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說完這番話,燕遲就把頭轉了過去,似是不想再多看季懷真一眼。

乍一聽,季懷真還以為燕遲已將他身份識破,可一想,就燕遲這脾氣,若得知自己在他麵前冒充陸拾遺耍著他玩,騙他身又騙他心,還不將他一刀剮了。

他那日可是親眼看到過這小子單憑強悍臂力,就把一柄半人高的長刀橫甩出去,貫穿人身,大半截刀身沒入牆體。

別說讓他也照樣甩上那麽一下,單是讓他把燕遲甩出去的刀從牆裏拔出來都怕要費些功夫。

燕遲這是以為自己看清了“陸拾遺”,哪怕對他好,他也覺得自己別有用心,裝腔作勢——雖然也不曾有錯。

他已經先入為主,習慣了“季懷真”的壞,再接受不了“陸拾遺”的好。

屋中再無人講話,季懷真也不反駁,算是默認。燕遲本就不傻,隻是癡戀“陸拾遺”,被傷透了心,癡傻的勁頭一過,就再難哄騙。

季懷真心想:不當真就不當真,本就是頂著另外一人的名號搶來的露水姻緣,難不成還有什麽好可惜的?

既已識破,他也沒有再繼續違心討好的必要,隻需在燕遲和其他人麵前頂著一個陸拾遺的名號,不露餡就好。

半晌過後,季懷真平靜問道:“既然如此,我們什麽時候走?”

燕遲見他被戳破後竟是一句狡辯應付都懶得給他,當即更加心灰意冷,啞聲道:“今晚就走,辛格日勒為我們準備好了馬和幹糧,等入了夜,先把床下的屍體處理了。”

季懷真嗯了聲,把頭一點,再無話與燕遲說。

隔著窗子都能聽到外頭喝酒吵鬧的聲音,那群兵痞跟著梁崇光這樣的上司,簡直吃盡苦頭,無油水可撈。蝴蝶姑娘果然說到做到,以海量拿下他們。季懷真不合時宜地發呆,並不看燕遲,外麵喧鬧的聲音吵得他耳朵嗡嗡響,又聞到那股放完炮後的硫磺味。

似乎哪裏都要比這間新房熱鬧。

兩個最該柔情蜜意的人冷臉相對,話不投機半句多,若不是外麵有人,季懷真確信燕遲不會再這裏繼續坐下去。

碰巧他也不喜歡自討沒趣,身一翻,被子一蓋,在這剛死了人的屋子裏打起瞌睡。

合巹酒,挑蓋頭,這些個中滋味季懷真都沒嚐到,新婚之日,他和床下藏著的屍體同床共枕。

傍晚時分,梁崇光才帶著手下的人走了,辛格日勒一家終於鬆了口氣。

入夜,燕遲一身黑衣,準備去處理屍體。

他眉骨高,眼窩深,此時又以黑布圍住下半張臉,襯得本就醒目的眉眼更加淩厲張揚。季懷真看著燕遲把屍體抗在身上,潛入夜色中。

至於他怎麽解決假三喜的屍體,季懷真問也不問。

他坐在桌前看辛格日勒給燕遲準備的東西,幹糧僅備夠二人騎行到汶陽的,還有些草藥,是治他咳嗽毛病的,旁的東西,倒也沒了。

季懷真若有所思地看著,直到屋門被人輕扣。

他剛想開門,可轉念一想,這個時候來的,又有誰會敲門?

門外之人似乎猜到他的顧慮警覺,又敲一下,沉聲道:“——季懷真,開門,有話要問你。”

這聲音,這叫法,是梁崇光!

季懷真猶豫一瞬,還是上前把房門打開,若真想將他緝拿歸案,梁崇光大可在白天動手,一聲令下,自然叫他和燕遲吃不了兜著走。

既沒有,那就是有意放他一馬。

隻見那油鹽不進的武將褪去一身鐵甲,雖換上常服,卻依舊掩不住在戰場上千錘百煉出的肅殺之氣。他不請自來,往桌前一坐,粗黑濃眉上結了層霜,顯然是不知季懷真何時要走,因此一直在附近蹲守。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季懷真雖嘴上不留情,卻動手倒了杯茶,算是謝他今日高抬貴手。

梁崇光心不在焉地握住茶杯,他指節粗大,老繭遍布,一看便是習武之人。

“先前你因三殿下一事被革職發落,如今陸拾遺下馬,朝中無人可用,陛下才將你官複原職,可你人在汾州,那在上京替你上朝的人是誰?是陸大人?”

“既已猜到,何必還非要問我一句?”季懷真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梁崇光,三兩下猜出對方來意,“人人皆知你梁崇光保家衛國,一片忠心赤膽隻效忠陛下,向來不參與,也不關心這些弄權之術,現在卻大半夜不睡覺,跑我這兒來。你到底要問什麽,大大方方問出來,興許我還高看你一眼。”

果然,梁崇光沉默一瞬,瞥了眼季懷真,又很快把頭低下,握著那盞涼茶,突然道:“你姐知道嗎?”

季懷真立刻反問:“我姐是誰?”

他問的是季晚俠的身份。

季懷真又譏誚一笑:“你又是誰?”

梁崇光不吭聲了。

“說不出話了?我來告訴你,”季懷真前一秒還在笑,下一秒突然拍案而起。他一把拽起梁崇光衣領,恨不得一拳打在他這張永遠不苟言笑的臉上,隻聽他怒不可遏道地警告,“我姐是季晚俠,季晚俠是誰?是季家嫡女,大齊皇後,四皇子生母!是我季懷真的姐姐。”

不止如此,他還要讓他的外甥當上皇帝,姐姐當上皇太後,讓他姐想愛誰就愛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再也沒人敢按著季晚俠,不顧她的哭嚎,往她手腕上點守宮砂。

“你梁崇光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不懂變通的愚忠之人罷了。”

皇帝大婚,再娶新後,舉國同慶之時他率領銷金台被秘密派至懷化,走前壓根不知季晚俠要成婚的事情,他前腳離開上京,後腳皇帝下旨娶他的姐姐為繼後。

季懷真事後才知,大婚當夜季晚俠從皇宮暗道出逃,後被梁崇光親自帶兵追回。

回程路上遇到大齊近十年來最大一場雪,隻有一間破廟給他們遮擋,那群兵守在外麵,上上下下二十人,將破廟圍得水泄不通,看犯人一樣看著他的姐姐。

季晚俠被一頂珠光寶氣,價值連城的鳳冠壓得抬不起頭,紅裝後擺逶迤拖在雪地裏,哭得我見猶憐,美得觸目驚心。

那嬌生慣養的季家大小姐,吃穿用度比之一國公主更甚,公主有的東西,季晚俠先有;公主沒有的東西,季晚俠早已玩膩看厭。

一雙膝蓋從沒有受過這樣的苦,第一次下跪便是大婚當日。她從不知軟雪也可傷人,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將季家大小姐,大齊皇後凍得瑟瑟發抖,往地上一跪,裙子很快就濕了,又結成冰扒在她的膝蓋上。

她哭著,求她的心上人放她一馬,給她一條活路。

而這姓梁的,一身鐵甲,一柄長槍,以悍將之姿不可動搖地駐守在廟門前,即使被凍到嘴唇發紫,睫毛上的冰渣連在一處,似是輕輕將他一推,倒在地上,會摔得支離破碎。

但他的心卻堅定不移,從未低頭看過季晚俠一眼。

若他季懷真在,他的姐姐哪用受這樣的委屈?

他要季晚俠這輩子再碰不上那樣大的雪!

他要他的姐姐,再也不用求別人給她活路。

“你的心怎麽這麽狠?”想到姐姐,季懷真心中一痛,他滿臉陰鷙地看向梁崇光,一字一句道,“她跪在地上哭著求你的時候,你可曾給過她一絲憐惜?可曾看她一眼?為什麽不敢看她?現在竟還有臉,來找我打聽她的安危?”

梁崇光用力喘了兩下,目光鬆動一瞬,不知想到什麽,很快再次堅定。

他攥住季懷真握成拳頭的手,將他的指頭一根根掰開,搶出衣領,卻是沒有反駁季懷真的羞辱。

“我奉陛下之命,迎皇後娘娘回宮,自當問心無愧。”

梁崇光一板一眼,擲地有聲,他盯著桌上的茶杯。

“夠了!”

季懷真怕再說下去,他會忍不住殺了他。他氣急攻心,血氣翻湧,忍不住一陣猛咳。

待他勉強壓下喉嚨間的癢意,回身一看這呆子,見他盯著那一盞尋常茶杯,好像裏頭藏了錢,住著女人,有杆豎給他梁崇光讚他精忠報國的大旗,叫他愛不釋手挪不開眼。

“我問你……”季懷真壓低了聲音,“阿全同你有沒有關係?”

梁崇光一愣,很快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便是先前被季懷真尖酸刻薄地羞辱,也沒有此時這樣一問讓他來的火氣大。

這向來油鹽不進的武將終於顯出怒容,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季懷真,瞋目切齒道:“我與你姐清清白白,你這樣問,是在侮辱你姐。”

“當真?”

季懷真起先不信,誰叫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阿全長得不像皇帝。

可梁崇光怒目而視,表情不似作偽。再退一步,就他這一根筋的秉性,估計要真和季晚俠有些什麽,早就以死謝罪了。

季懷真冷哼一聲,又將他全身上下掃了一遍,是種很侮辱人的看法。

“不是就好,今夜一過,我便出發去恭州,我姐那邊我自會找人保護她,操好你自己的心,旁的事情莫問。”

他現在誰都不信,當然不會對梁崇光講實話。

語氣一頓,又不情不願地補充:“我這人最識好歹,你幫我一次,也不讓你白幫,等我解決完陸拾遺重返朝堂,自然記得你的好。”

“梁大人,你就等著平步青雲吧。”

梁崇光沒有接他這個好意,顯然比起平步青雲,他更想離季懷真這等陰晴不定的人遠遠的。他正要起身告辭,季懷真又突然把他叫住,叮囑道:“小心陸拾遺。”

梁崇光一瞥季懷真,聽出這不是句氣話,當下把頭一點,轉身走了。

他走後不久,燕遲就回來,見他兩手空空,季懷真就明白假三喜的屍體已經處理好。二人一合計,決定盡早啟程,竟連天亮都等不及,隻給辛格日勒一家留了信。

燕遲牽來匹馬,一踩馬鐙便上去。

可季懷真是誰?那是個下馬車要拿人背當腳踏,吃葡萄要等美人拿手來喂的懶貨,當即把手一遞,讓燕遲拽他上來,偏得騎馬也不老實,手圈住燕遲的腰作怪,還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燕遲惱怒道:“你手別**。”

季懷真:“哪裏**?抱的就是你,囉嗦什麽,趕你的路去。”

他替燕遲一夾馬腹,隻聽馬兒嘶鳴一聲,二人一騎,朝著汶陽的方向絕塵而去。

兩個時辰後,在護城河附近巡邏的士兵發現河中飄著一具屍體,迅速稟報梁大人。梁崇光將將歇下,聽聞立刻帶人來看。屬下一看,奇道:“昨日到處尋不見他,怎麽掉河裏了。”

梁崇光遣散眾人,將屍體打撈上岸,又命屬下買壺酒來,盡數澆在屍體上,又掰開嘴灌了些進去。

屬下疑惑道:“大人……?”

梁崇光起身,冷冷道:“結案。”

七日後,燕遲同季懷真一路快馬加鞭,吵吵鬧鬧,終於到達汶陽城下,卻見城門口布防比往日多了兩倍不止,正對進城的百姓一一盤查,對比手中畫像,確保無誤後才放行。

而那畫像上被緝拿之人,正是“陸拾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