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季懷真前腳出皇後宮門,後腳就看見皇帝。

皇帝雞皮鶴發,不著龍袍而著道袍,抱著拂塵光著隻腳,追在他身後的宮人一見季懷真來了,全部自覺留在一箭之地外。

季懷真並未行禮,朝皇帝身上上下掃了一眼,笑了。

“陛下怎的連鞋都不會好好穿了。”

他抱著胳膊笑,手一伸,旁邊立刻有人把皇帝的另外一隻鞋奉上。季懷真衣袍一撩,單膝跪地,給皇帝穿鞋,複又貼著皇帝站起來,低著頭去瞧他。他嘴角噙著笑,眼中卻十分機警,仔細觀察著皇帝的神情。

最終在他詭異目光的注視下,皇帝開始發抖,不敢與其對視。

季懷真突然躬身行禮。

“天冷了,送陛下回宮吧,張真人留步。”

一身著道袍之人留下,正是方才給季懷真遞鞋之人。他見眾人走遠,不等季懷真來問,便主動交代:“陛下近日病情穩定,發病時間十分規律,戌時發作,發作時神誌不清,一心隻想求丹問藥,大約辰時清醒。先前不記得發病時的情形,近日卻依稀記得一些。”

季懷真長身而立,眼睛閉起不知想些什麽,隻微微頷首表示聽到了。

“讓你查的東西可查到了?流言出自何地?”

“回大人,汾州。”

“汾州?”

季懷真眉頭緊皺,低聲咒罵,掩飾不住的厭惡,隻恨早早將三喜打發走,此時想踹人都沒得踹,張真人這把老骨頭被他踹上一腳顯然是要散架,隻好心中默念小不忍則亂大謀,揮手把人打發走。

想起陳年往事,一肚子氣沒處撒,季懷真回家倒頭便睡,日上三竿之時被三喜小心翼翼地叫醒,說是戶部侍郎求見。

季懷真眼也不睜,頭也不抬,一手伸出床帳摸到賬外放著的物件。

三喜極有經驗地就地蹲下,隻聽一聲脆響,一洗汝窯硯台在他背後的牆上炸開。三喜悄悄揮手,隨行仆人極有眼色,又抱來隻可供季懷真單手拎起的青花筆洗補上。

身兼太傅之職的季大人恨死讀書人,發脾氣時專毀筆墨紙硯。

朝中能為三殿下說上話之人今日一一上門,皆碰了一鼻子灰,待到季懷真砸了三個筆洗,兩尊鎮紙之後,翌日一早——陸拾遺來了。

似是早就料到,季懷真一撩床帳,已然穿戴整齊,滿臉挑釁地看著陸拾遺。

當真是極為詭異的一幕,二人容貌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一正一邪,一靜一動,如太極兩麵互不相容,卻又互為映照,隻是季懷真要更高些,站在腳踏上看人時更顯居高臨下。

季懷真盯著他,突然伸手將陸拾遺腰間掛著的玉玨扯下。那玉上刻著條尾巴衝右擺,嘴頂缺口的鯉魚,被季懷真拿在手裏漫不經心地把玩。

陸拾遺伸手:“你的信物給我。”

“急什麽,我問你,都處理好了?”

陸拾遺搖了搖頭。

“你當我會信?”季懷真笑笑。

二人僵持片刻,少頃,陸拾遺也笑了,明明是相似的容貌,陸拾遺盯著誰笑,那人隻會覺得如沐春風,可若是被季懷真盯著笑,大概第一反應是要倒大黴。

“算是處理好了,秘不發喪,等過段時日再尋個好由頭。”

季懷真知道這是誰的決定,他品著這四個字,多疑的本能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可又無從下手,沉思片刻,不疾不徐地念出幾個人名。

“這些人當夜都在,咱們三殿下跟殺豬似的,嚎得那麽大聲,將我季家祖宗十八代**了個遍,便是死人也被他叫活了,如何做到秘不發喪?”

陸拾遺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不語,被季懷真點到的都是他的人。

“我說你那夜怎的這樣大的陣仗,就是為了除掉一些無足輕重的人?”

季懷真湊近,挑釁道:“他們是死是活與我何幹?就是故意惡心你罷了,就是要給你找不痛快,如何?你下不了手,我來替你,這事你找大殿下說無用,他隻會親自動手。”

看著陸拾遺沉默不語,季懷真心中更加痛快,從懷中提溜出腰牌,打發路邊野狗似的扔到陸拾遺身上。

大齊的鹽鐵生意乃官營,三年前就牢牢掌控在季家手裏,成為季懷真和季庭業斂財的手段,此腰牌是他的信物,見腰牌如見人,雖與陸拾遺不對付,但他一走半年,這東西必須留下,否則一國財政出現紕漏,不等夷戎韃靼那群蠻子來打,大家先一步玩完。

陸拾遺走前留下道拿皮繩係好的詔書。

上麵墜著枚狼牙,季懷真研究半天,嘟囔道:“什麽破爛玩意兒。”確保可以原樣係回去之後才動手拆開。

他突然罵了句娘。

原來這詔書除了拿狼牙墜係緊,還以紫泥封好,需原封不動地帶去敕勒川,交給那群草原蠻子的大汗,期間詔書有無被人打開過,一看紫泥封印便知。

紫泥詔書,天子專用。

偏得這紫泥極為難得,隻有汾州才產。

季懷真氣得又想摔東西了。

他無奈歎氣,叫三喜備車。

“大人,去哪兒?”

季懷真不情不願:“……回家。”

申時將過,一輛馬車停在季家祖宅外,季懷真麵色不善,鑽出馬車,將跪在地上的三喜踩了個狗啃泥,被等在外麵的管家迎了進去,一路行至主屋。人還未進,就先聞到一股藥味,管家站在門前,恭敬地喊道:“老爺,人回來了。”

“知道了……”

說話少氣無力,給人一種將行就木的扼腕,聽聲音已知這人時日無多。季懷真見管家沒有開門的意思,便自覺地跪下,他挺直的脊背突然一彎,在地上磕頭磕出聲響,一連三個下來,額頭已然青腫,屋內之人讓他起身,他卻依然恭敬跪著。

管家退下,這對父子隔門交談的聲音漸漸被院中窸窸窣窣的竹葉掩去。

辰時,皇帝從昏睡中清醒,見身旁站著的張真人喜笑顏開,被皇後服侍著吞下枚靈丹。金鑾殿外,等到早朝的大臣們魚貫而入,各個人心惶惶,麵麵相覷,似是覺得有事發生,不敢再交頭接耳。

半個時辰後,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一向縱容季家的皇帝,竟因三殿下一事發落了季懷真季大人。

窺得些許君心聖意,有些人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再也按捺不住,一擁而上,開始一本一本地參起季懷真,硬是將平時一個時辰就結束的早朝拖延至兩個時辰,稱謂逐漸放肆,季懷真在兩個時辰內從人變狗。

隻怪他壞事做盡,行事囂張,朝中早已怨聲載道,隻恨不得一起衝到季府將人亂刀砍死。

眼見要到服藥時間,皇帝屁股再也坐不住龍椅,大手一揮,兒戲一般,下令將季狗囚禁府中,秋後問斬。到底是顧忌著皇後的麵子,隻字不提他們的父親季庭業。

大臣們喜極而泣,拍手稱快,紛紛感歎道:咱們大齊還有救!陛下英明!列祖列宗保佑!天佑大齊!

季狗落馬的消息一時無兩,無人再關心皇帝究竟要如何處置三殿下,想必血濃於水,關上一段時日就會放出來罷。

朝堂如兒戲一般,竟無人覺得荒唐。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駛出上京,朝著汾州的方向前行。

車上的季懷真打了個噴嚏,看著三喜狐疑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心裏罵我。”

三喜諂媚著給他捶腿,季懷真輕哼一聲,把腦袋伸出車窗透氣,片刻後又把腦袋縮回來,拿起一本《千字文》,頭昏腦漲地開始認字,不認識的字便問三喜。

一路快馬加鞭,從上京到汾州隻花了九日。一路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無聊時便折磨三喜,臨到汾州邊界,季懷真突然命馬車停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三喜。

馬車停在深山老林中,乃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三喜渾身的皮一緊,想也不想就給季懷真跪下,季懷真還未說什麽,竟是先把他嚇得發抖。

季懷真“嘖”了聲,坐在塌上,一手撐著下巴,拿鞋尖托起三喜的臉。

“你可知我為什麽給你取名叫三喜?”

三喜哭著問是不是論資排輩,在他前頭還有大喜二喜。

“是,也不是,在你前頭兩個叫一哭和二鬧,本來輪到你,要叫三上吊,但誰叫我姐那時候生了阿全,再給你取這樣的名字,得多晦氣。”

“是我姐,給了你一個好名字,也是我姐,留了你一條命,我說這話的意思,你可明白?”

三喜哭天搶地,說以後皇後娘娘就是她祖宗。

季懷真一腳踹他身上。

“直娘賊,誰要當你祖宗,想得倒美,滾吧,你是個聰明人,回去好好伺候我姐,有事再來稟報,你知道怎樣找到我。”

他懶洋洋一揮手,指了指外麵的馬。

三喜明白了什麽,知道這是不要他跟去敕勒川,回去伺候皇後的意思,當即給季懷真磕頭,立刻喜出望外地滾了。

三喜一走,季懷真便有些寂寞,不認識的字也無人問了。

好在消息似飛般,比馬還要快。

人未至,聲勢先到,汾州地處大齊邊界,還未來過這麽大的官,尤其這次陸拾遺陸大人是陛下欽點出使夷戎的特使。都知戰事吃緊,陸拾遺一行關乎國運,更加不敢怠慢,一早派出知州夾道等候。

這知州前年上供時去過一次上京,隻站在金鑾殿外遠遠瞥見過一眼,依稀記得這陸大人是個標致人物。待到對方從馬車上下來,再一看腰間墜著的玉玨,更加確認,是陸拾遺陸大人沒錯!

大齊人不認得陸拾遺,但一定都知道他的玉。

此玉名聲在外,還牽扯到早年一樁茶餘飯後的笑談。

這邊見玉如見人,那邊季懷真翻臉如翻書,渾身戾氣狡詐一收,再不趾高氣昂著看人,笑時如沐春風,當真將陸拾遺的言行舉止學了個十成十,便是三喜去而複返,見到此刻的季懷真也要仔細分辨。

雙方一通寒暄,待確認過信物手書,那知州便向他介紹下榻之處。

季懷真聽了半晌,和煦道:“我聽聞此地有一酒樓,名喚紅袖添香,好像菜色不錯。”

知州一愣,紅袖添香的菜色是不錯,但比菜色更好的,是裏麵的男色。

倒是沒聽說過陸大人是斷袖。

想起之前打聽到的消息,陸大人先前有過妻兒,隻是妻子難產而亡,獨子三歲時染病離世,料想陸大人大受打擊,從此變了斷袖,專走後門,或者專門被人走後門。

季懷真對敗壞陸拾遺名聲一事毫無壓力,明晃晃地暗示著他要去狎妓,狎得還得是男妓。

知州很快收拾好怪異表情,命人快馬加鞭前去通知,季懷真臨時起意,帶著當地官員,打著陸拾遺的名頭浩浩****踩過紅袖添香的門檻。

當官的最是要臉,不好一上來就狎妓,隻好先上菜,後上人。

更不好一上來就直接摟著親嘴兒行事,隻虛頭巴腦地交代著喚小倌來撫琴唱曲。

季懷真笑著冷眼旁觀。

房門一開,一群小倌依次進來,皆被**過一番,走路時搖曳生姿,既有英氣,又有柔情,其餘人不敢造次,等著季懷真先挑。

季懷真興致缺缺,視線一一掃過去,停住。

隻見隊伍最末端站著一人,與旁人皆不同,旁人都軟弱無骨地站著,恨不得學盡女子柔媚,此人卻雙足微微分開而立,脊背挺直,肩寬窄腰,端的是一身正氣,看年歲不過十七上下。

但最先吸引季懷真的,卻是那雙漂亮眼睛。

這人劍眉星目,眉頭微皺,鷹隼一樣的視線淩厲搜尋,他向季懷真看過來,二人視線相對,季懷真還沒什麽反應,他卻呼吸一滯,立刻把頭底下,胸脯克製地起伏,顯然是緊張。

季懷真盯著他耳根浮起的薄紅,緩緩起身。

那人不敢看季懷真的臉,隻盯著他的鞋,屏息凝神集聚起的一絲勇氣也僅僅是讓他抬頭看向季懷真的腰間。

他盯著那玉玨,眼眶微紅。

季懷真朝他走過去,其他小倌立刻豔羨地看過來。

季懷真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喉結一滾,雙拳緊握,輕聲說出兩個字。

“沒聽清,再說一遍。”季懷真抬頭貼過去,幾乎讓對方嘴唇快要碰到自己的耳朵,其實他聽清了。

“燕……燕遲。”

他鼓起勇氣看向季懷真,認真地將名字說給麵前的人聽。

“燕遲……”

這二字帶著心照不宣的曖昧在季懷真唇齒間滾過一遭,燕遲的喘氣聲便又重了些。

於是季懷真又笑了,他盯著燕遲看,毫不懷疑再這樣看下去對方會激動得暈過去。燕遲垂在身側地手指下意識抓握,看上去想要去拉季懷真的手,幾乎是情難自製,又像是有話要說。

這傻小子一副為情所困的模樣把在座官員看的是一頭霧水,搞不清這是什麽路數,不住揣測這是不是陸大人在上京惹得風流債;一排小倌更是恨得牙癢癢,想不到這傻大個第一天來竟出奇招搶客人!

就在在場各位都以為陸大人口味清奇,不挑專門侍奉男人慣於委身於人下的,要挑這奇葩硬骨頭時,可他卻鞋尖一轉,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下把旁邊站著的小倌攬入懷中轉身入座。

被季懷真挑中的小倌喜出望外,立刻貼著他以示乖巧。

那名叫燕遲的少年茫然站在原地,怔怔地收回要去拉季懷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