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白雪又站在門口等上片刻,見路小佳遲遲不出來,不由得疑心大起,正要推門進去,卻見路小佳迎麵走出。
“哎,你家大人睡著了。我剛才聽見他喊燕遲兄的名字……”
說罷,還主動打開門。
白雪往裏一看,見季懷真無礙,才鬆了口氣,又被燕遲這名字吸引去注意力,警告似的盯了眼路小佳,搖頭道:“你可千萬別在他麵前提起這個名字。”
“知道知道,可要我把季大人叫醒?”
白雪略一沉思,歎了口氣。
“罷了,他最近休息不好,今夜難得安眠,就讓他在此睡下吧,我去房頂上親自守著。”
路小佳暗自鬆了口氣,立刻道:“那我陪你。”
白雪回頭,警惕地打量著他,見路小佳一臉無辜,警告道:“不許動手動腳。”
“我哪裏敢這樣做。”
路小佳忙追了上去,將白雪帶離此地。
二人攀上房頂,路小佳又回頭一望,也不知那人走了沒,腳下不穩,差點大頭朝下栽下去,白雪將他一提,抱怨道:“你今日怎麽奇奇怪怪的。”
路小佳隻賠笑了下,怕被白雪看出異樣,慌忙轉移她的注意力,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究竟為何對季大人如此死心塌地,他對你雖好,可我看遠不值得你為他掏心掏肺,連自己性命都不顧。”
話音一落,隻聽鏗鏘一聲,一柄雪亮長劍已架在路小佳脖子上,那劍的末端,是白雪不悅的眼神。
路小佳懶懶一笑,伸長了脖子,耍賴道:“你砍吧,你砍,這兩年下來,我就不信你舍得殺我。我不止要這樣問你,我現在還要講你家季大人壞話,他若在意你,把你當朋友,憑什麽讓你為他出生入死,當以你性命為重才是。明眼人都知道臨安就是第二個上京!他不準你跑路保命,還讓你守著這注定要城破的地方。”
“你——!”
白雪舉劍欲刺,卻見路小佳死豬不怕開水燙,還反倒把頭伸過來。
那看向她的眼神中,盡是張揚笑意。
又是鏗鏘一聲,白雪倏然收劍,不悅道:“你又知道什麽。”
路小佳低頭苦笑:“真是吃了迷魂藥了。”
“你說不明白我為何對我家大人死心塌地,我還要問你,我對你又有哪裏好,讓你見色起意。”
“怎麽就是見色起意了,你說話可真不好聽。”
路小佳突然不好意思地訕笑起來,問道:“你瞧著燒餅,就不眼熟?”
“非但不眼熟,剛認識的時候,還很討打。”
路小佳歎口氣,見白雪實在想不起來,隻好提醒道:“幾年前,還在芳菲盡閣的時候,你替他擦過一回鼻涕。”
白雪:“……”
“幾年前我跟著清源觀的曾道長來過芳菲盡閣,燒餅也跟著來了,師傅們在房中說事,不讓我和燒餅進去。我們又餓,又冷,曾道長哪裏肯給我們錢,就想著去後廚偷些東西填飽肚子。結果就被你給撞見了……我想著燒餅年紀小,求饒幾句,喊幾句姐姐便能被放走,就自己藏了起來。”
路小佳坑了回師弟,把燒餅一人留在明處轉移注意力,自己往暗處躲,剛藏好就有人推門進來。
來人發髻高盤,滿頭珠翠步搖清脆作響,白皙似雪的皮膚似乎要把這陰暗後廚照亮。
路小佳躲在碗櫃裏,透過縫隙看去,隻覺天女下凡。
白雪看見燒餅來偷東西,也不惱,抬手指了指一旁燉著的湯,巧笑嫣然道:“這湯你可不能偷喝,裏麵下了毒,是姐姐用來殺人的,那邊籠屜裏有蝦餃,你拿去吃吧。”
說罷,還拿起手中軟帕,擦去燒餅人中處牢牢扒著的鼻涕。
白雪聽罷久久不語,半晌過後,才啞聲道:“就隻是因為這樣?”
“那還要怎樣,你這人可真奇怪,莫不成非得是什麽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才算情深意切?燒餅說,你替他擦鼻涕的時候,他隻感覺一陣香風落他臉上了。”
白雪不吭聲了。
二人並肩在房頂坐著,晚上的風一吹,白雪雖不喊冷,露在外麵的手臂卻浮起層雞皮疙瘩。路小佳體貼地脫下外袍,搭在她身上,本意是說些什麽轉移她的注意力,以免那人泄露行蹤,現在倒說得氛圍傷感起來,路小佳悔得腸子要青。
“你叫白雪?這名字真是配你,你爹娘取的?”
白雪沒回答,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許久,才靜靜道:“……是季大人給我取的,我原先叫阿福。我……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是養父把我拉扯大的,後來他因爛賭死了。我和……我為了混口飯吃,就去青樓打雜,給人劈柴倒泔水,我怕被人欺負,從小就不留頭發,讓別人以為我是男孩兒。”
原先她連名字都沒有,養父隻管她叫“唉”。
是季懷真說,“阿福”這名字討喜些,誰喊她名字時,聽見這樣討喜的名字,也能掙來三分好顏色,討飯時能多討些。
就連第一次剃發,也是季懷真親自動手,說扮成男孩兒模樣,裝成是他的兄弟,就不會有人對她動歪心思。
可後來還是被發現了,那年她與季懷真才十歲,季懷真還不是季懷真,隻是阿妙。
他為救她,被當成條死狗般被人在地上拖來拖去,將打得渾身青腫,奄奄一息之時,那個叫季庭業的人來了。
他的背挺得那樣直,身上的衣服那樣華貴,看人時不說話,隻從上至下睥睨上那麽一眼,就叫人心生懼意。
季庭業說,隻要季懷真願意跟他回去,就能叫他享盡榮華富貴。
季懷真卻說:“隻要你救阿福一條命,我就跟你走。”
自此以後,她和季懷真分開,被帶去了一戶農夫家中單獨撫養,兩年後再見,阿妙已變成了季懷真,說給她改個名字,叫白雪,意味清清白白,敞亮世間。
關於季懷真的這些,她是一字都不能說於路小佳聽,旁的卻可以說。
白雪無所謂地笑笑:“不過沒事,在我跟了大人,學了這一身本領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當初欺負我的人,都給殺了。我隻有同銷金台的姐妹們在一起,才感覺自己是真正的活著。若不是季大人,我早死了。”
這回不說話的人輪到路小佳,他眼中那股吊兒郎當的笑意消失了。
風流浪子的真摯遠比他的頑劣更要人難以直視,白雪受不了地把他的頭往旁邊一推,手腕卻被擒住。
“放手!”
“不放。”
路小佳頭一次這樣膽大包天,認真道:“你家大人有他自己的因緣際會,若我說,我願意帶你走,日後你我二人隱姓埋名,你說什麽我都聽,你可願意自私一回?兩年前在汶陽你問我一片真心還剩幾分,我那時慌了,答的不好,我再答一次。”
“管你是成過幾次親,我這一顆真心,都滿滿當當。你家大人待燕遲如何,我就待你如何……不行,晦氣,他待燕遲也不好,我重新說。”路小佳一臉正色,越逼越近,“你家大人待他姐姐如何,我就待你如何。”
他將白雪的手越握越緊,整個人也越欺越近,白雪恍惚一瞬,給了這不懷好意的道士一絲可乘之機。
白雪忍不住想:若自己有天戰死了……
眼見就要親上,白雪卻突然甩手一掙,厲聲道:“我自然是要同銷金台共進退的。”
她猛地站了起來,頭頂霎時間撞到路小佳下巴。
夜深人靜,廊下守著的親兵正打瞌睡,冷不丁聽見一聲慘叫,嚇得立刻清醒過來,抱著劍抬頭一看,見那慣喜歡賴在他們家白雪大人後頭的道長正捂著下巴叫喚,眼淚直流。
白雪走來,將他們一瞪,這群人登時不敢再看了。
路小佳叫喚道:“要不是我躲得快,差點就咬舌自盡了!”
白雪早已走遠。
他擦去眼角飆出來的眼淚,整個人垂頭喪氣,原地坐著好一陣長籲短歎,一麵心煩又被白雪給拒絕了,一麵又想起方才在床下見到的那人,然而就在這時,一枚小小石子,隔空破風而來,不偏不倚地朝著路小佳的脖子去了。
路小佳頭也不回,抬手一握,將那小石子半路截住,隻見那上頭纏著張紙條,上麵寫著“長街尾”三字。
路小佳猶豫一瞬,將紙條握住,以內力催成齏粉,猶豫一瞬後,按照紙條上所寫方向找去了。
翌日一早,季懷真頭疼欲裂地醒了,左右一看,見不是自己府邸,猛地坐起。他恍惚一瞬,昨晚又夢見那人了,夢見那人同自己成親,他是新郎官,對方作新嫁娘,結果蓋頭一掀,燒餅的臉露出來,對自己搖頭晃腦,大喊道:“你活該!你就是活該!”
四下看去,才反應過來這是紅袖添香的客房。三喜在一旁趴著打瞌睡,應是昨天半夜被白雪叫來等著伺候他的。白雪聞聲,推門進來,問道:“大人可要用膳?”
季懷真搖頭道:“不餓。”
他一看白雪,突然道:“怎麽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瞧你眼下烏青,昨夜可是沒睡好?”
白雪不吭聲,身一轉,走了。
季懷真嘀咕道:“脾氣當真越來越大,說不得惹不得。”
那被白雪甩上的門又突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人鬼鬼祟祟,貓著腰進來,正是路小佳。
路小佳笑道:“大人昨晚又抓人陪你成親啦?”
季懷真冷冷瞥他一眼,不理會他的挖苦,一邊讓三喜伺候他穿衣,一邊衝路小佳勾勾手指。
路小佳識相地過去,剛走到跟前,就被季懷真一把抓住衣領,問道:“你可是又惹白雪生氣了?”
“哪有!我哪敢!”
“哼,不敢便好,你若敢負她,我就把你的皮扒了,給她作件鬥篷。”
“那也好,她日日夜夜穿我在身上。”
季懷真抬手就打,路小佳慌忙討饒,壓低聲音,神秘道:“大人,貧道今日來,可不是跟您鬥嘴的,貧道是替人給大人帶句話。”
季懷真漠然道:“說。”
路小佳一笑:“別動。”
季懷真不耐煩地嘖一聲:“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故弄玄虛。”
路小佳無辜道:“說完了,就是‘別動’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