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隨意
斯文男子本能地知道,一間牢房,連續兩天死人這事兒不是很好。
他讓祝纓去檢視老胡,就是心裏隱約有點預感,覺得老胡是出了事故,推個傻小子頂缸。到時候一說,就是這小子是最後一個檢視老胡的人,挨打也是傻小子先挨。
祝纓這兩天的表現就像是一個才聽了許多街上大媽的“學精點兒,別人問你什麽都別答應了,有人賣東西給你你先問問價,都要給它還個價”的經驗,張口就是“多少錢?”的傻小子。用來頂缸最合適了。
他冷著臉也是想先詐唬祝纓一下,一個小子,能見過多少世麵?拿捏起來容易的。
沒想到卻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這話說得就很傻!人都死了,說什麽衣服、被子、草墊子?
斯文男子正要再嚇她一下,獄卒來把老胡的屍身抬出去給仵作屍檢的人又進來了。
祝纓又站到了角落裏。
祝纓也不擔心,屍檢也查不到她的身上,她依舊照著自己的規劃把自己的鋪位給收拾好。現在這裏的鋪位依次是,老馬、精瘦的男子二郎、她、斯文男子。斯文男子排在最末,鋪旁邊就是馬桶。
老馬看了她一眼,對她點了下頭,她也對老馬點點頭。
屍身抬走,也是個“筷子從眼睛穿進了腦子裏,人死了”的結論。大獄裏死人是太常見了,潘寶這樣的“意外”都不是什麽稀奇,這裏還會有霸道的犯人整死軟弱的犯人、仇人進牢裏來弄死夙敵之類。老胡不是什麽軟弱的犯人,他的仇人就海了去了,獄卒想查也沒得查——索性就不管了。
就說大獄對犯人的這個待遇——不見日光、一天兩菜雜菜豆子粥、春夏秋冬一條被子、亂七八糟的疾疫——時不時死個把人簡直太正常了,不死才是不正常呢。
隻是這一回有一點不一樣,幾個獄卒和牢頭商議了一下,都覺得:“連著死了兩個都是筷子插死的,不太對。要怎麽弄明白了才好。”
“我是牢頭又不是青天!人家多少俸祿?我才拿幾個錢?”
“害!你們都不願意說,我就說出來好了,不就是怕少尹追究麽?”
獄卒這個差使才有幾個餉?吃不飽、餓不死罷了。能跟犯人勒索點好處,補貼補貼家用就是極限了,克扣犯人的口糧、用犯人賺錢的大頭都是上頭拿的。他們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罷了。把一切弄得明明白白本就不是他們的職責。
然而不幸來了個少尹,這貨不知道是讀書讀傻了還是別有所圖,竟然真的管起這些事情來了。如果沒有少尹多事,他們連牢房裏的稈秸都不想弄!光席就光席,蘆席壞了就壞了!賊皮,還要供著不成?死就死了!那是報應!下輩子投個好胎,坐牢也能混個單間,還能叫酒食女妓進來。
連著死兩個人,少尹那裏恐怕是要有個說法的,至少有個引子。一個潘寶,死了有理由還有痕跡,再來一個老胡,就怕少尹多問呐!到時候問咱們一個玩忽職守,打上二十板子,找誰說理去?
牢頭將幾個獄卒叫到了總柵外麵,低聲問:“不是叫你們不再發筷子給他們的麽?怎麽又出事兒了?!”
獄卒們心裏叫了八百聲晦氣,也隻能說:“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再給這些賊皮發筷子了!”他們不怕犯人死,死就死了,有什麽好擔心的?就怕上頭找茬兒。牢頭這個茬兒找得角度新穎,讓他們十分不滿——還有這樣挑剔的?
有人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他就是孝子賢孫伺候著,也沒有千年萬歲紅毛綠龜的!死就死了!”
被牢頭啐了一口:“呸!我管你是什麽妖魔鬼怪、紅毛綠龜,是死是死!我隻要能在少尹那裏過關!去!給我找個說法兒過來!”潘寶的死,意外的證據十足。老胡這兒得弄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獄卒們隻得自認倒黴,將這間囚室的人嚇上一嚇,審上一審。
獄卒用嚴厲的目光掃射著這間囚牢裏的犯人:“說!怎麽回事?”
斯文男子就是這間囚室的舌頭,忙說:“都是意外,意外!這牢裏怎麽能不死人呢?這地方陰氣重,興許就是冤鬼索命報仇來了。”
“是嗎?你們見到鬼了嗎?”獄卒嚴厲地問!
祝纓在獄卒的目光掃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飛快地瞟了斯文男子一眼,獄卒眉頭一皺。牢頭又罵了斯文男子一句:“就你鬼主意多,是不是你在弄鬼?”
祝纓又瞟了斯文男子一眼,這一眼,牢頭又注意到了。
牢頭忽然說:“你們,一個一個過來,我要挨個兒審問,你們不許串供!”
……
祝纓盤膝在草墊上坐著,現在,親手編的長圓的草墊蒲團鋪在了通鋪上,先編的那個小的薄團卷巴卷巴當做了枕頭,一條被子從中對折鋪到了草墊子上,就是一個勉強不錯的鋪了。她坐在草墊上,還有一條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身後。身上是那件失而複得、反著穿的皮袍,外罩了一件囚衣。
一個人占了三條被子好像不太禮貌,鋪一個、蓋一個,雖然知道多蓋一條更暖和,她還是把第三條疊好了送給老馬。
然後她就被獄卒揪去單獨審問了。
她是牢頭“欽點”的:“先把那個小子拿過來問一問!年輕、膽小,又是新來的,容易問出點什麽來!隻要有一點線索,能在少尹麵前交差也就得了。”
祝纓於是獲得了這項榮譽。
牢頭在審問她之前先問獄卒:“這叫個什麽名字?是個什麽來曆?”
非常不幸的是,獄卒們也不知道!
所以祝纓被帶到木柵外麵,先被劈頭蓋臉打了幾巴掌,再被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姓什麽?叫什麽?犯了什麽事進來的?”
祝纓心道,我還想知道呢?說出來的卻是:“不知道。”
她搖著頭,說:“正在家裏吃飯,就有萬年縣的到家裏來揪了我去關著,又從萬年縣的班房轉到這裏來了的。也沒人告訴我是為的什麽。”
這種事兒年輕的獄卒可能不知道,有經驗的牢頭卻很明白的,大概是有什麽辦事的人亂弄,又或者是有什麽別的原因。害!弄不明白也不就問了,哪位同僚有什麽打算,總會找過來的,人在自己手裏,到時候總會有人找到自己,現在就不必再費這個心了。
牢頭懶得管這個關進來的原因,也覺得一個被誤弄進來的人與其他犯人的關係都不大。他跳過了這個問題,問道:“你與胡大是一個屋的?”
“嗯。”
“他怎麽死的?”
“啊?”
“昨晚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
祝纓無辜地說:“我,那個,晚上看不見。”
年輕的獄卒道:“胡說,你又不是瞎子,晚上怎麽就看不見了?”
牢頭已經點頭,問下一個問題了:“昨天,胡大與旁人有什麽爭執麽?”
祝纓好像回憶起了什麽,說:“跟文叔打鬧了一陣兒。”
牢頭又問:“旁人都在幹什麽?”
祝纓搖搖頭:“沒留意。是真的,我都在編墊子,老胡說,編不好,就……就……”
“什麽墊子?”
祝纓像是在告狀,說:“他把我的冬衣搶走了,鋪上冷,我就把鋪上的草編個墊子墊著。他看了叫我給他編個,草不夠了,就拿文叔的。我就編了一天。”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獄卒和牢頭一齊看了她一眼,她半邊臉頰上的痕跡還沒有消掉,都是心領神會。牢裏這種事情常有的,欺負新來的。祝纓看起來就沒成年,又瘦,長著一張牲畜無害的臉。挨打、受支使、被搶,都是常見的。
獄卒和牢頭也不以為意,哪個獄裏沒一兩個獄霸反而是不正常了。獄卒還年輕,看她長得眉清目秀,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犯的什麽事兒?沒想著早點兒出去?”
祝纓道:“沒說。文叔說,給他二十,哦,潘寶死了就漲到二十五貫了,能包我出去。我沒錢……”
牢頭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道:“去吧,把老馬叫來!”
祝纓乖巧地退了兩步,又站住了,表情有點猶豫,又問:“大人,我是犯了什麽事兒給我抓進來了的呢?您能告訴我麽……”
牢頭一擺手,另一個獄卒就驅趕她:“哪裏那麽多的話?滾滾!”
祝纓滾了。她心裏已經認定是周遊在跟她過不去,再鬧大一點把周遊引過來她一定討不著好,隻略提一下,留下一點痕跡。她這兩天聽了許多關於京兆府少尹的好話,還存著“鄭七不在京城,這個少尹正直,能叫他過問一二我也能早兩天回家”的念頭。
死了兩個人了,少尹也該過問了吧?祝纓想。
年輕的獄卒衝她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問牢頭:“這小子有些古怪呀,什麽夜裏看不見,怎麽不再問問呢?他肯定知道什麽,上個夾棍就什麽都招了!”
牢頭道:“你小子,就是從小過得太好了,沒受過虧呢。這是夜盲。貧苦人家常有的毛病,吃得不好就容易得,但凡能吃上幾天好飯就好啦!”
“咦?”
牢頭道:“你以後就知道了。你爹跟我是把兄弟,叔叔我少得不教你一教,你好好學著。先把那個老馬叫過來,再將他們對麵的犯人提兩個過來!”
問過了老馬和對麵囚室的囚犯,證實了祝纓說的無誤。頭一天白天的時候,許多人見證了老胡和斯文男子那一場雞飛狗跳。是的,我們都見到了,老胡還“征用”了訟棍鋪上的稈秸,把訟棍打了一頓呢!犯人們還提供了老胡和訟棍的舊怨——訟棍收了錢,卻沒有能夠將老胡營救出去,老胡還是落到了少尹手裏蹲了大獄。
牢頭和獄牢們又把斯文男子給拘了來!對這個人就沒有對祝纓那麽“客氣”了,他們心裏已經認定了斯文男子必是有問題的!上來打得更狠!
“說!是不是你心懷不滿害死了胡大?!”
斯文男子被打傻了:“不是我!”
“不是你,還能是誰?!”
證據十足還不肯招認?獄卒們上去就是一頓暴打!也是合該這斯文男子倒黴,他幹的就是包攬訴訟的營生,衙門裏的人看他就是個“奸詐狡猾”的考語。這個殺才,給足了錢,他能親自把良心剜出來喂狗!
胡大打了他,他能不報複?
那不能夠!
這個鍋,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可憐斯文男子一介斯文敗類,也是智計百出,卻被牢頭和獄卒內定了要給他扣一口大鍋!一定是這個長了一百個心眼兒的敗類,偷偷藏了筷子,與胡大結了仇,就半夜害死了胡大!
牢頭和獄卒也不求自己就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打到斯文男子受刑不過承認了“心懷怨恨”,讓他畫個押,獄卒們也就滿意地離開了,把斯文男子像拖死狗一樣的拖回了囚室一扔!
……
斯文男子被扔在了地上,老馬也不去扶他,精瘦男子也不去理他,祝纓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下通鋪一分為三,老穆見老馬和祝纓都有兩條被子,也很自然地將斯文男子的被子拖了來鋪了。三個鋪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除了祝纓的那一份鋪了草墊子,其他兩個人的是稈秸之外,一人兩條被子,三個人的鋪蓋就齊活了!
通鋪還挺長,三人離得比較開,還能在鋪尾給斯文男子留一小塊地方。
祝纓又把馬桶挪了個地方,離通鋪遠了些。這些囚犯真是無聊,非得把馬桶離某一個鋪位那麽近!不會往邊兒上再挪一挪嗎?這群賊皮,就是故意整治新來的呢。
我就不一樣了,祝纓想,我是講道理的人。
祝纓很好心地對老馬和精瘦男子說:“要枕頭和墊子嗎?就是編得慢點兒,我現在手疼。”她展示了一下手指。
老馬笑了笑,看到被扔在地上的斯文男子:“問問你文叔吧。”
祝纓搖搖頭:“他不是好人。”
老馬挑挑眉,祝纓道:“他早起就看出老胡出事兒了,偏叫我去看,推我頂缸呢。”
老馬笑出了聲。
祝纓又問精瘦男子怎麽稱呼,男子道:“你這年紀還是叫我老穆吧。你怎麽稱呼呀?”
祝纓道:“老三。”
順手扯了點稈秸又在手指間編繞著,其他牢房裏傳出來聒噪聲來:“逮住了,逮住了!”祝纓去看了一眼,卻是犯人們捉了隻肥大的老鼠,正商量著要吃呢。祝纓道:“又不是竹鼠……”
老穆笑了一聲。
老馬道:“後生,別再生事。”
祝纓道:“哎,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我等著回家呢。”
老馬、老穆、祝纓三人坐在鋪上聊天兒,老馬就問祝纓:“後生,為什麽進來的?”
祝纓誠懇地道:“我到現在也鬧不太明白,大約是上頭嫌我不夠明白,叫我曆練曆練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想的是老天爺讓她開竅。至於老馬、老穆理解了多少就見仁見智了。
老穆問道:“外頭怎麽樣了?你燒的哪一炷香?”
祝纓道:“我才來,您也別問我太多,我也不問您太多,現如今京城地麵上各路神仙正各顯神通,我也說不明白。”
三個人慢悠悠地聊著,全當斯文男子不存在了。
到了吃飯的時候,也沒人幫斯文男子打個飯,更沒有人在睡覺的時候給他一條被子。斯文男子掙紮著爬上了通鋪,想要搶祝纓的被子,被祝纓往膝上一踢,就骨碌到了鋪下,趴在地上蛄蛹了好一陣兒。
斯文男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抬頭瞪著祝纓:“你!”
祝纓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去。”
老穆笑了一聲:“你也太斯文啦。”他對斯文男子就一句話:“滾!”成功地把斯文男子嚇到了馬桶邊兒縮著。
這是牢裏時常會發生的事情,總有人被欺負,也總有人被欺負死。有的是因為軟弱,有的是因為運氣差,有的人是因為討人嫌。外麵盛傳□□犯會被同監的鄙視毆打,這話並不準確,看潘寶,之前就過得挺滋潤的。
斯文男子總與這些江湖匪類、人間敗類打交道,他總能占到些便宜,從這些刀頭舔血的人手裏分一杯羹,卻沒有想到自從進了這間牢房居然一文錢也沒能賺到,反而落到了這個境地!
他嘶聲哀嚎:“來人啊!要凍死人啦!我冤啊……”
這也是牢房裏的保留曲目了,常有人喊冤、詛咒等等,獄卒開了總柵,過來拿刀鞘穿過柵欄劈頭蓋臉一套打,又罵祝纓等人:“賊皮!還不把他弄到鋪上去?!”
祝纓也不硬扛,跳下鋪,拖著斯文男子的一條腿往鋪上拖。老穆跳了下來拖另一條腿,兩人把斯文男子往鋪上一扔,老穆眼力還不錯,也沒有夜盲,問祝纓:“你幹嘛呢?”
自從吃得好了,祝纓也不是個夜盲了,她說:“怕他咬我。”
她手上還有兩件舊囚衣沒還回去,這兩天連死兩個,獄卒沒來得及收回囚衣,她把身上那件破爛的換了下來穿了件整齊的,用破衣服將斯文男子的嘴巴給堵住了,又用另一件囚衣將他手腳給束縛住了。扯了點草蓋在了斯文男子身上,然後放心地睡覺了。
老馬道:“後生,心狠呐。”
祝纓道:“我倒想好心把他送給您暖被窩,要不要?”
老馬道:“不要。”
“老馬,心狠呐。”祝纓說。
老穆難得笑了一聲,說:“你們兩個呀!老馬我是知道的,後生,你這也……”
祝纓道:“你猜,他會不會半夜爬起來咬死我?他不敢恨你們,卻覺得我該被他欺負,一旦欺負不成就要恨我。這種人,占不著便宜就覺得虧了,你放心,你就拿去。”
老穆不吭氣。
三人好好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祝纓把斯文男子身上的囚衣解開,發現這人已經燒得很厲害了。祝纓也不理再落井下石,卻也沒有什麽好心去管他。
她饒過了斯文男子,獄卒們卻不肯饒過,又將斯文男子拖出去一套審。照例也是什麽都審不出來的——這事兒確實不是斯文男子幹的。
一頓臭揍之後,斯文男子又被扔了回來,“同窗”三人照例是沒人理會他的。三人一處處閑聊,祝纓記性好,隨口說了點她進京來見到的京城景象,老馬就閉著眼睛說:“還得亂一亂呐!後生,別嫌這兒不好,這兒可比外頭清靜多啦!”
老穆道:“你坐得住,我還掛念外頭的兄弟。”
老馬道:“進來你就安心住著吧,你那外頭的兄弟啊再不收手,非得叫打死不可!”
老穆和祝纓都問:“怎麽?”
老馬是個老江湖了,就說起了二十年前一位青天。百姓眼裏的青天,通常不需要多麽寬仁慈和,隻要肯對欺負百姓的人下手。老馬下巴一挑:“什麽流氓無賴、地痞訟棍乃至花臂,拿了來一頓亂棍打死,街麵就清淨了,百姓都說他是青天要立生祠呢!鬧事的一除,他就是天天睡大覺喝大酒,照顧太平無事,百姓當然會念他的好了。現在這一位呀,有點那個意思,又比那一位講點道理的樣子。”
因為年輕時見過這陣仗,現在街麵一亂,老馬就憑經常覺得不妙,一是躲避江湖風雨,更是要躲避朝廷的重拳。
祝纓道:“真要這麽厲害,怎麽老胡和潘寶還敢犯事呢?我不信!他們是什麽來頭?”
老馬道:“現在才剛開了個頭呢,他隻是個少尹,你等他升一升再看!老胡?鎮國公府的一條狗,潘寶麽,傻子一個。不幹咱們的事兒。他們那叫個‘廟堂’,咱們呐,是‘江湖’。不過呀,他們總是想要管咱們,你瞧,那邊那個,是拐賣好人家兒女去販賣的、那一個,騙了東頭一個老鰥夫的養老錢……這些個人,放在以前有一半兒是抓不進來的,都被抓了。這個少尹呢,唉,倒也算是個好官兒了。要是世上都是這樣的官兒,我也未必就踏入江湖了。等我入了江湖,世上又出這樣的官兒來整治我,說是我的錯……嘿!”
他難得說這麽長的一段話,顯得有感而發了。
祝纓就特意聽老馬講江湖事,間或插上一句自己的見聞之類,說得很少,不過還是讓老馬聽出來了:“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吧?”
祝纓道:“嗯,才來京城。”
老馬道:“那可不能太衝動。”
祝纓道:“我就是想,也沒力氣衝的。”
老馬道:“究竟犯的是什麽事兒還是犯著了什麽人?”
祝纓苦笑道:“我不是因為犯事進來的,律條我背得比地上這塊料熟得多了,怎麽會因為犯事進來?是犯衝。”
老穆道:“那就是運氣不好了。”看來就是被人弄進來吃苦頭的,隻是沒想到這小子進來三天,坑了三個人。
……
祝纓果然是運氣不好的,單獨審問她的時候,她說是從萬年縣轉過來的。擱半年前牢頭也就不會在意,現在因為有了一個認真的少尹,牢頭不得不去詢問萬年縣——你們怎麽回事?
萬年縣那裏倒查了一陣兒,說是京兆的差役抓的人,牢頭又回了京兆府找差役詢問,一問兩句,花了兩天才問到了辦事的人。辦事的這個文吏也不是為自己辦的,聽了牢頭的追問道:“是小公子吩咐的。”
牢頭道:“你要死?小公子能把你怎麽樣?叫少尹知道了,打一頓連差使都給你革了,你喝西北風去?快著些,回我個話,要怎麽辦?”
文吏又去尋紈絝,問:“小公子,那天拿的那個小子,要如何處置?”
這紈絝當時是喝了酒吩咐的,再喝幾頓酒,與美婢廝混兩天,他竟把這件事給忘了!反而問道:“哪天?哪個小子?處置什麽?”
文吏都傻了,他為了巴結這位公子巴巴地把人抓了來,現在人家忘了?
這位小公子見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等等,也不是我的事,我給你問問。”
他又去找周遊問,周遊自己就是在街上瞧了祝纓不順眼隨口罵兩句,連“教訓”的話都沒有說,是這好朋友為他提前先做了一步的。周遊現在也正心煩呢,他敬愛的鍾叔叔請辭在家,鍾叔叔閑了下來就酷愛教訓他,把他和親兒子捆一塊兒挨訓。是真的待他越親,訓他越狠。
周遊每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沒功夫和朋友們一起玩了。來的一個朋友還問他:“那個小白臉兒,你想怎麽處置?”
周遊壓根就不知道是什麽小白臉,問道:“什麽?處置什麽?”
兩個二傻子雞同鴨講,掰扯了好半天,周遊弄明白了:“原來是他!嘿!你們給抓了?!我……”
他本想說去瞧瞧祝纓的狼狽樣,嘲笑她跟著鄭熹混是沒前途的。可恨自己被鍾宜拘得死緊,不得去京兆府的大牢裏閑逛,隻好說:“你先把他留一留,要好好關著,別讓他死了或者逃了,等我偷空過去!嘿嘿!別讓他傳遞消息出去!哈哈!我要當麵笑話鄭七!”
然而進入了臘月他就沒有什麽功夫了,一是皇帝不但對鍾宜辦差不滿意,同時也覺得他還可以進步,也壓著他老實讀書,不許他閑逛。二是快過年了,離年越近,他的母親、祖母就盯著他去交際——他是全家唯一的男丁,他不出麵誰出麵?
這一忙,他就又把祝纓一個“鄭熹的小廝”給扔到了腦後。
祝纓在京兆的大牢裏,本就不盼著周遊大發善心把她給放了,她等的是少尹問案或者鄭熹回京。不幸少尹要忙的事太多,活活累病了,鄭熹也還沒有消息。
更因周遊一句話,牢頭把祝纓又給提到了更裏麵的一間單人囚室裏關著了。
個中情由,祝纓就更加無從得知了。
單間牢房比外麵通鋪條件要好得多,竟然有單張的正式的床鋪,有比較幹淨的鋪蓋,竟然還個盆架,上麵放著個臉盆!牆上也有窗,這個窗子不算小,也是用木柵一根一根地封起來的,房頂一尺多的樣子。
祝纓自己編的草墊子也沒能帶進來,就都留給了老馬和老穆,斯文男子仍然在牢裏□□,老馬、老穆也沒空去管他。看看離天花板隻有一尺的氣窗,再看看手上的鐐銬,確認老天是認真在跟自己作對。
這個牢門也是厚實的門板,上麵還開了個一尺見方的洞,用柵欄間出來,方便外麵向內窺視。
門在身後哐啷一聲關上,祝纓歎了口氣,摸出自家的鑰匙,卸下了係鑰匙的銅環,拗直了,哢哢幾下,把鐐銬都通開了。
原本以為可以在大獄裏等到少尹或者鄭熹,現在不但沒有弄出去,反而單獨關押了,情況好像更嚴重了!
祝纓在鋪上躺了下來,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她要不要自己從這裏出去呢?
牆上的窗戶,離地麵有一人多高,站在下麵舉高了手臂也碰不到下沿。不過對祝纓來說這個不是問題,拿床或者盆架墊墊腳就能扒著木柵了。窗戶雖然不大,可她隻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骨骼還沒完全長成,隻穿單衣卸了木柵就能鑽出去。
這地牢是半地下的,從裏麵爬到窗戶上要費點勁兒,可這窗戶離外麵的地麵,估計也就是個一兩尺。
所要擔心的是,窗戶外麵有沒有守衛巡邏。
或者,留意一下外麵巡邏的規律?也不知道能不能透過這窗戶看到外麵巡邏的人。
祝纓正在盤算著,對麵的牢房有了響動,祝纓忙把鐐銬又給自己銬上了。走到門邊踮起腳來一看,是有兩個人擔了一大桶的熱水進了對麵牢房——就是那個每天都有食盒進來的房間。
祝纓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臉、漱過口了。洗澡這事兒,窮人是一冬天都不會去想的,祝纓也沒那麽講究。可是張仙姑生的是個女兒,還是教女兒臉是要洗的、牙齒是要清潔的,不能張口就是口臭。
祝纓吐了兩口唾沫,覺得口裏的味道輕了一些。
獄卒讓家丁把水擔了進去,將門一鎖,回頭看到祝纓正在牢門上,說:“看什麽看?老實呆著去!什麽時候貴人氣消了,你就能出去啦!”
祝纓心道,這獄卒今天倒和氣了?
富人坐牢,獄卒能有好處拿,這不熱水送進去,他又能撈點油水,他的心情也就跟著好了起來,對祝纓也就客氣了一點。另一個原因是,周遊傳的話是“好好關著,別死了或者逃了”,他們就給祝纓弄到了單間裏來了,也就不像對外麵的“賊皮”一樣,肯跟祝纓多說點話了。
祝纓歎了口氣。
獄卒看他一個小孩,能犯多大的事兒,也有點同情了:“你出去之後老實去磕個頭、賠個不是,別叫再抓進來了!別強啦,強不過的。都是命。一會兒打飯,我多給你個窩頭。”
祝纓發現了,隻要不是麵對一大堆的囚犯,單個麵對,獄卒的態度就會好一些。
她想了一下,說:“多謝。”看對麵在洗澡,估計還得再洗一陣兒,她就隔著牢門跟獄卒又聊了一會兒天。說獄卒也是辛苦,要看這麽多人,也難怪有時候會壞脾氣。獄卒道:“就是!誰不知道和氣生財的好?!”
祝纓道:“就像幹活,一天就做一件,仔仔細細做好了,要幹十件,火氣就要上來啦。做一件有一件的好處,幹十件能有十倍的好處,那也是願意的。就怕十件沒有兩件的好處多。”
“那是!”獄卒附和了一聲,說,“咦?你小子倒是有一張巧嘴啊!那怎麽得罪的貴人?”
祝纓道:“我是個幹活的人呐,隻會說幹活上的事兒,又不會說哄人的話。說實話就叫人不痛快了。”
獄卒更加同情他了。
聊到最後,對麵牢房裏洗完了澡還剩了點熱水,祝纓已經哄了獄卒把一盆溫水給她端了進來。漱了口、洗了臉、剩水洗了洗腳,祝纓穿上了襪子說:“有勞。你要悶了,來找我聊天兒啊!”
獄卒道:“好啊!等你出去了,我找你喝茶去。”