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季懷真動作一頓,沉默片刻,繼而疾言厲色道:“你替誰帶話?”

路小佳道:“我也不知。”

季懷真警覺地看著他:“你不知?你怎會不知。”

“就在昨夜,我來找白雪,她說你進去許久都沒出來,我說你在裏麵沒穿衣服我替她進去。結果你睡著了,我二人就坐在房頂上替你守夜,我就開始說你壞話,讓她跟我遠走高飛,後來白雪生我氣還撞我下巴……”

季懷真怒斥道:“休得囉嗦!”

“……她走以後,有人過來,拿刀抵住我脖子,說要我給你帶話,就隻有‘別動’二字,然後就走了,我去追,但那人跑好快,我隻看見個背影。哦,聽聲音,倒是有些熟悉。”

“你可看見那人長什麽樣子了?”

路小佳把頭一搖:“頭發高高束著,穿一身黑衣,個子挺高,大概這麽高。”

他伸手一比,季懷真的眼睛跟著他的手上上下下,有幾分失魂落魄,低聲道:“用什麽兵器,可是一把半人高的闊刀?”

路小佳賊兮兮地笑了,看著季懷真曖昧道:“大人以為是誰?”

季懷真瞬間回過神來,冷哼一聲:“我看是有人在戲弄你。”他把路小佳趕了出去,在**靜坐片刻,他昨夜似在夢中,聽見了燕遲的聲音。

季懷真心中不是滋味,一聽見燕遲的名字就一陣魂不守舍,然而大敵當前,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根本不給他回味舊情的時間,喚人端來盆涼水,就著洗臉,又朝三喜吩咐道:“去查查城中最近是否混進來了可疑之人,再去查路小佳,看他這幾月都與誰來往。”

待收拾整齊過後,季懷真乘著馬車,往皇宮去了。

與此同時,一道密信被特使送往平昌夷戎人駐軍的地方去。

一連幾日下來,都不見特使傳回消息,季懷真心中雖有些著急,卻依舊不動聲色,隻命白雪一切按照原計劃行事。

又過三日,終有消息傳來。

彼時季懷真正在上朝,聽著大臣們就戰與降的事情爭得麵紅耳赤,他隻在一旁冷眼旁觀,並不插言,雙手一抱,一臉懶得應付的神情。那特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腳絆在門檻上,飛撲進來,滿堂爭吵霎時間靜下,視線一起紮在這人身上,生怕他下一刻就說出又有哪裏淪陷了。

見那特使粗喘不止,直直看著季懷真,低聲道:“大人……夷戎人帶著一隊兵等在城門外麵擂戰,說,說要見大人您。”

季懷真冷冷看著特使:“見我?”

“那領頭之人,說……說他叫拓跋燕遲。”

此名字一出,滿堂朝臣霎時間議論紛紛,對此人大名如雷貫耳,聞風色變。唯獨季懷真,霎時間靜了。

一旁的李峁意味深長地看過來。

拓跋燕遲,乃夷戎七皇子。蘇合可汗的幾個兒子中,最先被大齊朝堂熟識的還要數瀛禾與獒雲,兩人皆戰功赫赫,前者來大齊當過質子;後者生母乃羌人公主,且與韃靼關係密切。

倒是這七皇子,似憑空殺出來般,先前名氣不大,不爭不搶,並無人將他放在眼中。

這小子七竅不知突然開了哪一竅,兩年前開始帶兵,與兩位哥哥一比,他的兵馬似乎也拿不出手,頭一千人,乃是集合了先前遊牧到憑欄村的遊民,又向父親蘇合可汗借兵,潦草湊了一萬兵馬。

可他就是靠著這區區一萬兵馬出師大捷,戰勝韃靼五萬大軍,拿下汶陽這處要塞。自此拓跋燕遲的名號響徹三軍,硬生生從他兩位哥哥手下殺出條血路來,一柄半人高的精鋼闊刀,一條如影隨形的灰狼便是這少年將軍的標誌。

他年紀雖小,可謂是用兵如神,所向披靡,擅打以少勝多之戰,如此兵家天賦,也不知師從何人。

然而這不是令齊人最津津樂道的。

不知是誰先傳出,陸拾遺在去敕勒川議和之時,曾拿自己當籌碼,同這夷戎七皇子成了親。

有這一層關係在,那群臣子看向季懷真的眼中多了些別的意味。

誰都知道陸拾遺之死和季懷真脫不了幹係,這夷戎七皇子現下來擂戰,卻點名要見季懷真,明擺著是要替發妻報仇。

有人提議道:“不如先派別人去探聽一下?季大人是朝廷要員,可別出了什麽差池才好。”

李峁略一沉思,順勢附和。

“我去吧。”

見季懷真不吭聲,李峁便摘下官帽,正要請特使帶路,路過季懷真時,卻被他出手一攔。

季懷真以一種詭異平靜口吻道:“我親自去。”

說罷,不顧眾人阻止,換上一身鎧甲,命那特使前方帶路。

車馬早已備好等在宮門口,一路向城門口駛去。

親衛道:“大人,到了。”

“知道了。”

雖有回應,車內之人卻久久靜坐。親衛大著膽子,又喚了句:“大人?”

車簾給人一掀,季懷真麵無表情,踩在車轅上一躍而下。“大人,這邊請。”特使前方帶路,後麵跟著一排親衛,牢牢護在季懷真身旁來到城樓下。季懷真抬腳邁上台階,幾步之後頓住,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瞬息過後,季懷真若無其事,攀上城樓。

他怕給人瞧出異樣再生波瀾,隻讓眾侍衛守在後麵,讓那特使跟著自己。

“你將這幾日發生了何事,與我細細說來。”

“回大人,小的到達夷戎軍營後,順利見到了領軍將領,待轉達來意之後,他們便將小人扣住,由這燕遲殿下親自送回。”

“他們聽罷,就沒說些什麽?”

特使搖了搖頭。

季懷真靜靜抬頭看著前方與他一城樓之隔的夷戎士兵。來人不多,僅百人小隊。

一道清亮聲音傳來:“季懷真,大齊敗局已定,你們究竟是戰是降?”

說話之人拍馬走到前麵,手中長刀搖搖一指,那刀背盡頭,是一張雌雄莫名的豔麗麵容,正是季懷真的老朋友——烏蘭。

季懷真一笑,見是烏蘭來了而非燕遲,反倒一陣輕鬆,連同烏蘭說話,都難得不帶譏諷之意。

“好久不見,這兩年過的可好?”

烏蘭冷聲道:“廢話少說,我可不是要與你敘舊的。今日前來,乃是要你交出陸拾遺,交出陸拾遺,屆時放你一條生路。”

城樓下一片嘩然,在場齊軍將烏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各自神色訝然,麵麵相覷,陸拾遺不是死了,這夷戎將領為何又要季大人交出陸拾遺?

“在下派特使前去,不就是要商議此事?”

烏蘭譏諷一笑。

“與敗者,有何好談?今日來,便是再給你一次機會,快快束手就擒,交出陸拾遺,若是換成韃靼人來,可就沒那樣好說話了。”

季懷真被他一激,也不急,平靜道:“你說了不算,我要見瀛禾。”

眼見烏蘭要中計,非要在口舌上與季懷真一較高下,又有一聲音橫插進來:“——既不願意交出陸拾遺,就不必再與他多費口舌了。”

話音一落,季懷真隻感覺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似跌落水中一般,耳朵鼓鼓脹脹,一切聲音都朦朧起來。

他像是被定住,怔怔抬頭望著,與那騎在馬上,一身鎧甲的少年將軍四目相對。

那人脊背挺直,麵容俊美,兩年不見,又添了幾分戰場上千錘百煉出的肅殺之氣,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再看不見那如星辰般動人的愛意。他身後背著一把半人高的精鋼闊刀,汗血駿馬旁,一頭遍體通灰,威風凜凜的狼守著,正衝季懷真齜牙咧嘴。

此人一出,齊軍之中又是一片嘩然,不止是誰先喊出:“是拓跋燕遲!”

拓跋燕遲見季懷真正看著自己,便不退不避地直直看過來,眼中冷淡與漠然,叫季懷真心中一痛,霎時間忘記自己置身於何地,唯獨肩膀後頭的牙印隱隱作痛。

那塊疤再消不掉,兩年來都靜靜蟄伏著,似乎在暗示他該忘掉那段過往,直至一見到罪魁禍首,才猶如道被破掉的封印般,不合時宜地翻江倒海,更加來勢洶洶地反撲過來。

兩年來可以被刻意忽略的思念,愁緒,終於隨著再一次與燕遲相遇,叫季懷真食髓知味地痛惜,他再無法刪繁就簡,自欺欺人。

臉頰邊傳來一點涼意,第一片雪花落下,第二片,第三片,轉眼間下起雪來,這將是春天到來之前的最後一場雪。

細雪紛飛中,二人遙遙相望,季懷真啞聲開口:“敢問七殿下,有何指教?”

拓跋燕遲問道:“你當真不交出陸拾遺?”

季懷真靜了半晌,沒想到兩年後再見,這人居然問他陸拾遺,可他又覺得就該如此,兩年前他二人一個對燕遲落井下石橫加利用,一個對燕遲嗬護照拂救他於水火。

他不來找陸拾遺,難道還來找自己嗎?

季懷真先是笑起來,接著又漸漸不笑了,他平靜道:“既都要亡國,我回去就把陸拾遺給殺了。”

燕遲騎在馬上,冷冷看著他,突然揚起一手。他的二指夾著張密信,正是季懷真命特使送去的那封,繼而當著他的麵,五指一握,以渾厚內裏催成齏粉。

燕遲手指伸開,任其被風吹走,夾在細雪中消失不見。

下一刻,趁眾人未反應過來,甚至就連季懷真自己也想不到——隻見燕遲反手取下背後長弓,搭好箭矢,瞄準城樓上的季懷真。

他的嘴巴動了動,似乎說了什麽話,可是季懷真已經聽不清了。

不知是誰喊了句“保護季大人!”,那被他留在後麵的人瞬間往前衝,然而燕遲箭已離弦,季懷真盯著那破風而來的黑點,突然響起路小佳的“別動”二字。

是不動搖意誌,還是不動心?

那箭旋轉著飛來,在季懷真眼中不住放大,靠近。他想不明白,隻本能地往旁邊躲。

然而就在這時,那跟在身邊的特使突然擋開眾人,將季懷真牢牢一抓,令他動彈不得,直衝燕遲的箭射來的方向。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燕遲如臻化境的一箭直接貫穿季懷真胸前的鎧甲,把他帶的整個人往後仰翻著摔倒在地。

季懷真眼神渙散,鮮血從嘴角咳出,腦中渾渾噩噩想著,燕遲方才說了什麽,他未曾聽個清楚。

城樓上一片**,護城軍慌忙衝來,拓跋燕遲一箭得手後並不戀戰,仿佛今日前來隻是為了討要發妻陸拾遺,隻是為了報複季大人,叫他一箭吃盡苦頭。

季懷真渾渾噩噩,在失去意識前,口中胡言亂語,氣若遊絲道:“他說什麽……他說什麽……”

他被士兵抬回皇宮,中箭的消息瞬間給那群大臣知道了,各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倒不是這兩年來季懷真威望漸高得了人心,而是跟著季懷真一起回來的,還有陸拾遺未死,夷戎人來要人的消息。

他們看向季懷真的眼神意味深長,一如兩年前看向被韃靼點名索要的陸拾遺般,帶著明目張膽的算計,帶著不懷好意地揣測。

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才搶回季懷真一條命來。眾人聽到太醫親口確認,季懷真這箭傷並不致命,才鬆了口氣,然而誰也不敢下令讓太醫拔箭。

最後還是請出季晚俠,太醫才敢動手。

季懷真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喚來當日守城士兵,他不顧勸阻,在季晚俠的驚呼中踉踉蹌蹌下床,一把提起人的衣領,一字一句道:“那夷戎七皇子出箭之前,他說了什麽,你可有聽到?”

那人被他拽的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見季懷真麵色慘若白紙,卻雙眼通紅,眼神偏執猶如鬼魅,當即不敢隱瞞,如實道:“回稟大人,那夷戎七皇子,他,他說……”

“說!”

“他他,他,他說他來善賞惡罰!”

脖頸間的力道驟然鬆了。

季懷真怔怔地站起來,目光中露出一絲茫然,眉頭皺了下,似是聽不懂這句話般。旁邊有大臣聽見了,低聲朝同僚道:“想必說的是陸大人一事,陸大人是夷戎七皇子的發妻,他季懷真憑著一己之私瞞天過海,現在給夷戎人發現了,要來找他報仇,才要善賞惡罰。哎, 若陸大人還在,不知憑著他的關係,夷戎會不會對大齊網開一麵。”

拓跋燕遲這一箭將大齊搖搖欲墜的江山朝堂又撕出條豁口來,陸拾遺又在眾人口中搖身一變,變回了陸大人。

這人聲音細如蚊蠅,可就是給季懷真聽見了。

他猛地看了過來,一步步踉踉蹌蹌走向這人,一把揪住他衣領,歇斯底裏道:“你倒是說,你說,賞誰的善,又是罰誰的惡,你說,你給我說!”他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又將人猛地一甩,接著季懷真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開始咳血,笑得季晚俠哭著來求他。

季懷真一把掀翻床邊桌案。

來找季晚俠的阿全見狀嚇得躲在一邊,哭道:“舅,你不是說你刀槍不入嗎,怎的中了次箭,就感覺你要難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