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除夕當晚,五菜一湯,全部出自季懷真之手,隻有兩壇烈酒,是從巧敏家順的。

燕遲吃到一半就被村長叫走,也不知幹嘛去了。季懷真見他一走,便給路小佳倒酒,一杯下去,嗆得對方眼淚直流,不一會兒就眼睛發直。

“路道長,我再敬你一杯。”

路小佳直擺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能再喝了。”他胡亂搖手,把季懷真給擋開,抱著自己的劍,拉著燒餅要回房睡覺。

季懷真在他身後一扯,路小佳腳下沒根,又暈暈乎乎地栽倒在季懷真腳下,貼著他的腿一倚,顯然酒意上頭。

“你還怪稀罕這把劍,可有名字?”

路小佳答道:“曇華,曇花一現的曇,華光璀璨的華。”

“既這樣寶貝,怎麽從不見你用它?”

不管是那日在汾州劫獄,還是後來與燕遲三哥的人酣戰,好幾次都性命攸關,可這把劍愣是不曾出鞘。

路小佳醉醺醺的,咧嘴一笑:“我師父臨死前給我算過一卦,這把曇華出鞘之時,我也必將小命不保。”

“是嗎?”季懷真若有所思,玩味一笑,繼而出手握住劍柄,用力一拔。

劍出鞘時,聲似龍吟,形似閃電,當真華光璀璨,一柄神兵利器登時出現在眼前,劍身映照出季懷真半邊臉。

他低頭故作驚訝地看著路小佳:“你這不也沒死嗎?”

路小佳嘿嘿一笑:“此出鞘非彼出鞘,劍出鞘,就要殺人,什麽時候我殺了人,我的小命也保不住了。我又沒殺人,自然死不了。”

話音未落,脖頸間便一陣刺痛,低頭一看,那劍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嚇得路小佳瞬間酒醒了大半。

季懷真笑道:“現在就不一定了。”

那眼神戲謔又惡毒,把路小佳嚇得大叫道:“燒餅……燒餅,救我,快救我!”

燒餅正在埋頭吃飯,被季懷真一道香煎鹹魚勾去魂魄,叫嚷道:“他要殺你,早就殺了!陸大人,我還在長身體呢,明天可不可以還吃魚?”

“我有話要問你,你說就是。”季懷真不搭理燒餅,對著路小佳冷冷一笑,“聽說你無父無母,師父死後投靠清源觀,那姓曾的再不待見你,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日我一把火屠你師門,你就不想替他報仇?不想替你同門報仇?你跟在我身邊,怕不是有什麽企圖吧。”

他並不全信路小佳那套命格糾纏的歪理邪說,這些日子又找不到機會單獨盤問他,更怕他審訊手段殘酷,叫燕遲看見不好收場。

路小佳收著下巴,緊張地盯著劍。

“你自己都說了他不待見我……況且他不待見我,我那些同門在他手下做事,就更不待見我,我我我又為什麽要替他們報仇,你身邊的人我一個都打不過!你先放開我,我講給你聽就是。”

季懷真盯著他看了半晌,末了把手一鬆。

路小佳鬆了口氣,將一切如實相告。

他嘴裏的“師父”,指的自然不是曾道長,而是那個將路小佳當親兒子養大的姓路的道士。

燒餅也是他的養子,名叫路燒。

路真人身隕前,將一八字交給路小佳,說有這八字之人,與路小佳命格糾纏,此生不遇見還好,一旦遇見,但凡這人有任何好歹,路小佳都是死路一條。

師父一死,路小佳和燒餅無處可去,遂聽天由命,將一根簽子立在地上,那簽子倒下的方向正指向清源觀。

說到最後,路小佳賊頭賊腦地一笑,終於說了實話:“而且……白姑娘那樣忠心,我要是找你報仇,豈不是白白斷送自己姻緣?”

季懷真沒搭理他,突然道:“若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是否就會八字相同,不論男女?”

“那是自然,咦,陸大人,你那是什麽表情?”

季懷真瞪著路小佳,將他全身上下一看,神情微妙地搖了搖頭,直勾勾道:“我現在有點信了。”

路小佳被他看得一陣毛骨悚然,正要追問,燕遲卻回來了。

季懷真迅速收劍,來不及把路小佳擱在他大腿上的腦袋推開,燕遲就先一步推門進來,轉身看到二人曖昧姿勢,以及桌上倒著的兩個空酒壇。

那臉上的笑就跟寒冬臘月裏潑出去的水一樣,迅速凍在嘴角。

三人大眼瞪小眼。

路小佳無辜道:“燕遲兄,你怎麽回來了?”

燕遲看也不看他,把頭一低,悄聲道:“我回來的倒不是時候了。”

路小佳:“?”

一看他這副樣子,季懷真立刻來勁,把要去推路小佳的手一收,衝燕遲問道:“聽你這話的意思,是不高興了?你憑什麽不高興,你不是嫌我心狠手辣,自私自利,還奸懶饞滑,連跟我拜堂成親都不願意嗎?憑什麽管我和誰喝酒,又憑什麽管誰枕在我腿上。”

路小佳一聽,嚇了一跳。

他不勝酒力,暈暈乎乎,這才發現腦袋下麵枕的是什麽,登時慘叫道:“白姑娘,我冤枉啊!”正要爬走,又被季懷真一把按了回去。

燕遲背過身去,啞聲道:“誰管你了。”

季懷真冷笑一聲,懶得吭聲了。

燕遲被氣得不吭聲,路小佳被嚇得不吭聲,屋內隻有那個沒眼色的燒餅,還在呱唧呱唧吃菜,轉眼間一條魚連帶著自己的十根手指被他嗦得幹幹淨淨,末了一抹嘴,左看右看,指著燕遲道:“喂,姓燕的,怎麽又是你?你怎麽回回跟自己媳婦吵架都要牽扯我的小佳師兄!”

他從矮凳上跳下來,將他小佳師兄救走,對著燕遲指指點點,義正言辭道:“你媳婦疑心病也忒重!是不是你這個小白臉經常在外頭拈花惹草,他才對誰都不放心,看著誰都像是要害他!姓燕的!你真無能!”

“你說誰是小白臉?你說誰無能?”

燕遲氣得要去揍他,燒餅卻一溜煙跑得飛快,一轉身,季懷真已來到跟前,燕遲就又把頭給低了下去。

季懷真順勢彎腰抬著頭去看他,燕遲抬頭,他也跟著起身,燕遲往左看,他也跟著往左歪,到最後燕遲惱羞成怒,大喊道:“你不要再耍著我玩了!”

他聲音高了些,眼睛也紅了,喊完便兀自喘著粗氣,一副委屈憤然到不能行,瀕臨崩潰的樣子。

季懷真端詳他半晌,見他垂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便知這次是真動怒了。

他淡淡道:“誰耍著你玩了?路小佳喝多了,自己靠過來的,我可沒摟著他。”

燕遲眼底一片茫然,看也不看季懷真,失落道:“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之前是我癡心妄想,自作多情,現在我想明白了,行不行?”

季懷真一靜,繼而突然笑了,一副不在意,無所謂,就是要讓燕遲不順心的態度,揶揄道:“不行。”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都答應你會帶你去敕勒川,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燕遲眼眶微紅。

然而季懷真就這樣看著他笑,一副燕遲奈何不了他的惡劣態度。

外頭突然響起零星炮響,不知是哪家村民吃完飯,帶小孩子出來放炮。

“誰不肯放過你了,是你自己一頭撞上來的。”季懷真向外看,自言自語道:“估計也差不多了。”

燕遲不解地看著他,剛要說話,手就被人強勢捉起。

季懷真滿眼笑意,拉著燕遲往巧敏家的方向走。一出院子,外麵果不其然站滿了人,今夜是除夕,家家歡聚,走親訪友,有的手中還提著燈籠,他們買不起花燈,便自己用紅紙糊,襯得整條街道入目皆是紅色。

他們住的離齊人的地盤近,連習慣都像齊人。

見燕遲出來,都笑著同他打招呼,喊他燕遲殿下。

自被季懷真拉著手的那一刻,燕遲就心不在焉起來,既委屈,又酸澀,他看明白了,這人就是打定主意要欺負他,戲耍他。

季懷真見他沒反應,也不拿自己當外人,又擺出上京那套受人阿諛奉承的紈絝子弟嘴臉,一一衝村民將手一擺,算是替燕遲打過招呼。

眾人帶著笑意看過來的眼神,頭頂的大紅燈籠,耳邊的炮響,將黑夜照成白天的雪,以及眼前拉著他手大步朝前走的人,都讓燕遲一陣恍惚,被拽著往前走,控製不住地回想起成親那天。

他大概是出現了幻覺,又聽見那一頭珍珠步搖晃動時的清脆碰撞聲。

燕遲心酸起來,把手一掙,不肯再給季懷真繼續拉著。

誰知季懷真卻不撒手,又將燕遲手握著,低聲威脅道:“你再掙紮我就喊了啊,我把大家夥都喊過來,說你輕薄我。”

燕遲怒道:“到底是誰輕薄誰!”

季懷真得意一笑,站在巧敏家門口猶豫不決,怕又跟上次一樣擾人好事,回頭一看燕遲,見那傻小子愣愣地站著,眼眶竟是逐漸濕潤,季懷真冤枉叫嚷道:“哭什麽,我又怎麽惹你了?行了行了,是我輕薄你總行了吧。”

他意味深長地朝燕遲一笑,暗示道:“眼淚收一收,等會兒再哭。”

腳步聲從門內傳來,一息光亮從門縫下透出,巧敏披著狼皮襖子,舉著紅燈籠讓二人進院,他看向燕遲,喚了聲殿下,眼中笑意溫暖可靠。

燕遲一怔,預感到什麽:“怎麽了?”

巧敏與季懷真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倒是季懷真,進了其中一間屋子,叫燕遲也進來。

隻見一尊整人高的東西豎在正中間,上麵蒙著層布。

燕遲茫然地看著,隱約猜到那下麵是什麽,卻不敢相信這事居然能和眼前這人扯上關係。季懷真回頭朝他一笑,捏著布的一角猛然掀開——那布如紅雲般飛開,蓋著的赫然是葉紅玉被修補過的金身人像!

隻是那金身早已碎裂,再難修複如初,季懷真托巧敏在城內尋遍能工巧匠,也僅僅是做到把碎石重新拚起,加以修補,至於外麵那層鍍金,落難的季大人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燕遲盯著葉紅玉巧笑嫣然的臉,霎時間說不出話來,怔怔走上前,以手指撫摸葉紅玉臉上的碎痕。

季懷真以指抵唇,咳嗽一聲,煞有其事道:“現在手頭緊,等你家大人我回了上京,再給葉將軍添層足金做的新衣裳。”

二人一起抬頭看向葉紅玉,季懷真遺憾道:“就是葉將軍的那柄刀沒找回來……實在可惜。”

燕遲哽咽著嗯了聲。

外頭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鬧,不知誰先帶頭,唱起各部族的歌。

外族語言晦澀難懂,像大漠裏刮起的風沙般粗獷寂寥,季懷真聽了半天沒聽明白,也就不費心去聽了。爆竹一炸,一聲響罷還有一聲,他又聞到那股硫磺硝煙味道。

季懷真心中一動,貼近了問道:“若還有膽子,還有良心,就把你剛才那話再說一遍,跟誰使氣呢?誰又耍著你玩了?”

燕遲呆呆看著季懷真一開一合的嘴唇,炮仗聲太響,他完全聽不到對方在說些什麽。

“罷了,當著你娘的麵,就不欺負你了。”

恰好此時爆竹聲停。

季懷真又正色起來,他一攏衣袖,擦去燕遲臉上的眼淚。

他對燕遲,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加以利用的虛偽討好,從未這樣平靜又溫柔過,看得燕遲一愣,又聽季懷真無奈地笑。

他輕聲哄道:“——殿下,莫哭了。”

一番溫言細語點到為止,吝嗇得如同季懷真嘴裏的實話,他抬腳往外走,轉身間帶起一陣香風。燕遲不知那是什麽味道,聞著像剛下過雪後的冷冽清新,卻是這人身上獨有的味道。

巧敏站在院中,和季懷真一起,看著燕遲跪在葉紅玉的石像前,磕了個頭。

燕遲淚流滿麵,啞聲道:“娘,孩兒不孝,讓您受此大辱,隻是那日事發突然,才借娘的金身廟來拖延一時三刻。我若不這樣做,怕是在路上我二人就死了,孩兒不想讓他死,孩兒想讓他活著。”

“娘,您說隻能同喜歡的人那樣,可您沒告訴我,若我心裏有他,他心裏沒我,隻想利用我,又當如何。”燕遲痛苦抬頭,無助地看向葉紅玉。

可他的娘親早已化作一尊冰冷石像,唯獨那雙栩栩如生的眼、嘴角一抹豔麗的笑,方的窺見生前些許動人風姿。

隻是紅顏薄命,葉紅玉再也聽不到她唯一骨肉至親的哭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