鐵門,血紅色,十分刺眼。

陸仁伯伯的住處實際上是陸家的祖宅,一幢兩層的小樓。進門就是一個大院子,再往裏是堂屋,每層有四間房。一個一眼就能望到底的設計。

陸仁站在朱紅的鐵門前,用力敲了敲門:“堂姐,伯伯,伯母你們在家嗎?”

堂姐陸嵐開門的速度很開,陸仁幾乎沒等幾分鍾她便來了。她拉開門見是陸仁,驚訝之餘還是擠出了一個生硬的笑容,說:“阿仁,你回來了?快進來坐吧。”

陸仁聽了她這語氣有些疑惑:陸嵐似乎並不知道陸仁要回來,可發短信給陸仁的人,不就是她嗎?

等等,真的是她嗎?

陸嵐引著幾人進了院子裏,陸仁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問:“堂姐,伯伯呢?我想先去看看他。”

陸嵐卻推辭了:“著什麽急啊。爸爸喝過藥已經睡下了,他這病睡覺困難,好不容易睡了就別喊他起來了,明天再見也是一樣的。”

陸仁沒有再說什麽,起碼他知道了伯伯生病的事情是真的。

這時一旁的宗宸接棒問道:“堂姐你好。我是陸仁的朋友,我叫宗宸,我來找我一個朋友叫祁嶼。您聽說過嗎?”

陸嵐搖了搖頭:“祁嶼?沒聽過這個名字。我們村好久沒來生人了,你是不是記錯了。”

陸仁與宗宸對視了一樣,似乎覺得對這個回答都不意外。

陸仁沒有繼續跟著堂姐往裏走,而是止住了腳步說:“我想起來我們在鎮上訂了賓館,不住不退錢,太浪費了。這樣吧,伯伯身體不好的話我明天再來看他,正好我還沒來得及買慰問品,我明天買了一起送來。”

其實陸仁這次本來就沒打算帶東西,他帶了個裝著現金紅包打算送給伯伯。但此刻竟也成了一個不錯的借口。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還是應該先遠離是非之地,然後找外來戶口調查局的人來解決這裏的問題,讓專業人士來操作,陸仁可沒有用血肉之軀去試錯的愛好。

陸仁也不管堂姐此刻什麽表情,他剛說完就帶著宗宸他們按照原路返回。

堂姐也並沒有攔著他們,但走在最後麵的宗年似乎聽見她嘀咕了一句:“走不了的。”

宗年跟著陸仁走過池塘的時候,回頭看見她正倚在朱門邊遠遠地看著他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隻是像一個幽魂一樣,長久佇立。

宗年心中隱隱不安,而這種不安,在他看見他們之前乘坐的那輛小巴,四個輪子都被紮破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